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煮了粥,桌上放了一小盘榨菜,盘子下压着张小猪图案的便利贴和公寓的钥匙。
便利贴上, 林晏晏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我去上班啦!早餐要吃哦!冰箱里水果零食管够,钥匙你拿好,要是想出门可以来博物馆找我啊!不想出门的话就在家躺着,等我下班回来一起下馆子。”
馆子旁边还画了几只小苍蝇,活灵活现的,似乎在说, 晚上想带乔潇去下苍蝇馆子。
乔潇低笑,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倒,这一倒, 手忽然就压在了一本硬皮书上。
她好奇地拿起来瞧, 倒是静默了一瞬。
这是一本讲英国考古史的书,书里插着一张用大白兔奶糖糖纸做成的书签,小兔子一排排的, 她忍不住拿起来凑近鼻尖闻了一下, 有点甜, 还弥留着奶香味。
再一看, 被书签卡着的这一页是在讲戈登·柴尔德, 她将书倒回去看扉页,果然扉页上写着的名字是褚云, 这是褚云的书。
戈登·柴尔德是澳裔英籍考古学家,毕业于悉尼大学和牛津大学,致力于欧洲和西亚的考古学研究,重视研究原始社会经济形态, 早就预见到了重视环境给予人类影响的系统考古学研究必将出现。然而,这位考古学史上的里程碑似的人物在晚年选择了自杀。据说是对考古学的能力感到失望,对于考古学通过无比残缺的材料了解史前时代的能力深表怀疑。
乔潇将戈登·柴尔德的故事从头看到尾,看得唏嘘,但又隐约感觉到一种类似于我们都在阴沟里但我们仰望星空的境界。
又想起江洋,江洋上学期一直给她补课,两人也不只是谈学习,有时候聊得深了,颇有些心心相惜。
她本来就有点喜欢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在遇见喜欢的人之前,她觉得自己哪里都是好的,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少女。但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之后,她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简直落进了尘埃里。
单相思这个东西,真是叫人卑微。
她记得他在空旷的院子里弹吉他,当时同学们都围着他,通古斯巴西的天气太干燥了,他的琴声就和甘霖一样。
昏暗的夜里,只有月亮独自明亮,他的大半个身影都沉浸在暗中,她只能看见他半个侧脸。
大家都说,褚云是最好看的。
可是她不觉得,她觉得江洋才是最好看的,特别是他沉默的时候,她能从他的眼中看到沉静和忧郁。
后来她改变主意,决定坚定博物馆学,考研也不转系的时候,面对父母反对和失望的眼神,她忽然懂了他沉默时的眼神。
那是少年人孤注一掷的沉重决心,是所有人都不相信我能成功,我仍旧相信我能双脚踏出未来,在阴沟里仍旧仰望星空的境界。
一个人在家实在无聊,乔潇放下书,晃了晃脑袋,晃出自己的胡思乱想。
一边往餐桌边走,又忍不住一边翻手机,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到江洋和她的聊天记录,记录还停留在“你在哪儿呢?我已经到图书馆了。”那一条。
学期末最后一次一起看书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她默默喜欢着的人,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想了想,乔潇抓着手机打出一行字,“学长,我回国啦!你现在在哪儿呀!我可以去找你玩么?”
本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自知之明,她闭着眼睛按下发送键,之后嗷呜一声,又倒回沙发上打了两个滚。
她不管了,她真的有点想江洋了!
林晏晏今天还没走进办公室,就见肖意翘着脖子正往走道上东张西望。
一看见她,笑嘻嘻的,走出办公室,朝她热情地招手,“来来来,林晏晏。”
林晏晏简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耿直地说:“你昨天翻脸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这人学了变脸吧?小孩子似的。
肖意瞥她一眼,嘿了一下,根本不搭她茬,只顾着自说自话,“解说词过了,我们解放了。”说着,伸出手,作势就要哥俩好地拍林晏晏的肩,“你不错啊,三稿就过!”
林晏晏吓得直往后缩,开着玩笑,“你太吓人了,你是不是借机打击报复,想打死我,抢我男朋友。”
肖意伸在半空的手顿住,一听,乐了,作出凶相,“那我真的要打死你比较好!”
说着追着林晏晏就跑,林晏晏莫名其妙,迫于求生本能,兔子似的跑了起来,嘴里还在囔囔,“至于么?你吃了癫药啊你?”
肖意追在她身后,发丝飞扬,竟然在窄窄的走道里绕着圈跑,和锻炼身体似的。
他们两个来得最早,其他人都没来,他更是肆无忌惮,一面跑,一面说,“你前头的实习生,也是搞这个,搞了七八次才过稿,累死爷爷我了。这次不一样,太顺利了,堪称完美,我高兴还不行么?”
林晏晏听了他的话真的是,“你要夸我就直接夸,夸得这么拐弯抹角,我听不懂可怎么办?”说完,也跑累了,觉得自己真的傻,干嘛要跟着他跑?
脚步一停,拐弯进了办公室,进了门又探出头,朝肖意做了个鬼脸,笑道:“那你自己跑着吧。”
肖意见她回过神来了,也懒得跑了,少年人挑挑眉,跟着进门,刚想说什么,见林晏晏又在他桌上扔了两个大白兔奶糖,勾起唇,笑了笑,笑骂了声:“丫头片子。”
两人才坐下没一会,外头忽然就刮起了一阵风,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急得林晏晏扑起来抢救窗边那差点被风吹出去的文件。
她狼狈至极用手肘压住文件关上窗,回头,就见肖意在闷声笑,朝她举起大拇指,“大侠,身手敏捷!身手敏捷!”
林晏晏入学以来,见过许多学习博物馆学,学习考古学,甚至学习古生物学的同学。
有人喜欢的要命,恨不得一辈子投身其中长命百岁,颇有一种九死而尤为悔的情怀,如褚云,如刘淼,如江洋,如孟婕。
也有人犹豫害怕,最后迫于形势,另寻它路的。
但真的少有像肖意这样,说是南郭先生又不是,有几分真本事又懒得出奇,好像没什么敬畏心却又事情做得不错的,真是老练又油滑。
这可能就是学校和社会的区别。
譬如,在学校的时候她还动不动就听到老师同学说,我们的学科多伟大,我们一定要努力成为怎么样的人。
过来实习以后就不同了,啥伟大不伟大啊?工资怎么回事还没按时发啊?傻逼吧,这点事开会开这么久?
也不知道以后真正入社会的她是不是也会这样,挺有意思的。
林晏晏每天都等着张姐来给她安排工作,这天也是出了奇,到了上班点了,也没等来张姐。
倒是被隔壁办公室的刘姐安排到博物馆门口去了。
去干嘛呢?去守着游客把雨伞装进塑料袋里去才能进场。
肖意那头却幸福很多,天路文物展的布展已经全部结束了,他跟着去验收,成了最先看到新展的观众之一,也怪不得他早上那么开心,如果解说稿没弄完,他还得在办公室里窝着陪练。
见着他喜滋滋略带炫耀的表情,林晏晏倒没怎么吃到味。
她真觉得看展的先后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反而有些遗憾这次实习不凑巧,要是来得再早一些就好了,就能参与整个布展流程,那才是真正的学以致用。
她笑眯眯地劝导着游客将雨伞甩干了水,装进塑料袋里,确认不会滴水了,才一个个放行。
起先游客还挺多,都是外地来的,赶早看展。后来外头雨渐渐大了,游客也变得寥寥无几了。
但她也不能走,不到饭点都得站在门前守着。
雨淅淅沥沥的,落进泥土里,带起绿叶的芳香。馆外种着许多不知名的花,盛夏里开得正艳,红灿灿的,这回被风吹雨打,颇有些娇弱美人的架势。
但这光景在林晏晏眼里却不够看,她还是爱苏州,爱苏州园林里的雨打芭蕉,那才是真正柔弱又有风骨的美人,风吹雨打也带着股韧劲。
她无聊地站在门边上,和根柱子似的,笔直得不行。
门外保安都没她站得直,见了她的模样,悄悄又把背挺了挺。
林晏晏却早就走神了,想起昨天夜里,褚云送她回家。到了家门前,她忽然想起乔潇的难过,就问褚云:“怎么样才可以做喜欢做的事情,然后赚很多很多钱?”
这问题太俗了,也好像她真的是一问再问。
她想过褚云会回答什么,他以前曾经回答过她类似的问题,连昭崽都说过,做到极致就好了。
就如同,行行出状元。
但她没想到,褚云会在沉默了一会之后,说:“有些事,是不能计较得失,必须去做的。”
当时,林晏晏的笑淡下来,望着他认真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答案,她也不会再动摇,再疑惑了。
就好像她小时候,有一次和爷爷一起去乡下,路边搭了一个戏台子,唱的是黄梅戏。
角儿都打扮得漂亮极了,鲜亮的珠花,飘逸的裙摆。
但是天在下雪,太冷了,没人驻足去看。
可台子上的角儿还在唱着,好像并不在乎到底有没有观众。
后来她问爷爷,爷爷说:“戏子唱八方,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
这犄角旮旯的记忆忽然就被突兀地拉了出来,她想起空荡荡的观众席,想起咿咿呀呀依旧在唱,并且毫不懈怠的角儿。
一整个晚上,都在梦着。
醒来的时候她就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怕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有人喜欢已经落成的埃菲尔铁塔,有人喜欢两手空空聚沙成塔。
谁都不傻,谁都有自己的执着,总之,风水轮流转。
能留下的是什么呢?或许就是那句话。
Be yourself, everyone else is already taken.
做你自己,因为别人都有人做了。
第54章
这一整天张姐都没来, 林晏晏也就在门口守了一整天,和个门卫似的。
实习生就是这么回事,职责岗位是模糊的, 打打杂,凑凑数,哪里不够塞哪里。
两相对比,张姐让她做的事情还比较有意义,起码能将所学付诸实践。
这一刻,林晏晏倒是特别地想张姐。
虽然肖意总是抱怨,说张姐一天到晚就知道一张嘴叭叭叭, 在领导面前露脸的事情就抢着干,不在领导面前露脸的事情抢着干了之后就给他干,十分丧心病狂。
但她其实觉得张姐还行, 也没让下属帮她干私事不是么?
到了下班点, 林晏晏拎起包就往公寓跑,接了乔潇,就带她去钻巷子。
七拐八拐, 钻进一家红柳羊肉烤串店, 力争让乔潇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大快朵颐。
乔潇看见挂在店门口, 还挂着肉的整只羊骨架就傻了眼。南方孩子真没见过这架势, 血淋淋的, 太骇人了!
店主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带着白头巾, 站在烤炉边,一看就是少数民族。
乔潇一向见了少数民族的同胞就有点怂,总觉得他们可以随身带砍刀,还不受限制。
太过自由, 就怕自由过了火。
乔潇怂啊,坐进店里说话都小小声,拉了拉林晏晏的袖子,目光还睨着挂在门前的整只羊骨架,一脸的退意,“姐妹,这能吃么?”
林晏晏看她这样子就笑,“好吃着呢!又新鲜又大块,比挂羊肉卖兔子肉的强多了。而且咱们也不会这么吃肉,这要十块钱一串嘞!”
乔潇有点惊讶这物价,“这么贵啊?咱们学校门口的羊肉串十块钱都有二十串了。”
“那不能和这比啊!这好大一串的!又香!”林晏晏对红柳羊肉串非常推崇,说着就和店主打招呼,熟门熟路的,“费大叔,我先要十串羊肉串,再来两串腰子!两瓶椰奶!”
“你这是吃过几次了啊?”乔潇算是看出点名堂来了,林晏晏对这可熟,店主的名字都喊得出。
“好几次了都,是褚云找到带我来的,太好吃了,我就带你来了。”林晏晏笑眯眯的,正巧费大叔送了饮料过来,她点了点头接过,递给乔潇一瓶。
乔潇抬眼,见费大叔笑起来还挺和蔼的,见鼻不见眼的,又听林晏晏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就没了刚来时的紧张。
左顾右盼,看着旁边桶里的红柳签子,听着名字一样,就好奇问:“这是我们在通古斯巴西看到的那种红柳么?”
“是呢!”林晏晏点头,玩笑道:“没想到剃光了‘毛发’是这样的哈!”
“竟然还能这么用!”羊肉串还没上桌,乔潇已经开始对签子惊叹了,盯着看了又看,想了想又说:“我记得褚神后来发表了文章,说是野生红柳的生长不利于通古斯巴西的保护是不是?”
“是。”这件事褚云一直在跟进,林晏晏就很清楚,点头,“文物局很重视,已经在规划处理了。”又问,“没想到你还会关注这个!”
乔潇忙摆手,“不不不,我不关注这个,是江洋学长上次顺嘴讲过,再看见红柳我就忽然想起来了。”说到这,她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林晏晏,说:“晏晏啊,我准备明天坐飞机去云南。”
“哈?”林晏晏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睁大了眼,“明天周一我放假,正想带你出去逛呢!你买好票了么?没买好票晚一天走啊!”
乔潇更不好意思了,但还是说:“不用啦,我想去找江洋学长,他好不容易同意我过去,晚了他该反悔了。”
林晏晏闻言就悟了,大眼睛滴溜转,嘿嘿笑了起来,“你这是想一日为师终生为夫呢?还是想当终身煮饭婆啊哈哈?”
乔潇给她这话给逗得说话都结巴,“你,你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
“哦!”林晏晏觉得也是,也不纠结要她留下来了,笑眯眯朝她举杯,说了句:“江洋学长挺不错的,祝你成功!”
乔潇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就走了,去找江洋学长,和他一起背包旅行。
林晏晏担心她钱不够,秉持着穷家富路的原则,借了五千块钱给她。
又说:“你要记得还,还不起就给我打工啊,卖窗帘。”
乔潇头都大了,开玩笑说:“你的钱借着烫手啊!借钱就借钱,说这么多,一般人听了伤感情你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