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毛披风, 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围脖, 手里还捂着一个手炉。在慈宁宫前下车的时候忍不住感慨冬天终于来了。
到了冬天天寒路滑, 抬轿子的太监们要是万一滑倒了容易摔着主子,田蜜就坐到了马车里面,拉车的是一头骡子。
马车的空间比轿子更宽大一些,里面还能再放几个火盆儿铺上被子, 这一路走过来不算是受罪。
太皇太后这里因为烧了地热,火炕上也暖和, 所以老太太就拍了拍旁边儿坐着的地方, 招呼着田蜜坐过来。
“到老婆子身边儿坐,把鞋也脱了,先让热气儿烘一烘。”
此时此刻的老太太特别慈祥,田蜜不敢小瞧这位老太太, 也不知道今天被叫过来目的是什么。只好堆着笑脸答应了一声,把手中的手炉交给了宫女,又解开了披风和围脖,把手指上的护甲和戒指一块儿摘了下来,被人扶着坐到了炕上。
老太太看着她这一番做派,又看她皮肤保养的白嫩细致,就算穿了一身臃肿的冬装也不显得笨重,心里面忍不住感慨:这就是一朵富贵花,放在别的地方还真的养不活。
想到孙子前几天跟自己说的, 她摆了摆手让不相干的奴才们都退下去。
田蜜看屋子里面的宫女太监走了大半,赶快从苏麻喇姑手里把茶盏接了过来,捧着茶盏暖手,“臣妾左右看了看,怎么没见太后娘娘?”
“她照顾九格格呢。今儿把你叫过来是咱们祖孙俩说说话,你也别多想。”
老太太这么说着身子往后一倒,就有宫女在她背后放了一个引枕。苏麻喇姑在她的腿上盖上了一条毯子。
老太太摸着毯子,“他们把这东西给我送回来的时候说是拿羊毛和棉花一起做的,我用了一段时间,确实好用还暖和,听说内务府在草原上开始收羊毛了?”
“是的,咱们北方人以为南方冬天不冷,实际上南方冬天也是挺冷的,而且听说北方老毛子做呢料做的不错,所以臣妾就想着不如咱们自己也做,到时候把北方的羊毛和棉花卖到南方去,再从南方带了丝绸卖到北方。做生意就是这样,把东边儿的东西卖到西边去,就赚一个辛苦钱。”
田蜜低着头喝了一口热茶,趁着这个机会,小心的观察了一下老太太的表情。老太太倒是挺高兴的,脸上笑的很慈祥,“你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听说这羊毛还需要中间洗几遍,北方的亲戚们收了羊毛收拾了卖给咱们,多了一个进项,日子也能好过一点儿。不过要说起来,像这样的料子不仅南方人需要,咱们北方人也需要,所以在有蒙古人上门儿,你可要少收点儿钱。”
田蜜想要解释,老太太伸出手往下压了压,“我虽然心里边儿惦记着那些亲戚,自己心里也明白。如今跟我关系亲近的是皇帝和诸位皇子,咱们虽然想帮衬亲戚,但是自家也不能赔本儿。说到诸位皇子,你也是他们的长辈,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点评他们一番如何?”
田蜜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就觉得老太太今天把自己叫过来这事儿不简单。
“咱们家的阿哥们个个都好,臣妾也不经常见他们,这可怎么点评?”
老太太摆了摆手,“今天在这里的都是你我心腹之人,有话你说我听又传不到外边去。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不是担心不担心的问题,这些皇子又不是自己亲生的。要是亲生的,随便贬低两句别人都不当回事儿,遇上了这些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管如何都不能贬低,只能表扬。
“都是好孩子,在臣妾看来个个都好。”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胖胖的脸上尽是慈祥,“你呀!在这里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我刚才都说了你是他们的长辈,难不成以后见了他们做出失礼之事你当做没看见扭头就走?他们小的时候经常在后宫走动,就算是大了,出行的时候也在你身边晃悠,他们什么品行你还不清楚?老婆子因为不常见他们想要找你问问,你怎么推三阻四不愿意给一句实话。”
话题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田蜜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点评,“不是臣妾在这里敷衍您,咱们家的都是好孩子。您看大阿哥,颇有勇武,臣妾在草原上见到他和那些蒙古亲戚们摔跤,虽然亲戚们碍于身份不敢用十分的力气,可臣妾看着咱们家阿哥确确实实是一位勇士,当时臣妾瞧着他下盘很稳,腰身有力,两只胳膊跟钳子似的,并不是凭着身份才赢来了满堂喝彩。”
老太太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胤褆是有一把子力气。你瞧着咱们家二阿哥呢?”
二阿哥是太子,田蜜还真不好评价,“学问的事儿臣妾不知道,这些都是皇上和那些师傅们过问的,臣妾还真不好说。”
“扭扭捏捏说这个干嘛,老婆子就问你,你觉得咱们家二阿哥怎么样?”
田蜜搜肠刮肚,“要说起来,咱们这些阿哥里面最像皇上的还是二阿哥,不仅是模样长得像,气度也很相近,要紧的是心胸和咱们皇上一样。臣妾想着作为一国太子,读书可以不精武艺可以不通,但是眼光,心胸,谋略这些东西每样都缺一不少,咱们二阿哥虽然有些稚嫩,但是如今看着已经有了些模样,过上两三年也是一个胸中有丘壑的汉子了。”
“你这话说的老婆子心花怒放。”老太太深处手指隔着空气点了田蜜几下,“还是跟你在一起说话让人高兴。你说的对,若论勇武,咱们家的这几位皇帝都不如外边儿的那些大将,若论学问,也比不上那些饱读诗书的鸿儒,这一股子帝王气不可泄,一旦泄了之后,那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您可不能再说了,臣妾听着您说这话有几分不吉利。 ”
老太太哈哈笑了几句,招呼着苏麻喇姑端一些红梨过来,“这是进贡过来的红梨,刚才吩咐他们煮了一锅梨水,你先吃几块儿,等会儿让他们把煮好的给你端来。”
田蜜赶快在炕上谢了一回恩,刚用银签扎了一块儿梨,老太太就问:“三阿哥和四阿哥呢?咱们这两位阿哥如何?”
“四阿哥在臣妾跟前长大,臣妾不敢点评他。用皇上的话来说臣妾是慈母多败儿,一直把他当格格养,皇上还说若是没有他在旁边看着,说不定这一会儿咱们四阿哥就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那是他嘴毒。”老太太笑着说了一句,太皇太后能点评皇上说话毒,田蜜却不能这么说,只好顺着话题接下来点评三阿哥,三阿哥是个标榜喜欢读书做学问的阿哥。在田蜜看来他和那些外边儿的老书生一样,已经有了几分迂腐之气。若是有那些读书人的傲骨也就罢了,偏偏没有傲骨。但是这话不能在孩子的太奶奶跟前说出来,心里面儿想了几个词儿,把三阿哥夸了一顿,又说他读书读的好,“没准儿咱们家以后也要出一个才高八斗的人物。”
老太太摇了摇头,“就当你哄我高兴。”
“这可不是臣妾哄着您高兴,前不久听见皇上说想要编一部康熙字典,臣妾就跟她说不如等几年,等到咱们三阿哥大了这事儿交给他,绝对做的漂漂亮亮的,又能给咱们家脸上添光。”
“这倒是个好差事。”老太太点了点头,“看那些南蛮子还敢不敢说咱们是化外之民。”
说到这里她坐起来,“老五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年纪还小。将来的事儿不好说,我老婆子年纪也大了,未必能看到他们长大成人……”
田蜜赶快把自己手中的银签子放下,“您今天怎么了,怎么老说些不吉利的话?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老太太摆了摆手,“不是不舒坦,而是人到了这个岁数,必须想着身后的事儿了,把你叫过来也是要安排一些大事儿。”
这话说了出来之后田蜜不敢再这么悠闲的坐着了,“您有什么吩咐臣妾肯定给您办好。”
“就是皇子皇女的教养之事,而且皇帝年龄也不小了,眼看着过几年就有孙子孙女了,人丁兴旺就在眼前,所以这宫里面儿必须要有一个当家做主的女人才行。”
这话说完之后,跟着田蜜过来的几个宫女赶快把头抬起来,随后又赶快把头低了下去。老太太一直盯着田蜜的表情看,田蜜在的关键时刻终于管住了脸上的表情。
没有表现出疑惑,也没有表现出期盼,更没有表现出患得患失。
“您说的对呢,别说咱们家这一大摊子事儿了,就是外边儿那些升斗小民家里边儿也有一个当家做主的内掌柜。您老人家说这事儿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我说了,你就会按我说的去做?”
“看您说的,不听您老人家的听谁的?”
老太太伸手拍了拍田蜜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跟你商量商量,咱们得找一个好的人选才行。”
“这是肯定的。”田蜜脑袋里面儿反应速度就如最强劲的CPU,已经开始整合前因后果了。
太子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眼看马上就要娶媳妇儿了,宫里面的事儿过几年交给太子妃不是不行,怎么这个时候又突然想要给后宫找一个女主子?
如果要真是出现了这个女主子,后宫目前的平衡很可能会打破,自己将来又要何去何从?
而且满蒙两族加在一起也没有合适人家的女孩儿做皇后?老太太这葫芦里面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第55章
田蜜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只能定下计策,以不变应万变。
老太太对着田蜜的表情盯了一会儿之后问她,“你觉得谁家的姑娘合适?”
田蜜想着康熙的皇后从来都不是以相貌人品出众可以胜任的。不是说他的皇后长得丑没啥人品,反而是个个长得漂亮读书也好, 算得上很贤惠。但是这样的好姑娘在那些顶尖的权贵之家也属于难得一见的。
重点是她们出身好。
田蜜把前几天自己背过的蒙古贵族家庭快速的过了一遍, 又把自己前两年掌握的八旗贵族资料给想了一回。想着明年就要出征, 人选可能是从那些军功起家的人家选出来。
可是明年的主力军是蒙古人, 而老太太这么积极,难不成真的要再出一位蒙古皇后?
可是康熙对蒙古族的态度确实很鲜明,他不像是顺治皇帝那样对蒙古有一种即是亲戚又是奴才的复杂感情,在康熙看来蒙古就是奴才, 蒙古来的皇妃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头,而且根据田蜜对历史的记忆来看, 蒙古女人称霸后宫只在顺治朝。
田蜜想不明白, 只好忐忑的问:“仍然是科尔沁的姑娘吗?”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老婆子倒是想,可他们父子俩都瞧不上我们科尔沁的姑娘。”
“喀尔喀部落的?”
老太太一副鄙夷的态度,“别看我们都是同族, 我都看不上喀尔喀,皇上瞧不起科尔沁更瞧不上喀尔喀。别把眼睛放到草原上,往回收一收,看看京城的这些贵女。”
“京城啊!”京城的势力就比较复杂,田蜜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明白,“老祖宗您就直说了吧。臣妾的脑袋就比猪脑袋好了那么一点儿,想不明白的。”田蜜其实更想问,到了这个时候宫里面需要一个皇后吗?
老太太盯着她,上上下下的对她瞧了一会儿,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真不明白。”
“老婆子瞧你以前是挺机灵的,如今确实是有些傻了。”老太太把那盘子切好的梨推到田蜜跟前,“前些日子从草原上回来,皇上就来找老婆子商量这事儿了。我想了想,就来找你商量商量。”
这话说的田蜜更加不知所措。
“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有点儿毛病,老是对一些女人念念不忘,一直惦记。你说是不是?”
田蜜苦笑了一下,您老人家想让我说什么?我说“是”也错,说“不是”也错。田蜜只好微笑着面对。
老太太又没有逼着田蜜接这个话题,就忍不住回忆起先帝和董鄂妃了,“你住的承乾宫是不是比坤宁宫还要富丽堂皇一些?别担心,这些都是前人作孽,跟你们小辈没关系。先帝那会儿什么好东西都送到承乾宫给董鄂妃了。董鄂妃也没有享几年福,一堆好东西就留给了你。”
“那是……”田蜜想说那是因为自己有一个生下了皇帝的姑妈。姑妈当然偏心自己的侄女。这么好的地方当然先把自己的侄女塞进去。
“那是因为你有福气,董鄂妃都没有的福气。先帝惦记着让董鄂妃做皇后,到如今了,皇帝惦记着让你做皇后。但是到老婆子这里,老婆子不答应。”
田蜜被她的一个大喘气儿弄的心跳加速,要是有机会做皇后,自己当仁不让。可是老太太今天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这中间总觉得有些事情太违和了。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老太太不说话,田蜜也不知道说什么,奴才们更是连气都不敢出。打破平静的是苏麻喇姑,她穿着花盆底儿的鞋敲击在地砖上,从外边进来,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梨水,“娘娘,快尝尝,这里面放了冰糖。”
田蜜赶快双手接过来,放到了面前的炕几上,老太太抬了抬下巴,“尝尝吧,苏麻喇姑从刚才给你张罗到现在,也难为她一片心处处替你想着。”
田蜜转过身去感谢苏麻喇姑,老太太把自己的念珠接过来放到手中转着,“你不问我老婆子为什么不让你做皇后吗?”
田蜜手中端着一个银碗,只能小心的说:“必是臣妾有地方做的不对。”
“哼,”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之后,用手指指了指炕前的一块儿地砖,“当年董鄂妃就跪在这一块儿地砖上。这话老婆子当年问过董鄂妃,董鄂妃跟你的回答一样。”
说到这里她手中转着念珠,“之所以不让董鄂妃做皇后,那是因为不能让蒙古寒了心。之所以不让你做皇后,是因为你到今日仍然一无所出,”老太太转过头去,“你什么时候生下个一男半女,我就同意你做皇后。在此之前,就随了皇帝的心愿,不令你感觉到委屈,许你借用皇后信印,用皇后仪仗,必要的时候代行皇后之权。”
田蜜心中冷哼了一下,这件事从事之中透露出一种古怪,恐怕真实的打算也只有他们祖孙两个能清楚。
她端起银碗一口喝下了这一碗红梨水,随后擦了擦嘴角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谢了恩。
大家都是明白人,田蜜自然知道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