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郁夫人与宴家来使一道启程时,便听人说韦夫人病了,此时人事不知,怕是不太好。
此时她业已得知昨晚正房里那夫妻二人大吵的事情,眼底泄出几分讥诮,轻轻摇头。
嬷嬷见左右无人,低声道:“是董姨娘?真看不出来,她素日里温温柔柔的,一向逆来顺受,竟也能做出这种事。”
“这有什么奇怪的?兔子急了都要咬人呢。”
郁夫人冷笑出声:“咱们大小姐跟江月同天出嫁,喜不自胜,怕是不记得二妹妹被她害的有多惨吧?黎家嫡女自愿做妾,也毁了一家子未嫁姑娘的名声,二姑娘的婆家没多久就来退了亲,二姑娘成天在房里以泪洗面,你说董姨娘恨不恨?这才只是开始,等后边小的几个姑娘开始说亲了,家里边还有的闹腾呢。”
嬷嬷叹道:“咱们这位夫人聪明一世,可惜跌在这个女儿身上了。”
郁夫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
从建康到寿州,因为郁夫人等人乘坐马车的缘故,走了六天方才顺利抵达。
黎江月早早派遣身边人往城门处等待,听人说母亲进门之后,便忙不迭迎了出去。
郁夫人与女儿一别将近两年,如何不牵肠挂肚,母女相见之后,难免唏嘘落泪,彼此寒暄问候,自不赘言。
刘彻的亲信带了黎东山书信回来,展开一看,不禁失笑:“黎家出什么事了,黎东山这么恼火,竟连这女儿都不要了?说是进了宴家门,便是宴家人,生死随我处置。”
亲信便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了。
刘彻不禁啧啧出声,同几个老伙计道:“我就说她肯定是假自杀,果然,翻车了吧?”
旋即便将书信往前一推,吩咐说:“拿去给黎氏瞧瞧,再传家法过去,记得我的吩咐,三十杖,少一下都不成!”
亲信听命而去。
九月流火,天气渐渐没那么热了。
刘彻每天下午都带着两个弟弟往郊外去研习骑射,今日也不例外,吩咐人往黎江月处说一声晚间为郁夫人设宴,便带着两个弟弟出门去了。
郁夫人细细端详女儿,见她气色红润,因着身孕的关系,脸上也多了些肉,瞧着倒很有正房娘子的端庄富态。
她笑的温柔,虚虚的抚了抚女儿肚腹,感慨道:“现下就等着我的乖孙孙出来了。”
黎江月扶着腰,失笑道:“娘,你摸一下,没事的。”
郁夫人叹道:“我也是当过娘的,难道还不明白这些?我摸一下,惹得孩子也动,你又该好半天不得安生了。”
黎江月听得微怔,眼泪霎时间就下来了。
也就是亲娘,才会种种顾虑,远道而来见到临产在即的女儿,都不敢动手去碰,唯恐叫她添上几分不适。
郁夫人见状急了:“怎么还哭了呢。”又取了帕子帮她擦泪。
黎江月笑着摇头,将母亲手掌按在自己脸上,舍不得松开。
仆婢便在这时候打门外进来,小声道:“那边刚刚行了家法,说是直接晕过去了,夫人……”
黎江月神色微顿,旋即又温和道:“找个大夫过去瞧瞧,别不舍得用药,着人好好伺候着吧。”
仆婢应声而去,郁夫人眉宇间却有些诧色,低声问女儿:“真打了?”
黎江月亦低声道:“自然是真打,三十杖,夫君早就说定了的,岂会更改。”
郁夫人眉头微微一跳,抬眼去看女儿,神情中微有担忧。
黎江月反倒笑了,依偎到母亲怀里,轻轻说:“娘,你放心吧,我好着呢。”
晚间刘彻在府上为郁夫人设宴接风洗尘,席间几次举杯致意,十分客气礼敬,郁夫人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并不摆岳母的架子,以礼待之,宾主尽欢,气氛和畅。
晚上刘彻没往妾侍房里过夜,而是往正房去陪伴黎江月,大夫说她产期将至,半月之内便会生产,故而他这段时间若得了空,便经常去陪她。
黎江月伸手去帮他解衣,刘彻见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如何肯用,叫她往塌上去坐着,自己三两下脱了外袍,顺手挂到一边。
内间还没熄灯,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话,黎江月便试探着说起黎江雪之事来:“那边来回我,说是伤的严重,躺是不敢躺了,起码得趴上半个月才行……”
刘彻听得眉梢微挑,伸手抬起她下颌,轻声问:“觉得她可怜?”
黎江月将手放在肚腹上,轻轻摇头。
刘彻便笑了,又问:“那就是觉得我狠心了?”
黎江月目光有些慌乱,几瞬之后,颤声道:“夫君,我……”
刘彻不喜不怒,也未曾言语,将身上中衣脱去,转过身去,后背朝向她面庞。
身形矫健,体量高大,肩背肌肉线条流畅,这是一副极其具有男子气概的躯体,美中不足的是他后背上有狰狞纵横的鞭痕,望之可怖。
黎江月抿紧嘴唇,眸光颤动,试探着伸手去抚摸他背上早已愈合的可怖伤口,又唤了一声:“夫君。”
刘彻转过身来,随手将中衣丢在床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黎江月似是想要说句什么,刘彻却伸手过去,食指点在了她唇上,轻笑道:“我虽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大恶之辈,以你这两年行事而言,一声贤妻还是当得起的,我心里有数。”
黎江月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
刹那间,她甚至有种流泪的冲动。
刘彻熄了灯,上塌歇息,因为黎江月有孕,夜里经常起身,便叫她在外侧,自己在里边躺下。
里间的灯熄了,外间却还亮着几盏,床帐落下,光线隐约温柔。
刘彻睡觉前下意识想摸摸身边妻子隆起的肚腹,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又将手缩回去了,打着哈欠道:“我摸一下孩子也跟着动,你又得好久才能睡着,从前我不知道,你怎么也不吭声?”
恰似夏夜里的一道惊雷,黎江月心脏猛跳,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了一下。
刘彻凑过脸去,在她面颊上轻啄一口,语气温和,似是叹息:“我不吃人,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你是我妻,腹中怀的也是宴家骨肉,我焉有不爱之理?”
他握了握她的手,说:“睡吧,江月。”
第78章 直男癌的胜利18
郁夫人抵达寿州之前,黎江月便令人为母亲准备了居住府邸,她一向心思谨慎,自然也知道以母亲的身份来说,自辟一府居住才最合宜。
只是现下她临产在即,那府邸又不曾打理布置,刘彻便出面挽留,请郁夫人留在府上,直到黎江月生产之后再行离去便是。
郁夫人本就有意陪伴女儿生产,闻言自无不应。
黎江雪挨了三十杖家法,真真是命都没了半条,当时便晕死过去,直到第二日方才在疼痛之中醒来。
仆婢守在边上,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掉,见她睁开眼了,忙道:“夫人醒了?您先喝点水吧,瞧您嘴唇干的,都起皮了……”
黎江雪浑浑噩噩的趴在塌上,脑海中会想着的却是父亲那封浸透了无情与冷漠的书信以及丝毫没有怜爱之情的表哥,她埋脸在手臂之间,小声抽泣着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堂堂岭南黎家的嫡长女,怎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韦夫人晕倒之后,黎东山拂袖而去,她身边仆婢匆忙请了大夫,扎了几针之后,方才幽幽转醒,却是独自躺在塌上落泪,眼神空洞。
她身边陪房吓坏了,赶忙遣人送信往韦家去,请韦老夫人过府来瞧瞧自己女儿,真遇上什么大事了,韦家出面与黎家协商,总比自家夫人硬扛要好。
黎东山听闻不过冷笑一声:“想请谁就请谁,随她去!养出这等鲜廉寡耻的女儿,还一味纵容她——当黎家是什么地方?韦家若真是心疼女儿和外孙女,那便一并带回他们家去,一封休书我还是给得起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半分遮掩的意思都没有,韦老夫人刚登门,听底下人原原本本的讲了,当即便觉眼前一黑,想要晕死过去。
“你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韦老夫人杀到韦夫人房里,脸上每一道皱纹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愤怒:“那个孽障既自寻死路,你又何必再管她?当日她执意嫁出去做妾,难道你丢的脸还不够?女儿是你亲生,儿子便不是了吗?!为着此事,你把家里边姨娘和没出嫁的女孩全都得罪了,连你自己的亲儿媳妇都生了怨气——你要真是被休回家,你的儿子还有脸见人吗?!”
她手掌颤抖的几乎捏不住拐杖,半是央求、半是恼怒:“算我老婆子求求夫人了,咱们韦家好歹养你一场,你别祸害韦家姑娘们的声誉了,成吗?真被休回去了,你哥哥嘴上不说什么,你嫂嫂不得生撕了你?!”
韦夫人听得锥心刺骨,合上眼去,直着嗓子喊了一声:“娘!”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娘啊,她连我也骗了啊!我是真以为她要自杀,所以才劝老爷点头的,我没想到她……”
韦老夫人见状,也是老泪纵横,拽着她的脖领子把人拉起来,说:“你就当那孽障死了,以后再也别去想了!你还有儿子,下半辈子还长,别全都拴在她身上!”
韦夫人爱女之情比海还深,此前也是一心一意为女儿筹谋,却不曾想打一开始女儿就在欺骗自己。
黎东山的拳拳父爱遭到了欺骗,尚且惊怒如此,韦夫人几乎把心肝都掏给女儿了,现下得知掩藏在虚假之下的真相,更觉痛不欲生。
接连几次打击,她身体本就有些不好,现下再遭逢重创,夜里甚至还呕了血。
黎东山顶着偌大压力成为建康最大的笑话,最后却得知这不过是一场骗局,便将那母女俩看成一丘之貉,一眼都没去探望过。
长女通过欺瞒,踩着他和黎家声望如愿以偿,却害了二女儿,这会儿真相被解开,黎东山难免心生歉疚,加之董姨娘资历甚老,仅在韦夫人之下,故而他很快便以韦夫人病重、无力管家为由,将一干家务诸事交付到董姨娘手里。
这消息传过去的当晚,韦夫人又吐了一次血。
建康这边的消息还没传到寿州,黎江月便发动了。
她是头一胎,难免生的艰难,只是到底身为主母,又有亲娘在旁边盯着,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为刘彻生下了这一世的长子。
郁夫人就在产房里陪着女儿,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孩子离开产道的刹那,听见产婆笑吟吟的说“是位小公子”,她立时便松一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黎江月也觉释然,满头汗珠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另有人出门去给刘彻报信。
刘彻听得一怔,下意识又问了一遍:“是儿子?”
“大人没听错,”产婆喜笑颜开:“是位小公子!”
“好,”刘彻当即大喜:“好好好!”
刚出生的孩子还没睁眼,浑身上下都透着红,哭声却很响亮。
郁夫人看那新生的小儿两腿不停地蹬着,笑着说:“这孩子腿脚真有劲儿,像他父亲。”
黎江月虚弱的躺在塌上,微微含笑。
关晟凑头过去看了眼,兴奋道:“大哥,你还没给他起名字呢!”
前世刘彻盼儿子盼的眼睛发绿,结果前几个却都是女儿,现下黎江月一举得男,他欢喜之余,又有几分身处幻境之中的虚幻感。
长子刘据出生的时候,他那样欢喜,同世间任何一个喜得爱子的父亲都没有什么两样,温柔的抱起那个新生的小生命,发誓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予他。
可是后来……
刘彻眼底陡然生出一抹伤感,弯下腰去、动作娴熟的将那大哭不止的小儿抱起,有心想说给他取名为“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个“据”字不好,从前叫这个名字的孩子没有一生顺遂,也没有如他所想那样据有天下。
现在怀里抱着的是个截然不同的新生命,还是另外选一个字吧。
“我这一代从弘,下一代从元,”刘彻低头在这小儿红彤彤的腮帮子上轻轻亲了一口,神情中透露出希冀与盼望:“继往开来,从头开始,这孩子就取名叫元新吧。”
……
寿州都督宴弘光嫡子降世,难免会在府中设宴,洗三那日,丝竹之声响了一日,在院中养伤的黎江雪也难免听闻。
她趴在塌上,木然转过头去,问:“外边是怎么了?都闹腾一天了。”
仆婢神情迟疑,不敢作声。
黎江雪不解的蹙起眉,几瞬之后,忽的反应过来:“黎江月生了是不是?!男孩还是女孩?!”
仆婢低声道:“是位小公子。”
小公子……
是表哥的嫡长子啊!
黎江雪声音喑哑,终于在这一刻捶床大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明明前世表哥在登基之前都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的,为什么她重生了,表哥反倒却有了妻室,还有了嫡长子?!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要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让我重生,为什么还要让我和表哥相爱?
还要表哥,他明明就是喜欢我,承诺要娶我的,只是因为黎江月那个贱人横刀夺爱,竟叫我一步步的落到了深渊里,永世不得翻身!
上天何其不公!
也是在这时候,来自建康的信使带着她兄长的书信来到了黎江雪门前。
对,爹不管我没关系,我还有娘,还有哥哥!
黎江雪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的将书信拆开,却见内里只有寥寥数字,将黎家内部局势简单阐述一边,最后冷漠的告知于她,以后就不要再写信回去了,无论是爹娘还是他这个哥哥,从今以后都当自己妹妹死了,不会再对她伸出任何援手。
信纸自她指间滑落,徐徐落到了地上,黎江雪自己也宛如一片单薄的信纸,随之跌在了床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