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失望了。”韩愔脱下了驼色的外套与浅蓝色的衬衫,示意一旁的探员递给她一件标准防弹衣。她当众慢条斯理地系好轻薄的防弹衣,然后一颗一颗地扣上了衬衫,最后套上了外套,看上去和刚才没什么变化。
伍德不解:“见个面而已,你这是?”
韩愔没有多话:“习惯而已,带路。”
伍德点了点头,他边走边对韩愔说道:“你的主要任务是让他交代新型武器和潜在袭击的信息,越细节越好。审讯技巧你懂,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份监狱转移的同意书,承诺会把他转移到疗养医院看守。当然了是假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伍德抽出一张纸递到韩愔手上,“你可以利用这个作为帮助交谈的筹码。”
韩愔接下了那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余光扫到了一旁捧着肚子的玛吉,毫不在意地问了句:“还有呢?”
伍德也看到了玛吉,立刻补充道:“当然了,一旦得到失踪探员的任何消息,我们会立刻派队伍前去营救。”
伍德一身黑白西装,腰间隐约露出一把标准配枪。他讲话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是满嘴答应会办妥一切但是没有一句真话。这是个非常典型的文职情报人员,他接受过几星期的外勤训练却从不亲自杀人,主要负责各个任务的行政部分。与韩愔不同,他的工作是可以真正写上简历的经历。
韩愔对这样的人很熟悉,却实在是不喜欢。不过看到他在玛吉面前一点都不隐藏身份的样子,韩愔也终于可以确定了。
玛吉显然与这些探员打过交道,甚至很熟悉,伍德身边几个小伙子还和她打了招呼。就像威廉说的那样,玛吉知道了肖布不是那个在缅甸街头追着她求爱的毛头小子,她知道自己的爱人以正义为名欺骗她,却原谅了一切,甚至以身相许,在困境中帮助肖布完成他的使命。
韩愔无法想象他们两人经历了怎样的困难,她突然很为肖布高兴,甚至萌生了想要立刻见到他,拥抱他,恭喜他,祝福他的想法。他们这对命运多舛的兄妹,在遇见爱人这件事上,运气倒真是都不错。
就像条件反射一样,韩愔脑中又浮现了她和项易生在感恩节一起去肖布玛吉家过节的场景。韩愔没有办法控制这种想象,自从玛吉出现在她眼前之后,她就像枯苗望雨一样一下子突然极度渴望那样的生活。
她说不好这是为什么,也许是自己太幸福了,她贪心地想要更多。
幸好,伍德的话强行打断了韩愔的思绪,他塞给了韩愔一个耳麦:“我会在外面听着顺便加一些问题,你负责传达就可以。”
伍德说着便向守卫们挥了挥手,两名狱警同时插入了两把钥匙后那扇厚重的铁门才缓缓打开。韩愔没有拖沓,顺着伍德的目光直接进入了那个等待了她很久的房间。
这里的审讯室没有现代化的双面玻璃和犯人生理性征监控系统,只是在墙角装了一个摄像头,摄像头的线路都没有埋好,裸露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房间里,麦肯锡穿着黄色的囚服坐在长桌的另一头,双手被铁链拷在了焊死在桌面的铁环上。一切都很常规,只是其中有部分非常显眼——麦肯锡的右手明显比正常人的尺寸大了一圈,能看出这是笨重的硅胶材质做的假肢,如果仔细辨认,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劣质树脂味。
韩愔差点忘了,那天麦肯锡想要抓着肖布上直升机的时候,她打断了麦肯锡的一截手臂。
韩愔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了麦肯锡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平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韩愔本以为重新见到麦肯锡会是一个不愉快的过程,没想到就和威廉答应的那样,他们的会面比想象中顺利。
除了这段劣质的假肢和一副手铐让麦肯锡看上去有些落魄,他和韩愔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两样。麦肯锡依旧迷恋英国绅士那套表面工夫,就算被关在这种地方,他的头发,胡须,囚服甚至脚上的布鞋都是干干净净的,倒像是个隐居在日本寺庙里的退休高人,越看越有一种他正在掌握全局的错觉。
“Isabell.” 麦肯锡很镇静地看着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叫她。
“麦肯锡。”
麦肯锡笑了笑,像老朋友叙旧一样:“我一直想问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Isabell,不叫最常见的Isabella吗?”
韩愔没有回答。
麦肯锡慢悠悠地说道:“这几年我有了些反省的时间,这才想起来,Isabell是我母亲最好朋友的名字,她就住在教堂后街。从前躲避那个酗酒的混蛋时我和母亲就会躲到Isabell家里,就算我不记得了,这个名字也在我的潜意识里代表着信任。”他眯起眼睛看着韩愔,“你利用了我母亲的头发,还利用了我们遭受暴力的不幸——你说说看,你背负了多少罪恶。”
韩愔对上了他的目光,没有理会他的话,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想见我。”
“非常想。”麦肯锡冷笑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冷漠,“上次见你,你还像一块烂肉似的被挂了起来,现在倒像是个人了。”
这样想来,韩愔最后一次见麦肯锡,就是她双肩插进两个铁钩被挂起来的那个晚上。那天韩愔意识混沌,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她清楚地记得戴着金属戒指的麦肯锡反复地拉扯她身上的伤口,还踢翻了支撑她全身重量的椅子,就像他说的——像块烂肉一样被挂在了两个铁钩上。
韩愔没什么表情淡淡说道:“是吗,一块烂肉能让你失去一条手臂也算是奇迹了。”
麦肯锡那瞬间没有控制住眼里的凶光,单手下意识地握拳,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用肯定的语气道:“你就是那个狙击手。”
“是我。”韩愔面不改色,“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何必现在生气呢。“
韩愔发现了他左手握拳时右手不能动这个细节,突然笑了笑:”你这个身份,怎么只给了你这样一个硅胶的玩具呢。“
她这话说得极为优越,伍德在耳麦里有些焦急地提醒她不要激怒于麦肯锡。可韩愔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保持这个语气:“脑机交互这些年有很多突破,可以在技术上实现用你的意识控制假肢,或者最近有一种装在假肢手掌的芯片,配合假肢表面的纳米材料电子皮肤,可以让你的假手也有真实皮肤的触觉。在监狱孤单吗?这种技术可以让你的自/慰愉快一些。”
韩愔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傲慢地看着麦肯锡,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果然这招很有用,麦肯锡褪去了一些刚刚表面上的冷静。不过还是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冷说道:“我就该直接杀了你。”
“杀了我?”韩愔眨眨眼,“我要是死了,你这几年可就没有记挂的人了。”
韩愔将话题绕回了正题,淡淡地看着麦肯锡。在韩愔看来,她和麦肯锡的这场谈判其实毫无胜算,激怒他只是最浅显的第一步。麦肯锡知道她想要什么,可她却不知道麦肯锡想要什么。
她来了,然后呢?
麦肯锡突然对着她笑了笑:“你说得对,不过能让你这个消失的鬼魂重新回来见我,我已经获得了胜利。”
“你觉得胜利就胜利吧。”韩愔无所谓地说,“我的上级找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配合一下。”
麦肯锡点点头很亲切:“你问。”
“交易记录显示两年前你花了三亿美元从一个著名的新型武器中间商那里订购了一批货,你具体买了什么?”
“一百台小型无人机。”麦肯锡爽快地回答道,“每一台无人机都装备了三发榴弹,摄像头以及人脸识别系统,可以做到比空军在低空更精确地摧毁目标。如果你的上级还想知道细节,无人机是波兰的最新TH-3411型,配套的榴弹型号是AGD-54小口径。”
韩愔停顿了一会,她顺着耳麦那头伍德的声音问道:“你是个毒贩,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那么多普通人买无人机干什么?”麦肯锡哼了一声反问道,“也不是生活必需品吧。”
麦肯锡把头一歪,定住了他的眼神,若有深意地看着韩愔:“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现在该你了。”
韩愔不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迎上了麦肯锡的目光:“我为什么?”
“你要是不说,我也不会再开口。”麦肯锡笑道。
韩愔无所谓地抬了抬头,示意他继续。
麦肯锡眼睛里精光一闪:“被运到这里之后,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Bryce和你是一伙的,你们在我的工厂里混进了违禁军火,你们联手演了一出戏逼迫我在当天晚上交易,人为制造了一个人赃俱获的现场。那之后他买通我的旧部,通过情报局暗处的火力支持,强行掌管整条南美洲毒品交易链。不过你们在这位新总统上任后开始抓捕我的合作商销毁毒品,所以之前一切全都是为了利益,对吗?”
不得不承认,麦肯锡不仅是一个暴戾的毒贩,他还是个非常聪明的疯子。当然了韩愔不会表现出来,她从容又淡漠:“你知道的,他们既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你所说的一切。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我点头就是了,只是对于你我都没有任何意义。谢谢你浪费了一个提问机会,既然你提到了Bryce——我听说你找人把他抓走了。”
在麦肯锡看不到的地方,韩愔的手指有些僵硬,不过她看上去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像在执行耳麦里的命令一样冷冷地问道:“他在哪里?”
这个问题,这四个字——韩愔觉得这是她来这里的理由。
韩愔把这层意图隐藏在了她满不在乎的外表背后——就像当初肖布带着父母回到迎春花福利院接她去匹兹堡回家一样,她来这哥伦比亚的荒地找他了,接他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
“Bryce?”麦肯锡冷冷一笑,“我心急的Isabell啊,你这么快就提到他了。”
那瞬间韩愔大脑一个激灵,她看到麦肯锡的表情联想到几分钟前她曾生出了麦肯锡在掌控全局的错觉。
只见麦肯锡努力控制的面部表情终于变了,他面部狰狞,拉着手铐上的铁链往桌子上一甩,敲击时发出一阵巨响:“我的目标还没有实现——我创立的帝国怎么可能让你们这群小人夺走!”
这下韩愔确定了,她刚才生出的并不是错觉。
麦肯锡在审讯室里制造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信号,霎时审讯室外响起了一阵打破沉寂的枪响。枪声来来回回很杂,韩愔是行家,能听出一方是美方政府配枪格/洛克混着几把德国的Sig Sauer P226,但另一方的火力明显更猛,应该是狱警们身上的M16和老款的HK MP5步/枪,八成都是从SWAT或者军队退下来的武器。
枪声响起后韩愔立刻起身去开审讯室的门,可那厚重的铁门从外面被锁住了,她只能听到耳麦那头伍德和他手下正在嘶吼着枪战,没有人尝试进入审讯室,韩愔也不可能短时间凭一己之力从这里出去。
韩愔突然不着急了,她知道自己就算擒住了麦肯锡,一切都取决于外面的战局。她坐回原位冷静地看着麦肯锡:“你买通了所有狱警,让他们愿意为了你惹上那帮美国人?”
麦肯锡释放了情绪后连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抽动。他狂妄地冷笑道:“狱警?不。这里的典狱长都唯我是从,他求着问我有没有事情需要他办,那我只能满足他的热情了。”
“你的账户都没了,哪来的钱?”
外面的枪响还在继续,韩愔很快听到零星的手/枪声淡了下去,渐渐消失了,这种武器在与狱警冲锋/枪的火拼中毫无胜算。
麦肯锡笑了:“你觉得呢?”
不乐观的现实并没有影响韩愔思考,她接着问麦肯锡:“所以不是存款,是存货?”韩愔立刻想到,“是你刚刚说的无人机?你要转手?可是买家也不傻,无人机哪里买不到,为什么要经你的手买加过一次价的货呢?除非——你又给那批无人机做了什么修改?这么大的工作量,波哥大到处都有人在挖掘潜在袭击的蛛丝马迹,根本无法完成。”
韩愔看着麦肯锡越来越骄傲的神色,看着他确定地说道:“那批武器,就在这个监狱里。”
对面的麦肯锡靠在椅背上,他看着韩愔露出了阴邪的微笑,竟然开始鼓掌。他有一只手是硅胶,所以拍起来没有掌声,只有非常沉闷的敲击声。
麦肯锡面露赞许,他用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看着韩愔说道:“我想起来当初为什么信任你了。你替我挡子弹,替我杀人,更重要的是你居然还很聪明,我透露了无人机,你就想到了我藏在一群蠢货眼皮子底下的秘密。虽然你还是错了,我的武器并不是无人机——但是,想象一下你没有背叛我,想象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实现的壮举,我的新世界里,一定有你一个位子。”
“新世界?”
外面的枪战没几分钟就结束了,没有人声也没有枪声残留,混乱过后一切趋于平静。审讯室的铁门被几个一身血腥味的狱警从外面踹开,就是这几个刚才对伍德点头哈腰的狱警,现在走到麦肯锡身边恭敬地替他解开手铐,然后走到韩愔身边,强硬地将她的双手铐了起来。
看着狱警挂在身上的武器和还在冒烟的枪口,韩愔没有反抗。
她通过打开的铁门看了出去,来时走过的通道已然成为一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伍德与他那些穿着西装的情报局探员们全部握着手/枪倒在了血泊里。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秒,却无法抵挡突如其来的枪林弹雨。
韩愔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个伍德就这样死了,那他那么多律师资格证不就白考了吗,复习考试的时候一定掉了好多头发。
然后韩愔看到了威廉。
他也浑身浴血,倒在那些尸体中间,身上有一排弹孔几乎将他拦腰斩断。
那个一头银发,在索马里为了让孩子能上直升机而放弃撤离然后折回来救韩愔的张扬少年,那个在危地马拉沉着冷静与他们三人一起救出人类学家的爆破先锋,那个追随肖布卷入南美这一团混乱中的威廉,没了。
麦肯锡看不透韩愔在想什么,他看着韩愔双眼内的死寂狂笑道:“Isabell,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同。你做这行不也是为了钱吗?仔细一想你更加不堪,我给孩子造学校,我给政府出资让他们修公路通自来水,孩子们在街上看到我会选我成为哥伦比亚的领导者,但他们看到你的车会害怕地高喊红发撒旦来了,你说你失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