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岁理好衣裳,坐在沙发上,一手撑着脑袋,眼神示意搁在茶几上的杯子,“我姑且就先原谅你吧,我现在有点想喝水了。”
慕久朝笑笑:“可以。”
在他低头那一刻,瞥见林岁搁在茶几上的小包,隐隐猜到今日林岁莫约又是和沈暮芸出去过,眼神就再也没从她的包上移开过。
林岁向来是不喜外出的,能够让她出去的,就只有沈暮芸亲自叫她了,慕久朝想到此处提了提一侧嘴角。
杯子里的热水渐渐溢出,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背往下滴落去,他却完全未发觉。
林岁尖叫出声,急忙按住他的手,阻止他要继续倒水的行为,“你疯了,不烫吗?”
她嘴上虽这样说,手下还是细心地给他擦拭水渍,嘴里埋怨着他怎么这般不小心。
慕久朝垂眸,看着自己的这只没有任何感受的右手,以及还有弯下腰,鼓着腮帮子给他呼气的林岁。
“不烫吗?”林岁见慕久朝像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又问了一遍。
慕久朝任由着林岁动作,摇了摇头。
“倒个水也能把自己给烫到。”林岁就差白他一眼。
慕久朝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想去抚林岁的头发,就在将要触及到之时,他想了想,终是又只停留在半空。
“你,今天去哪儿了?”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林岁敷衍道:“就是和暮芸出去了一会儿。”
她见慕久朝的手背不再泛红,便抽回了自己的手,起身走来。
慕久朝望着林岁走远的背影,又多问了一句:“那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林岁没有回头。
等她再次回来的时候,发现慕久朝竟又是垂首盯着鞋尖。
慕久朝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他的头顶响起林岁的声音。
“怎么了?是以为我方才走了,是去的哪儿?”
慕久朝抬起头,眼前的林岁,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套清扫工具。
“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不来收拾,还想着我来收拾对吧。”林岁开玩笑道。
慕久朝跟着也才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强行压下脑中的那些不好的事情,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抹布,“好,我来。”
-
第二天,林岁在去公司的时候,发现同事们好像也都有点不对劲的模样。
一个个的,总是用一种别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一回头,想要问个究竟的时候,其他人却借着别的借口跑远,不再和她对视。
好在林岁早已习惯独处的生活,对于同事们若有若无的这种距离,她早已行以为常,并未怎么放在心上。
恰时,有人过来给她送一份资料,是有关地下室的那些还处于设置中的机器人的。
林岁已有四五日没有再去过地下室,更没有记录过机器人的各种数据。
原因无他,就是封明哲将这项工作交给了其他人来做,她现在每天要做的,只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当一个透明人,所有的职权再与她无关。
这几天林岁的心情不错,就当封明哲的此举是给她放一个假,她乐得如此。
只是没想到,这才几天,封明哲竟又让人将资料给她送回来。
那个人一把资料递到林岁的手里,就像是个完成了痛苦差事的一样,脚底生烟,跑得飞快。
无奈,林岁只能换好白色实验服,到地下室里去。
有过好几天没有再进过地下室,林岁所坐的那个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的时候,她被强烈的灯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等了有好一会儿,眼睛才逐渐适应过来。
林岁拿着记录本走进去,走到实验室的中间时,她忽然顿住脚步,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设置。
在她的左边,是几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上面闪过一排又一排的白色代码,是有关于那些“陪伴品机器人”的,另外偶尔计算机还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此时林岁所正对着的是数十个玻璃橱柜,里面站着的是外表与人类并无一二的机器人,若是不知情的人进来,还会以为玻璃橱柜里站着的真正的人。
林岁站在空旷的实验室正中间,怀中抱着的那本记录本已被她捏得微微变形。
啪的一声。
原本在她指尖夹着的一只圆珠笔因她的晃神,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她面前有两三个玻璃橱柜里站着且还闭着眼睛的机器人听见声响,缓缓睁开眼,皆是望向林岁。
他们机械地举起右手,再机械地挥动两下,嘴巴张开,缓慢地试着从刚安装上没多久的声带那里发出声。
“主、人。”他们这样唤。
林岁猛地双手抱住头蹲下身,一双眼睛因害怕和恐惧而瞪大,嘴巴那里更是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她的脑袋忽然很涨,有一副又一副迷糊不清的画面想要挤进来,是要撑爆的趋势。
林岁在慌乱间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圆珠笔,颤着手将它别到胸口处衣襟的那个位置,再一把拾起已被她捏得乱成一团的记录本,往右边拐角处跑去。
她顺着脑袋里的一股浅浅记忆跑,拐过一道长长的窄洞,根本不敢回头看。
可尽头处,只有一堵被封死了的墙。
墙被粉刷得很白,跟外边摆放着的装有陪伴品机器人玻璃橱柜的实验室一样,白得让林岁心慌。
不知为何,在她的内心里,腾起的是一股又一股的莫名恐惧,恐惧像一团一团的乌云,将她罩住,甚至又欲将她灭顶。
林岁在墙上大力拍了拍,她记得的,记得的这里面好像还有一间不为人知的实验室。
谁也不知道,谁也寻不来。
这时,林岁的脑袋里闪过一幅太不清晰的灰色画面。
在狭小幽暗的一间实验室里。
好像有人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紧紧抿着唇,对着蜷缩在柜子里躲起来的她摇头。
她害怕,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那个人对着她摇了摇头后,便频繁回头看地帮她将柜子的门完全给关上。
门一关,她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耳边更是什么也听不到,只余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会回来的对吧,会回来的对吧。
在黑暗里捂住嘴,瞪圆眼的她这样想。
画面在这里定格,后面的什么也没有。
林岁再回头看了眼完全就没有任何进口的墙,在这一瞬,浑身力气就像瞬间被抽走,她想继续往下面回忆去,可就似有一堵墙横着挡在那个时间段,让她无法继续往回看。
林岁靠着身后的墙壁缓缓滑下,瘫坐在冰凉的地上,微微仰起头,未曾眨眼地盯着头顶依旧刺眼的白炽灯。
明明身上很冷,她的额头还有身上却渗出大片大片的汗。
林岁此刻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一下,她就这么靠着,一动也不动。
良久,她闭上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她好像又回到了方才回忆起的那个时候,她孤身立于黑潭之上,周围一片混沌,伸手不见五指。
她想喊,费劲所有力气喊出一声,声音却瞬间像是被混沌吞噬的模样,什么也听不到。
在意识逐渐消散的恍惚间。
她好像灵魂被抽离,眼前的一切似梦似现实。
她躺在一张床上,睁开眼,问眼前站着的那个人,“我是谁?”
“我是谁?”那个人迟迟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那个人终于动了动放在膝上的手指,张了张口,可嗓音听起来全是暗哑。
“你是?你是林岁。”他想了一会儿,这样说。
“那你呢?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我?”那个人笑了笑,眼底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苦涩,“我叫……”
-
“林岁。”
“林岁。”
“林岁……”
隐隐间,林岁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而她想答一声,却发现自己张不了口,更是睁不开眼。
病床边,站着的是沈暮芸,她看见躺在床上的林岁眉头紧紧皱起,手指捏着身下的床单,一个劲儿的摇头。
沈暮芸被吓坏,坐在病床上,双手捂住林岁的右手,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睡梦里痛苦挣扎的林岁渐渐平复下来,沈暮芸松了一口气,替她捏了捏被角。
没过一会儿,林岁总算醒来。
她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弹地一个坐起身,看清周围的摆设是病房里的摆设后,她又揉了揉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怎么在这儿?”
沈暮芸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润润喉,“你问我?我问谁?除了自己不注意身体,过渡劳累,在公司里晕过去了被同事送到医院来,还能是什么?”
林岁双手捧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水,小声地像是问着自己:“是吗?”
第25章 死水
“不然呢?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沈暮芸不以为意地说。
林岁看了看窗外黑压压一片的夜色,掀开白色被子,想要下床。
沈暮芸拦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我总觉得很奇怪。”林岁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她捶着脑袋,努力地逼着自己回忆之前所发生的的事情。
但事实证明,她现在除了只记得自己在同事送过来记录本后,走到了地下室之外,别的什么事情也记不住。
更别说她后来是怎么晕倒的,又是怎么被人送过来的。
“我。”林岁顿了顿,又问道:“你是接到谁的电话过来的?”
沈暮芸一撩头发,直言道:“机器人的。”
沈暮芸将话一说完,见林岁似是不信地皱眉,她提了一侧嘴角,补充道:“你别给我说,你们公司里的事情你自己都记不得了。”
“实验室大楼里,最底层是做着见不得光的陪伴品机器人生产工作,以此来谋取福利,而整个大楼里的,就连一个站岗的或是一个扫地的,也都是机器人。林岁啊,你们这个实验室大厦,还真是将机器人好好的利用了啊。”沈暮芸向来对陪伴品机器人这种东西有着很复杂的难以描述的感情态度,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的不大好,甚至说一句不好听的,也可算得上是阴阳怪气。
林岁愣了愣,想起了在地下室里笔直地站在玻璃橱柜里的那一排脸上没有丝毫情感的机器人,他们就只是站在那儿,见着她来,刷刷地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来,对她僵硬地喊,“主人”。
林岁将杯子搁在床头旁的一个小柜上,捏了捏眉头,紧紧抿着唇不再多问一句。
沈暮芸瞧着林岁脸色似是不大好,也没再说过话,拿过一旁放着的杂志随便翻了翻。
-
等到林岁休息得差不多,不会再发生什么晕倒之类的意外后,沈暮芸才和林岁离开医院。
此时已进入初冬,林岁一走出医院的门口,就不自觉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今日她出门忘了系围巾,现下她的脖颈完全就是暴露在寒风中,衣襟处的锁骨尤为显眼。
林岁缩了缩脖子,但还是挨不住寒,只能再将大衣裹紧些。
沈暮芸径直坐进自己的车里,对着林岁拍了拍副驾驶的位置,是示意她快些上去坐着,别磨蹭。
林岁走到车窗边,微微弯下腰:“太晚了,你就不要送我了,本来我们也不同路,挺麻烦的。”
沈暮芸看也没有看林岁一眼,一手拿着小镜子,一手给自己再抹了抹口红,“快点。”
“真不用了。”林岁淡淡地说。
沈暮芸补好妆,侧头皱眉打量起迟迟不肯上车的林岁,舔了舔下齿后说:“你说你,你跟我较着什么劲儿?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说过你一两句吗?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心底到底怎么想的,要是可以,我真想直接将你绑去精神病院得了。”
林岁眼色冷下来:“我很好。”
“好个屁。”沈暮芸一时情急,说了脏话,“很好是吧?那你怎么现在混成这个样子?一个创造了别人生命的“上帝”,到头来,连自己都分不清他的存在,也真是可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要不要你回去自己问一问他?”沈暮芸轻哼了一声,烟瘾上来,她想抽烟,右手在兜里摸了半天,却是只摸出一包纸。
沈暮芸烦躁地将纸巾掷到旁的位置上,没地儿撒气,她干脆按了按喇叭。
两人就这么一人赌气坐在车内,双手扶着方向盘,一人异常安静地弯腰站在车外,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寒风。
场面沉默良久,沈暮芸耸了耸肩道歉:“抱歉,我嘴快。”
“真不走?”沈暮芸转过头问。
“嗯,我打个车就回去了。”
沈暮芸没再去纠结林岁到底要不要跟她回家的事情,在车子离开的那一刻,她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也不知道赚那么多的钱,为什么连个车子也舍不得买。”
沈暮芸说得很小声,再加上车子已发动,她以为林岁是听不到的。
但林岁耳好,沈暮芸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完整不落地听了下来,甚至她还可想象到骄傲如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又是何等的骄傲与不屑。
有时候林岁也挺好奇的,怎么自己就和沈暮芸做了朋友了呢。
两年?或是三年?或是五年?
她也记不大清了,好像过去的一切事情在她的这里,就只是一张白纸。
过去的事情不是以完整记忆的方式存在在她的大脑里,而是以片段,以一些重要的、必要性的片段,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
林岁没有同和沈暮芸说的那句话一样,打车回家,而是顺着马路边,慢悠悠地往回走。
现下她满脑子里的就是沈暮芸方才给她说的那些话。
“创造”、“上帝”、“存在”这些词,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大脑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