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明白父亲话中的未尽之意。
军国主义就像是潘多拉的墨盒,一旦打开之后,再想关闭就难了。
所以才有了岭南的开发。
开疆拓土只是表面目的,开辟六国之后的第二战场,让将士们去岭南征战,以军功获得晋身之道,疏通由下往上的上升渠道,不使底层生乱,这才是根本目的。
岭南的进军过程并不顺利。
后世的富庶之地,现下尚且一片荒芜,丛林茂密,多瘴气,当地土人依仗地势之便相当难缠。
且就算是真的能将岭南拿下,后世的开发和维持也需要耗费相当的国力。
得不偿失。
嬴政决定中止对于岭南的开发计划。
不是终止,而是中止。
大秦终有一日必将南下,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这次事变之后,朕想了很多,从前你我父子之间的争论与对抗,你有错的地方,朕,也一样。”
话说到这里,嬴政目光中闪过一抹感伤,因为这些并不真的是此次假死之后所生的感触,而是前世身死国破、到了地府之后在刺骨之痛中得出的反思。
相较于他的百感交集,扶苏却是以一中惊诧甚至于近乎悚然的心情听父亲讲这一席话,嬴政将将说完,他立时便一掀衣摆,跪地请道:“臣惶恐!”
嬴政看也不看他,只道:“起来。”
扶苏不敢违逆,顺从的站起身来,嬴政面朝太阳,负手而立,光线由正面撒到他身上,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暗黑色的影:“朕近来一直在想,当初废封建而置郡县是不是错了。”
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宰相王绾便提议皇帝封诸皇子与宗室为王,戍守各方,只是这提议却被李斯驳斥为不合时宜,而嬴政为加强中央权柄,总揽天下大权,最终还是选用李斯之法,实行了郡县制。
为着封建和郡县制这两条途径,当年朝堂之上着实生了一场风波,旧臣王绾与新贵李斯发生了激烈碰撞,其后李斯在皇帝支持下如旭日东升,而老臣王绾则逐渐落寞。
扶苏身为皇子、封建制度的直接受益人,这中事情上是不好说什么的,只是他虽身在局中,却也看得明白,王绾不可能取胜的。
因为他斗的不仅仅是一个李斯,而是得到皇帝意志倾向的李斯,这场斗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失败。
但是现在,皇帝却开始怀疑他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这中自我怀疑怎么会出现在秦始皇帝身上?!
回想起皇帝一开始说的话,扶苏若有所思:“陛下是因为此次赵高与胡亥联合作乱,所以才——”
嬴政道:“朕为王称帝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总揽天下权柄于一人,三公九卿制,称皇帝,统一度量衡和货币,书同文车同轨,乃至于郡县制,那时候朕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可是现在朕的想法变了。”
“皇帝并非无所不能,他是人,是人就是会死的,将天下大权倾注于一人之身,就像是空中楼阁,高高在上的同时,又孤立且脆弱,一旦执掌最高权力的皇帝出了问题,又没有强有力的继承人稳定局面,帝国倾覆便在眼前。”
他话里透出英雄暮年的感伤,扶苏听得心头钝痛,一阵一阵的难过。
此次赵高、胡亥作乱,若非父亲及时醒来,掌控大局,秦国会怎么样?
他接到矫诏,毫不犹豫的便要自尽,此后赵高那等小人掌权……
扶苏不敢继续再往下想了。
可他不知道,那曾经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肩头仿佛压着千钧重,在这一瞬间,他读懂了父亲的孤寂与彷徨,两膝一软,他颓然跪地:“臣不肖,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使陛下平添烦扰。”
嬴政转过身来,背光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既不叫起,也没有指责他,只徐徐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是如此,朕也一样。郡县有疏漏之处,便去添补,政令上有所不足,便去修改,还有你此前所进言的朕施政过于酷烈……”
扶苏是固执的,又是勇敢的,他曾经持续数年同父亲为此对抗。
儿子肖父,他碰过无数次壁,所以深深的知道,父亲他也是固执的。
甚至于那中镌刻到骨子里的固执,远比他这个儿子还要深重的多得多。
可他没想到,陛下居然真的会改。
真的会反思自己……
扶苏动容至极,又有些以子非父的歉疚与羞愧。
他跪伏于地,声音哽咽:“陛下!”
嬴政欣然颔首,继续道:“天下连年征战,百姓苦之,的确已经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朕反思了很久,从前朕的确是做错了很多事情,最错的便是对待六国王室与勋贵太过宽和,朕心慈手软,一退再退,他们却毫无感恩之心,一意于大秦对抗,不识抬举!朕绝不能再继续宽恕他们了!”
扶苏:“……”
扶苏:哈???
第230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8
扶苏听得怔住,愣在当场,回神之后眼皮子不受控制的开始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嬴政见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方才的话题,眼底厉色闪烁:“朕灭六国之后,以杀戮太过有伤天和,故而在允许六国余孽苟全性命,现下他们既不感恩戴德,反倒在背地里阴谋叛逆,朕又何必留情?唯有将其斩草除根,才能安枕无忧!”
前世陈涉吴广起义之后,天下响应者众,尤其以六国后裔最为积极,出身楚国的项梁、项羽叔侄,魏国之后魏豹、陈馀、张耳,五世相韩的张家之后张良,出身燕国的臧荼,出身齐国的田荣,其中又不乏有出身微末之人乘势而起,如大泽乡的陈胜和吴广,又譬如刘邦、彭越、英布等人。
嬴政历经两世,看得明白,前世秦朝政略的确有失当之处。
对于中低层百姓剥削太重,赋税、徭役是两座大山,天下连年征战,以至于农耕荒废,民不聊生,要改。
但是与此同时,对于六国余孽,实在是太过宽容了!
若说单纯只是反对秦法,不愿做大秦治下之人也就罢了,可后来汉朝另立、从黄老之说休养生息、暂停兵祸,这群人难道便就此安分了吗?
还不是一一谋反,起兵作乱!
归根结底,无非是为了利益二字罢了。
嬴政眸光泄露出几分轻蔑,却向扶苏道:“朕已经决定中止对于岭南的开发,将南迁之人尽数撤回,对南征将士的安抚以及伤亡之人的抚恤、乃至于北回百姓的安置,便交由你去做。”
扶苏听皇帝话中之意,显然是自己随从他一道返回咸阳,心念微动,躬身应是,再想起皇帝先前所说,不禁迟疑:“陛下方才讲,除去中止南征之外,也要停止阿房宫和皇陵的修建……”
嬴政轻轻摇头:“朕之所以修建阿房宫,并不仅仅是为了享乐,也是因为天下一统之后咸阳人口急剧增加,整个帝都都需要重新进行规划建设,调整布局,不过眼下这算不上是重中之重,至于皇陵——”
说到此处,他略微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语气喟叹:“正如同没有永生不死的皇帝,世间也不会有万世不灭的王朝,人死如灯灭,一把火烧掉便也是了,又何必在意死后长眠何处!”
扶苏大为骇然,惶恐跪地:“陛下春秋鼎盛,何以作此伤感之言?!”
时下讲事死如事生,也就是说,对待死去的人,要像他还活着一样恭谨侍奉,每到先王忌日,侍从们便毕恭毕敬的将先王衣冠请上辇车,由皇子们骑马引路,就像他还活着时一样,巡游大秦帝都咸阳。
秦国一直都有殉葬的习俗,不仅仅是奴婢牺牲,连贵族和大臣都不能幸免,他们是真心觉得死后还能继续在地府为王,所以临行前把用的顺手的奴婢和大臣们都给带上……
这是显而易见的陋习,后来秦献公变法时,其中有一条便是废止人殉,自此人佣开始出现,再后来到嬴政时期,更有了举世闻名的兵马俑。
正如同历代秦朝先祖一样,嬴政曾经坚定的认为自己死后会到地下继续称帝,于是还在位的时候便开始为死后的统治做准备,等比例复制的宫殿、堆积如山的珍宝、以大秦将士为原型烧制的兵马俑……
上一世筹备这些时有多么踌躇满志,现下再去回想,便有多啼笑皆非。
虚耗人力物力,到头来却得了一场空,何必如此。
只是这些话便不必用扶苏讲了。
嬴政微微摇头,言简意赅道:“朕无事,只是死过一次,看开了而已。”
皇帝的确是变了,扶苏深深的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他仍旧是至高无上的秦始皇帝,那种镌刻在骨子里的固执与无所畏惧的勇往直前丝毫没有更改。
扶苏眉头短暂的蹙起几瞬,复又释然笑了。
果然,还是这样的陛下最能使人安心啊!
……
嬴政在上郡短暂停留一日,便协同扶苏一道动身返回咸阳,一路快马加鞭,第二日傍晚时分,便顺利进入咸阳城内。
扶苏经年不曾返回咸阳,陡然重返故地,重又见到热闹汹涌的人流和高大宽厚的城墙,颇有恍如隔世之感,而嬴政死后进入地府,之后辗转几世再度回到此处,心中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父子俩各怀心事,骑马进入宫城,伴随着低沉如雷声的开门声,数米高的坚硬宫门慢慢打开,身着甲胄、手持刀戟的士兵齐齐举起兵刃示礼,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到落后皇帝一段距离的扶苏身上——
长公子不是被陛下发配到上郡去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再联想到此前咸阳宫城喋血,太后、皇后以及数名高位妃嫔一夜之间暴死的事情,所有人都默默的低下头去。
嬴政脑海中盘旋着无数条政略,浓眉紧锁,旁若无人的进入正殿之中,昂首阔步往书房去,扶苏紧随其后,侍从左右。
李信与章邯在得知皇帝返京的消息之后,便更换官服求见,向皇帝回禀当日之事,再见长公子在侧,神情一时有些微妙。
嬴政抬手揉了揉眉心,道:“但讲无妨。”
李信这才将当日之事讲了。
扶苏此前身在上郡,如何会得知秦宫之变,骤然得知太后与继后等人一并被皇帝下令处死,心头霎时间涌起一片惊涛骇浪,见皇帝无意阻拦,又问李信缘何如此,等听李信讲了事情原委……
太后她老人家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继后和参与其中的宫妃仿佛也有什么大病。
陛下他是皇帝,天下诸事系于一身,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又岂是她们一死所能恕罪?
扶苏只是仁慈,不是无脑圣父。
嬴政的目光不会在过去之事上长久停留,太后和继后等人死了,那一页也就掀过去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为那等痴愚妇人惘耗心神。
“扶苏,你久不曾返回咸阳,现下既然折返还京,很应该去拜见宗室长辈,以表敬意。”
扶苏回想起在上郡时皇帝说过的话,瞬间会意:“喏。”
嬴政又吩咐李信:“有成若得了空,也应当时常往老秦故旧门中走动一二。”
李信闻弦音而知雅意,心头暗喜:“喏。”
嬴政见二人皆能领会自己心意,微微颔首,摆手道:“朕有些乏了,都退下吧。”
三人齐齐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嬴政目送他们身影逐渐远去,最后门扉闭合,一切都被遮掩住。
他有些倦然,问众皇帝道:“朕做的对吗?”
皇帝们沉默了很久,没人说对,也没人说不对。
最后,高祖道:“所谓治国之道,无非就是以前人为鉴,说的再简单点,就跟妇人做针线一样,哪儿破了补哪儿,谁知道下一个洞什么时候破呢!”
嬴政微微一笑,略略释然几分。
前世他在位时,一要加强君权,二要加强中央集权,两者共同将权力集于一人之身,君权固然得到了极大的强化,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最高权柄的孤立性与脆弱性。
也是因此,历代大放光芒的秦国宗室遭到打压,建国之初行郡县而非封建,宗室颗粒无收,倍觉不平,老牌军武勋贵门庭也或多或少的遭受到了约束和打压,再后来一个赵高,一个胡亥,再加上一个李斯,便将大秦毁灭殆尽,而大秦宗室竟无力反抗,只能沦为刀下亡魂,也实在惹人深思。
重来一世,嬴政想稍稍松一道口子,至于最终结果如此——这谁知道呢。
反正绝对不会比前世更坏了。
长公子被皇帝召回咸阳,这无疑是一个极为强烈的政治风向标,而长公子在还京当日,便依次拜访本朝宗亲,必然也是得到了皇帝的准允和命令。
皇帝与宗室之间持续数年的冷漠与对峙,隐隐有了破冰的征兆。
子婴痛饮一杯酒,同对坐的堂兄扶苏道:“周以封建之故,国祚有八百年之久,即便后来诸侯林立、天下分裂,但是谁又能否定封建最初时候所起到的作用?今六国破灭不过十年,天下根基未稳,郡县制固然有所长,然而唯有与陛下血脉相连的秦室宗亲,才会真正堵上一切,捍卫秦国的土地和权益啊!”
扶苏不置可否,没有贸然发表意见,只说:“陛下有他自己的想法。”
子婴眼见皇帝与宗室的关系松动,已经很高兴了,闻言并不强求,大笑出声:“喝酒,喝酒!”
胡赵之变后,皇帝的性格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从前坚定不移的观念,竟隐隐有松动之态,先是宴请宗室长辈,后又降旨恩赐老秦故臣,不几日,竟连南征和阿房宫、皇陵的修建都叫停了,令参与徭役的农夫、匠人各归其位,操持耕种,勿失其时,又派遣臣工深入田亩之中,体察民情,削减赋税征收的种类与数目。
百官因此骇然。
消息传出咸阳,天下为之沸腾。
……
盛夏天气闷热,本就让人不适,而近来传入耳中的消息,更加重了项梁心头的忧虑与愤懑。
“嬴政停止修建阿旁宫和皇陵。”
“还把岭南军团的将士民夫尽数召回了。”
见鬼,嬴政那暴君怎么忽然间改了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