心内这般调侃,但心里终究是欢喜的,他知道——前世观音婢也累,十三岁的女郎几乎两天一夜没合眼,各种仪礼拘束着,好容易进了洞房,还得强撑着走完全过程,不在夫婿和夫家面前失礼,谈何容易?
今生她疲态尽显,累极睡下,正说明她身心放松,身在夫家,丝毫不觉拘束,也无需忧心丈夫的看法。
李世民很欣慰。
吩咐仆婢们撤了膳食下去,再送了一干洗漱用物过来,他亲自用巾栉浸了温水帮妻子擦面,最后又替她脱去鞋袜,着人送了热水来帮她泡脚解乏。
热气和温暖最能够纾解疲乏,泡了没多久,长孙无忧便迷迷糊糊的醒了。
她胡乱揉了揉眼睛,四下里一打量,便见自己上半身倚在堆起来的被褥上,一双脚掌正泡在热水当中,新鲜出炉的少年丈夫裤腿卷起,同样坐在一边泡脚,肩背挺峻如一条直线,手里捏着份文书,正垂眼翻看。
长孙无忧打个哈欠,轻轻拉一拉丈夫衣袖,声音带着困倦的含糊:“看什么呢?内室光暗,仔细伤眼。”
李世民道:“我们成婚时宾客们送来的礼单。”
长孙无忧腰上就跟安了弹簧似的,立马就弹起来了,一双明眸瞪得又圆又亮:“说好了的,成婚之后让我管钱!”
李世民被她这财迷模样给惹笑了,很亲爱的揉了揉她面颊,将礼单递了过去:“喏,给你给你,全都给你。”
东西在他手里的时候,长孙无忧开口索要,他主动交给她的时候,她反倒没那么热切的渴求了。
很多时候,女人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态度罢了。
长孙无忧尤且有些疲乏,顺势倚在他肩头,哈欠连天道:“你收着吧,我这会儿哪儿有精力看呀。”
李世民笑着将那礼单一折,搁到她枕头下边了,又低头亲亲她:“那就等明天睡醒了再看!”
黄昏时刻行婚礼,等到第二日清晨时候,新婚夫妻二人一道往前堂去拜见舅姑。
李世民夫妻二人歇息的早,且这日也是个正经日子,迟到不得,故而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仆婢前往唤起,侍奉李二夫人梳妆打扮。
新婚夫妇如此,李渊与窦氏同样难以安枕,李世民是唐国公府的嫡子,深得父母宠爱,新婚第二日小夫妻一道前来拜见,做公婆的怎么好迟到?
同样也是早早起身。
窦氏起身没多久,便有仆婢前来传话,道是二郎夫妇早已经起身,院里正房已经掌起灯来了。
窦氏颔首应了,梳妆更衣、妆扮整齐之后却不见那小夫妻俩携手前来,便有些奇了,正要打发人去瞧瞧,亲信嬷嬷便笑容满面的前来报信儿了。
“二郎在给新妇画眉呢,只是动作太慢,倒惹得新妇着急,二郎便遣人来通禀一声,道是稍后便至……”
窦氏听得微怔,旋即失笑:“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真是琴瑟和睦啊。”
李世民前世也时常为妻子描眉,只是间隔的时间久了,难免手生,抖了几抖,那弧线便略略有些弯了。
长孙无忧偷偷往镜子里瞥一眼,再瞥一眼,最后忍不住面露嫌弃:“你真的画的好丑啊!”
李世民:“多试几次就画得好看了!”
长孙无忧继续嫌弃他:“我才不要,敢情不是画在你脸上!”
李世民也不气,只笑道:“可别人都知道是我画的,笑话也是笑我啊。”
长孙无忧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不是真心埋怨,闺房中画眉之乐,夫妻琴瑟和鸣,这是天下万千女子的夙愿,她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当真嫌弃?
反倒是李世民,画眉结束后端详良久,深觉不美,悻悻将黛笔搁下:“还是擦掉重画吧……”
长孙无忧莞尔,顺势搂住他脖颈,凑过脸去在他腮上“吧唧”亲了一口,又拉着他起身:“走啦走啦,别让阿耶阿娘久等!”
李世民尤且迟疑:“眉毛……我画得不甚好看。”
长孙无忧答得毫不犹豫:“我家郎君为我画得眉毛,是世间最好看的!”
张敞画眉,韩寿偷香,时人引为风流韵事,可真正让人向往的不是风流放荡,而是夫妻情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一年年过得飞快,而他们仿佛仍旧是最初的自己。
游春赏花,深山寻泉,枫林拜庙,冬日观雪。
长孙无忧十八岁那年有了身孕,若是十月怀胎、顺利生产,便该是她十九岁那一年了。
就时间来推算,这不是他们曾经的长子承乾。
李世民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
他没有刻意的避孕,也没有刻意的强求,只是顺势为之,自然而然。
命运已经给出了最终的安排。
这是全新的开始。
近日阴雨连绵,书房里经年的古籍都染了潮气,生了霉斑。
长孙无忧闲来无事,见这日是个艳阳天,便在院中铺设桌案,协同仆婢一道将书卷字画挪了出去,让见见天日,晒晒阳光。
李世民刚刚大败宋金刚,得了些闲暇在家陪伴初有身孕的妻子,见她扶着腰在院子里忙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热不热?且先过来歇歇吧。”
长孙无忧道:“近来在屋里呆的太多了,不只是书长了霉斑,我觉得自己也要发霉了,想晒一会儿。”
李世民道:“晒黑了哭的话我可不哄你!”
长孙无忧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哭呢!”
夫妻俩你来我往的说了会儿话,李世民便专心抄写佛经去了,重生一世,再去看前世有些晦涩的佛经,他平添了很多感悟。
窗外便在这时候响起一声炸雷,没有一点缓冲,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长孙无忧大叫一声:“我的书!”就冲了出去。
李世民简直要气死了:“别动!地上滑,你当心摔倒!”
顾不得走门,他直接翻窗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妻子抱起,迅速躲到了廊下。
又黑着脸道:“胡闹,什么书比你的安全还要紧?!”
长孙无忧抽了抽鼻子:“王羲之的字帖啊!”
李世民不假思索道:“就算是王羲之的字帖……就算是,就算……”
神情逐渐空白。
李世民:“……”
我远远的看见一座房子塌了,就想近前去看看热闹。
走近之后发现是我的房子塌了。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长孙无忧小心翼翼道:“夫君……”
李世民神情忧愁,头顶都要长蘑菇了,然而看一眼满眼担忧的妻子,却还是半蹲下身,环住她腰身,将脸贴在了她已经隆起的肚腹上,认真道:“就算是王羲之的字帖,也不如我妻儿的安全要紧。”
“算啦,”他舒口气,道:“湿了就湿了吧,天命而已,何须强求。”
长孙无忧觑着他神情,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世民不解道:“嗯?”
“王羲之的字帖好好的呢,我同你开玩笑的,”长孙无忧笑道:“我知道你喜欢,没敢在外边暴晒,盯着到了时候,便亲自收起来了。”
李世民抬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喂,”长孙无忧:“疼啊!”
李世民哼道:“疼就对了,不疼不长记性!”
又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院子里仆婢们忙碌成一团,好在长孙无忧以防万一,摊子铺的很小,宁愿麻烦些,时间久些,也求个稳妥,故而这雨虽然来得迅猛,但损失并不算大。
李世民抱着怀孕的妻子到了塌上,同她一道躺了下去。
窗外风声渐起,雨声潇潇,然而他们夫妻二人只静静躺在一起,心里边很不约而同的分外安宁。
李世民忽然叫了一声:“观音婢。”
长孙无忧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怎么啦?”
李世民凑到她耳边去,悄悄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很钟意你呢?”
长孙无忧笑着合上眼去:“说过很多遍啦!”
李世民摸着鼻子,也跟着笑了。
想同你说千千万万遍才好。
这么短的时间,长孙无忧已经睡着了。
李世民注视她一会儿,自己也有些倦意,不多时,同样合眼睡下。
微风唤起沉眠的梦,梦里有魂牵梦萦的人。
第223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1
嬴政身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李世民返回空间之后,遵从此前诸位皇帝们进入他方世界的顺序,下一个便该是他了,嬴政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想到迎接自己的不是新的世界,而是时间上没有终结、空间上仿佛也没有限制的浓重黑暗。
朕是何人,身在何处?
不知道。
若换成常人,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之下陡然进入一个没有声音、没有生命,一片虚无的空间之中,用不了多久便会全然崩溃,可嬴政不一样。
他既有万里无一的坚定意志,也有着坚不可摧的强大心性,他能苦己心志,也能劳己筋骨,他是这世间第一位皇帝,真正的千古一帝!
嬴政在仿佛永远不会终止的黑暗之中等待,调动全部心神同孤寂与惶惶对抗,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力似乎得到了微末的恢复,眼前开始出现较之纯黑稍浅一些的光芒,听觉随之转圜,辘辘之声隐约传入耳中,再之后是嗅觉……
起初只是淡淡的一丝腥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气味愈发浓重,仿佛是海鱼在盛夏天气下腐烂之后散发的腥臭味,加上身下黏腻湿润的触觉,一切一切都给嬴政一种恶心异常的感觉。
身体尚未全然得到控制,嬴政几不可见的皱起眉头,这股气味给了他非常恶劣的观感,但与此同时,又让他心头隐隐生出几分明悟。
间歇性传到自己耳中的马车行进时发出的辘辘声响,失去知觉、难以动弹的肢体,还有萦绕在四周、臭不可闻的腐烂腥味——嬴政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没能返回咸阳,甚至来不及传召长子扶苏归来,便仓促暴死的自己。
死后被赵高、李斯篡改遗诏,胡亥篡位,隐瞒消息、秘不发丧,将自己跟满车的鲍鱼堆在一起发臭腐烂!
赵高、李斯、胡亥……
嬴政心里依次闪现过这几个名字,剧烈而狰狞的怒意如怒浪在心头翻涌,他豁然睁开了眼睛!
马车顶部雕刻有精致而巧妙的龙纹,那盘龙眼神锋锐,向下低垂着头,同躺在马车里的中年帝皇两两对视。
马车里堆满了半腐烂状态的鲍鱼,间隙有一二苍蝇盘旋,嬴政面目沉沉坐起身来,但觉腥臭气与腐烂味道扑面而来。
原主身量高大,着天子常服,嬴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不算年轻,也不算老,足够强劲有力。
马车仍旧在向前行驶,因为车上的鲍鱼和难闻味道,所有人都避得远远的,即便离得近的人隐约听见几分动静,盛夏的天气里,也没有人想顶着酷烈的太阳,掀开马车的帘子深吸一口臭鱼烂虾的气味。
这里暂时很安全。
属于原主的记忆逐渐涌出,嬴政眉头微皱,重新合上眼睛。
这是大秦。
他心心念念、初创一世的大秦。
六国覆灭之后,秦王政三十七年,这个世界的嬴政开始了第五次东巡,就像上一世的自己一样,在沙丘宫暴病而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前世一模一样。
赵高跟李斯联合篡改了诏书,推举胡亥上位。
他们决定秘不发丧,绕道返回咸阳,又因为天气酷热,唯恐尸体腐烂,为人所觉,就在装载尸体的车上倾倒了大量的鲍鱼海鱼,以此遮掩。
可这个世界又跟嬴政曾经经历过的世界不一样。
这个世界的嬴政有皇后,也有养母。
元后是出身楚国的公主,在华阳太后的支持下进入秦宫,为他诞下了长子扶苏,后来秦灭楚国,元后忧惧而亡,遂又改立一秦国贵族出身的女子为继后。
至于养母,这个世界里赵姬寿数不久,带着儿子从赵国来到秦宫之后,没几年便染病去了,那之后,在华阳太后的指派下,十几岁的嬴政有了一位养母,后来嬴政登基为王,这位养母便顺理成章的做了太后。
嬴政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脑海中愤怒的火焰同样逐渐熄灭。
他笑了。
所谓的元后不重要,继后不重要,太后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嬴政。
他是秦始皇帝!
赵高拿到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便以为是得到了执掌天下的权力,李斯趁大局未稳、与赵高暗合,自以为能够苟延残喘,保全富贵,而胡亥则以为赵高篡改遗诏之后,他便是秦朝名正言顺的二世皇帝。
可笑!
前一世嬴政死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手创建的帝国走向崩溃,无力回天,那时候他愤怒、悲哀,恨不能生噬其肉,可是那些情绪对于时局而言没有任何益处,只是无力而悲愤的哀嚎。
死了的秦始皇帝什么都不是,他的愤怒不值一提。
但活着的秦始皇帝所向睥睨,不惧怕世间任何人或事,他的愤怒能够使得天下人为之战栗胆寒!
……
始皇帝虽死,然而余威犹在,再加之返回咸阳之后须得为其收敛入葬,故而马车里虽然盛放了大量的鲍鱼烂虾,但是嬴政身上仍旧干干净净,未曾沾染。
嬴政重新睁开眼睛,扶正衣冠,整顿形容,一切归置结束之后,他正襟危坐,开口传唤车帘外御者:“是谁在外御车?朕归矣,速来听命!”
这声音虽轻,落到驾驶马车的御者耳中,却如雷霆万钧,一时周身震颤,不能自已。
嬴政所亲近的侍从官是蒙毅,外出时候让他与自己乘坐同一辆马车,在内时候让他侍奉近前,赵高与胡亥之所以能在始皇帝死后钻空子篡改遗诏,只是在时间上巧妙的占了便宜——
始皇帝东巡之时深感不适,令蒙毅往会稽去祷告山川,等蒙毅折返回程之时,局面已经为赵高、李斯所掌控,一切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