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爷爷挑挑眉,乐了,笑得慈爱,“那你们配合得很默契嘛,一个负责挖,一个负责守。”说着,他乐呵呵地自我介绍了起来,“我啊,今年68岁了,是他曾祖父的学生。”
说完又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褚云,“小褚啊,有件事情,今天不碰着你,我老头子也是要去找你的。”
褚云左右看了一眼,觉得这么站着不是个事,林晏晏会过意来,扭头看向大门外头街对面的咖啡店,眨眨眼说:“那爷爷您能去那边坐下说么?”说着,一副苦恼的模样补充道:“我有些渴了。”
其实她一点也不渴,她只觉得刚做完手术的老大爷一直站着说话应该挺累的。
在场没有蠢人,接收到她的善意,江爷爷夸了她一句,“好姑娘。”三人扭头就往咖啡馆里去了。
这时候,游客都忙着看展,咖啡馆里的人倒是不多,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褚云让林晏晏自己去点喝的,又说:“不用帮我点,你管好自己就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给爷爷点一杯热牛奶。”
林晏晏点头,抬起手比了个OK。
等她端着餐盘回来,就见两人的神情都变得有点严肃,江爷爷语重心长,似乎是在努力说服褚云:“你记得你小时候么?老师说,他老了就要埋进土里了。你说那你就浇水,让他长大。可那怎么可能呢?傻孩子,人必然是会有这么一遭的,都会死的。我不想要等我哪天晕过去了,起不来了,我的书,我的科研笔记都被当做废品卖掉。如果是那样,那我这辈子不是白活啦嘛?我们没有了,被埋进土里,是再也长不大的了。但我们留下的那些东西,那些医疗手册,科研记录,如果能不被当做二手废品卖掉,能够像个种子一样,去到需要的人手里,再发挥一些剩余的价值,推进一点点医学的进步,那就是生根发芽了呀!你一直在做这件事情,哪个臭老九你都帮,怎么就不帮你爷爷我了呢?”
褚云冷着一张脸,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林晏晏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倔强的孩子气,就像是一个捏着拳头不肯放弃玩具的小男孩,眼神里都写着不妥协。
他硬邦邦地说:“您这根本就是小病,手术也很成功,至少还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现在就把书都给我实在为时过早,我也没那么多地方放书,房子都装满了,放不下。”
“那我就先立遗嘱,把我的藏书手稿都留给你。你就多多赚钱,再买房子。”老头很坚持,这话刚说完,他口袋里的老年机就响了,凤凰传奇那洪亮的歌声响彻了整间咖啡馆。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萤火虫点亮夜的星光,谁为我添一件梦的衣裳。”
不用接电话了,声音十足瞩目。
他一愣,睁大眼睛瞪褚云,想起褚云刚刚在拿着手机发信息,有点生气,“你这坏孩子,怎么打小报告了呢!”
褚云笑笑不说话,看老头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摁掉手机,也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咖啡馆里就跑来了一个满头是汗,穿着体面的中年女人,她疾步走来,朝褚云和林晏晏笑了笑,就一脸焦急地冲着老头喊:“爸!不是说了你不能一个人出门的么?你晕倒了怎么办?晕倒了旁边没人管你怎么办?”
江爷爷见女儿眼睛都红了,有点讪讪,撒起了小谎,“你不要怕嘛,我是和小褚一起来的嘛!”
女人冷哼一声,知道他是在撒谎,如果不是褚云的短信,她现在还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到处找人,但看到自己老爸这可怜兮兮的样子,也是忍着眼泪消了点气,无奈道:“爸,我们都很担心你,你就算想出门也要和保姆说一声呀!”
老头连连应是,“下次会记得,下次一定记得。”
但怎么看着都是口不对心,估摸着还会再犯。
两父女和褚云道了谢才离开,林晏晏目送着他们走远,扭头却见褚云的神色不对,好像有些压抑和难过。
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手臂,“你怎么啦,不高兴啦?”
褚云摇摇头,一直望着江爷爷走远的背影,声音低低,有些提不起精神,“你看,他年纪大了,杵着拐杖走路,也踩不出脚步声了。两年前不是这样的,两年前,他还帮着我整理曾祖父和其他已经过世了的老教授们的旧藏,他当时虎虎生风,说是同僚们的很多科研成果可以拿去给他借鉴,他余生还要做大学问。可是你看,他已经做不动大学问了,命运太无常了,他的脑垂体出了问题,平衡机制被打破了。”
“脑垂体?在哪里?”人体太奥秘了,林晏晏不太懂。
褚云抬手指了指后脑勺,指出了脑垂体在身体里的位置,“很麻烦的一种病,现代医学即使发达,却远远达不到终点。脑垂体出了问题,只有一次手术机会,好了就是好了,好不了也只能好不了。即使手术成功,老爷子身边也再不能离人,万一晕过去一个没注意,人就要没了。”
“所以他急着处理自己的书,可是你不肯现在接?”林晏晏看着他,聪明得不行,想到又问,“你那天问张超借地方,是为了给这些老教授藏书?”
褚云摇摇头,目光深邃,“不是藏书,是暂时保管,然后想办法,转给有需要的人。”
“哈?”林晏晏不太懂这种操作,“这多难找啊,和找对象似的。”
褚云被她的形容给逗笑了,看着她,神色认真,意有所指,点头,“是挺难找的。”
“那你还弄?吃力不讨好啊!”
“其实还好,家属都比较讲道理,不讲道理的家属还是少数。”
“你这属于赔钱做公益吧?有什么意义呢?医学不是在不断进步的么?那以前的旧书,旧笔记,有些是不是已经被辩证,或者过时了呢?你并没有精力去挑选它们。更何况找到下家也是一个很费精力的过程。”
“很多人都这么想,不过是些旧书罢了,别人又用不上,用得上的人也不一定遇得上,买新书就好了,何必呢?瞎折腾。”褚云十分理解林晏晏的想法,他笑了笑说:“可在我看来,那些不光光是旧书,而是某些人的一生。”
褚云望着她,黑漆漆的眉眼沉静如画,“搞科研,做学问,人穷尽一生能得到的成果,大多都是琐碎而微不足道的。然而,国家前进的一小步,恰恰就是许多人短促的一生。曾祖父走了以后,我因为高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来不及难过。等到高考结束,终于放下肩上的担子,我才意识到,老头子真的不在了。我哭着骑车回颐和路的老房子,房子里积满了灰,全都是他的书,他的科研手稿。我一本本去翻,却是很多都看不懂,太深奥了,放在像我这样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面前,那成山的书籍都成了废纸。我忽然想起曾祖父的叹息,想起他的一个学生,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李教授。”
“李教授怎么啦?”
“李教授因为脑溢血忽然过世以后,李家人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叫了收破烂的上门,要把他的藏书和科研笔记全当废纸卖了。那天,正巧曾祖父休假,他连忙拦住,自己掏钱把那些书稿都买了。当时我还小,不懂。到那时候我再看着满屋子书,才终于懂了。房子里堆满的书,不只是书,还是曾祖父的一生,是他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据。它们才是曾祖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遗产。然而,谁又注重这样的遗产呢?人们总被金钱打败了,总在乎触手可及的经济价值。譬如,我一生都喜欢收藏漂亮的水杯,水杯对我而言价值千万,对我的后代来说却可能是废物。他们会继承我的房子,我银行卡里的存款,却不会继承我那些难以实现经济价值的水杯。”说到这,褚云笑了笑,忽然说道:“后来,我整天整天地翻房子里的书,一度犹豫,我要不要改专业去医学院,继承他的衣钵。”
林晏晏诧异地看向褚云,没想到,他也曾经犹豫,她疑惑地问:“可是刘教头说你选考古系的时候很坚定啊!”
褚云看她一眼,“那是因为想清楚了。”
林晏晏双手撑着脸,歪了歪脑袋,盯着他,“你是怎么想通的?”
“我只是想明白了,我不可能成为曾祖父,也不可能成为我爸爸,人生无法复制,我最终只能成为我自己。而我只有短暂的一生,应该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更喜欢的事情上。至于曾祖父留下的书,我会用其它办法让它们继续发挥最大的价值。”
“于是你就到处借地方放书?”
褚云挑眉,纠正她,“是买。”
“
作者有话要说: 哈?”
买?!
太夸张了吧!
第35章
面对林晏晏的惊愕, 褚云表现得很平静,“既然决定了要做这件事,自然要尽力做好, 书籍收藏,防霉防蛀也很重要,我后来想了想,就一鼓作气,把玩股票投资的钱全都提出来,买了几套房子藏书。”
“那你怎么还问张超借房子?”
“书太多了,房子不够, 房价又涨了,最近买房有点难,还限购。”
“等等, 我问一下你为了藏书买了多少套房子?”林晏晏又一次扩展解题思路, 抓住了重点。
褚云想了想,表情很平静,“加起来十四套。”
??????????
林晏晏头都有点发晕, “七年前买的啊?”
“是, 最初是在南京买, 后来在首大读书了, 拿了几个专利得了钱, 就在学校附近又买了六套。”
林晏晏简直要跪下来叫爸爸,恍惚地说道:“我错了, 作为一个考古学家你本来就很富有。”又说,“你是不是穿越来的知道房价会涨!”
林晏晏忽然觉得她不能再懒了,她要赶紧把网店重新收拾起来,卖窗帘, 赚钱!
褚云低笑,“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我觉得你在傲骄。”林晏晏瞪他一眼。
哎,有钱真的很了不起!
现在看褚云她都觉得他不一样了,都难以平起平坐了,再也嘲不出口了,哭了!
褚云摇摇头,“只是想告诉你,没什么好犹豫的,一直往前走就好了,总会有收获的。你们林家人还真像,你哥哥是,你也是,总是容易走进死胡同。”
褚云不说还不觉得,一说还真是。
她还真没什么脸笑她哥呢!
林晏晏失笑,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也就是嘴上说说学文博赚不到钱,会穷死。但是其实,我做点副业也是能赚钱的。去年我在网上卖自己设计的窗帘,卖得可好了,一个月的收入,可以抵博物馆工作半年的薪水。只是,很多事真的很难,就拿你学的考古专业来说,我就从来没想过去考古系,如果当初我被调剂到考古系的话,我会选择别的学校。”
咖啡店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外头很喧嚣,里头很安静,林晏晏撑着脸,并不是为了说服谁,只是有感而发,“不光光是说考古学家会很穷,而是很难。不是每个人都无私,都有时代前瞻性,宏观意识的。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难处,这些难处多少会左右人的行为。《文物保护法》大多时候都像是一纸空文,不光是难以威慑盗墓贼,二道贩子,就是面对基建,面对各类施工都是无可奈何。作为一名考古学家,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持续不断地建设中,悄声无息就没有了的地上地下文物到底有多少?
工程施工会打围,外面的人根本就没办法知道里面究竟在干嘛,里面的人如果发现了地下有文物,他会选择怎么处理呢?如果是你,你当然会报告文物部门,结果是什么呢?项目无限期停工,施工方出考古发掘经费,进行可能无止境的抢救性考古发掘。
开发商会这么选么?我觉得不会的。那他会怎样呢?直接毁掉。
毁掉后,如果没人发现,没人举报,继续正常施工就好了。如果有人发现,有人举报,最高也就是罚50万。你看,即使违反了文物保护法,毁坏了文物,最高罚款也只是50万而已,比起无限期停工,花钱请考古队抢救性挖掘,简直是再实惠不过了。所以,很多时候大多数人都在选择利益最大化,只有你们在背道而驰。你知道背道而驰的人有多累么?我不敢想,光想都觉得累。”
褚云蹙眉,他好似看见她打开了心门,门里是团团的迷雾,“你太悲观了,晏晏。”
“我是有一点悲观,我总能一眼就看到事情最坏的一面。其实你也看到了啊,文化遗产保护最佳工程奖那件事出来的时候,你那么生气,刘教头那么生气,其实你们都看到了。”
褚云点头,却又反驳她:“可是还有另一面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去抵抗消极的东西,我们去创造更好的世界,我们去选择光明,这都是我们可以走的路。虽然像你说的,很难,光想都觉得累,但那有什么关系,文死谏,武死战,选好了战场就抵抗到底,人生不过如此。
就好像在这里,我一会就带你去国内展馆看,看看我们国家自主研发生产的大型医疗器械,就是那些照B超做磁共振的机器,只在十几年前,我们国家都还没有能力生产这些。进口的也买不起好的,只能进口一些国外淘汰的二手货。可是现在我们能做了,甚至做得比国外好,那这背后又有多少和当时现状背道而驰的科研人员,技术工人?
我相信,在当时根本没有前景从零开始的行业里,以命相搏,硬是拼出一条路的他们,应该没有一个人会说不值得。就像,我觉得我这辈子能投身考古,值得。
其实,你最重要的事情,是找一件事,不拘是干什么,哪怕是卖窗帘也可以。你只要觉得,你做这件事,这辈子值了,就什么都对了。至于将来会不会成功,别人怎么看你,会不会贫穷或者富裕,都不要去想,没有意义。”
林晏晏痴痴地看着他,“那如果你们那么努力,最后文化遗产保护最佳工程奖还是给了那个垃圾修复项目,你会怎么想?”
“失望或许会有,但我会更加努力,从我开始,改变现状。以后,即使再遇见同样的事情,也还是会再努力一次。”
“然后又失败了呢?”
“不改初心就好了。”
“别人都笑你傻呢?”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