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才来——云拿月
时间:2021-08-23 08:50:25

  “还是人家江现懂事。”阿姨啧声说,“后来拎着糕点一家家地送,给邻居街坊道歉。哎,他外公做的芙蓉清凉花糕最好吃了,现在都没人做得出那个味道……”
  阿姨拿着两包调味料熟门熟路地自行掏钱,柜台里的男人接到电话,对着手机那边说起进货的事情。
  唐沅没再多留,结完账拎着红豆出去。
  走出小店没多久,迎面碰见走来的江现。
  她停住脚,眼神闪了下:“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怕你走丢。”
  唐沅撇撇嘴,江现伸手拿过她手里那袋红豆,她顿了下,没拒绝。
  出门前的那股别扭感莫名减轻许多,她和他并肩一起朝家走。
  “小店里的那个老板,还是老板的儿子,他说认识你诶。”唐沅走了几步开口。
  江现朝她看:“嗯?”他语气平平,“这里不大,住的人基本上都互相认识。”
  她好奇:“你以前跟他打过架啊?”
  他默了几秒:“嗯。”
  “为什么啊?”唐沅诧异。以他的性格,能跟人打起来,真的挺奇怪。
  “那时候是,我快初三的时候。”
  两个人步子慢悠悠地踩在石板地上,江现口吻平和,不带丝毫波动:“外公外婆把我接过来,那天有几个人叫我去玩,那阵子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不想和别人一起,就没理。后来在广场上遇到,他们抢我东西,起了争执,就打起来了。”
  他说得平静,但唐沅知道肯定不止如此,沉默几秒:“那后来呢?”
  那个阿姨话里说,他一家家送糕点道歉。
  “打架的小孩家长到家里找外公外婆,吵了一两天。后来……”他缓缓道,“正好是过节,邻居之间会互相送吃的,我帮外公去送糕点,道了个歉,事情就过去了。”
  那时候他妈妈应该已经离世了。
  唐沅听他说总是一个人待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以他的性格,和人起冲突肯定不是他的原因,即使是在那种他可能情绪不对的阶段,她依然觉得不会是他的问题,至少不是主要问题。
  想问他为什么道歉,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说得含糊不清楚,或许也是不想提。
  唐沅垂眼,略低声转移话题:“他们说……外公做的糕点很好吃。”
  江现嗯了声:“花期的时候这里很多人会摘花做糕点或者煮粥,外公做的芙蓉清凉花糕特别好吃,别人家都只是放芙蓉做花糕,后来也跟着加薄荷,但都没有外公做得好。”
  他们边说着,快到家门口,身边有追逐的小男孩小女孩跑过。
  有个扎双辫子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糕点,中间似有颜色鲜艳的馅。
  唐沅瞧见,好奇:“是那个吗?”
  江现看了眼:“差不多。”
  “什么味道啊?”
  “甜的。但不是很甜,有芙蓉的香味,主要是口感。”江现说着,大概想起外公,唇边淡淡勾了勾,“我也很久没尝过那个味道。那次外公做的糕点我全都送出去了,一个没留。之后也没机会再吃他做的……”
  她不由问:“外婆不会做吗?家里的阿姨呢?”
  他淡淡摇头,行至门边,敛了神色不再多言,提醒她注意脚下:“门槛。”
  阿姨正等着他们买东西回来,接过袋子,一头扎进厨房去煮红豆。
  唐沅在厅里待了一会,跟着到厨房里凑热闹。
  外婆到点该睡午觉,江现扶她上楼,安顿好外婆,下来后却不见唐沅身影。
  厨房里也不见人。
  阿姨在锅前煮着红豆,回头道:“哦,她说有事,出去一下就回来。”
  江现闻言朝大门方向看了看,便没去找她。
  阿姨们这些天预备给外婆做个花枕,院中的笸箩里晒着满满的芙蓉花,都是趁开得正盛摘下,清洗过一遍,已经干得差不多。
  江现在光秃秃已经不结果的树前坐下,垂眸安静地帮着挑拣,将烂了或是变色的花瓣筛去。
  好半天,唐沅都没回来。
  她去得有些久了,江现看天色,停住手中动作,正想给她打电话,脚步声从外传来。
  由远至近,听起来有几分欢欣,一转眼,唐沅出现在眼前。
  见他坐在树下,她眸光顿了一刹,随即提步朝他而来。
  唐沅在他面前蹲下:“你在弄什么?”
  江现说:“阿姨们晒的花,给外婆做枕头。”
  刚要问她去哪了,就见她了声点点头,下一秒,拎起手中的塑料袋:“看。”
  几块透着热气的白色芙蓉花糕,内里的馅隐隐透出略深的鲜艳颜色。
  江现一顿,默了默:“哪来的?”
  “去找刚才那个小女孩,到她家问她妈妈要的。”唐沅不好意思低咳一声,“我要给钱,阿姨非不肯收,我就只能给那个小女孩买了一个玩具。带她到前面小店那边挑的,耽误了一会。”
  她说着,兴冲冲递给他:“吃一下,看看好不好吃。这是刚蒸好出锅的。”
  她表情格外生动,眼里闪闪亮着光一般。
  江现视线停在她脸上,有那么刹那像是回不了神。
  温热的花糕放进他手中,香味隐约,他感受着滚烫的温度,低声问:“你给人家买了什么玩具?”
  “洋娃娃啊。她可喜欢了,抱着开心了一路。”她说完,催促,“快尝尝。”
  一袋有好几块,江现打开束口,拿起一块先给她。
  唐沅还挺好奇味道,接过尝了尝,微微挑眉,口感确实不错。
  江现没急着吃,喉咙微动,悠悠问:“怎么突然跑去跟不认识的人开口。”
  她虽然并不怕生,但也不是那么自来熟的性子。
  “……你不是说没吃到吗。”唐沅答得小声,眼神闪了闪,咽下一口,轻声说,“那家阿姨挺好的,我说完她就答应了,也没太尴尬。”
  她话音微低,蹲在他面前小口地吃着花糕,垂在肩头的发丝被风轻轻吹动。
  他鼻端嗅到的像是花糕的味道,又仿佛是她的香味。
  厨房里阿姨把红豆煮得差不多,听见院子里说话的动静,探出身子叫她:“你已经回来啦?不是说要跟我学着做嘛,快来哦……”
  唐沅闻声飞快地应:“来了来了!”
  她把手里的糕点两口吃完,叮嘱他:“趁热吃。”
  言毕忙不迭起身跑过去。
  江现看着她进了厨房,垂下眼,从掌中托着的糕点里拈起一块。
  送到唇齿间,口感软糯松香,甜得恰到好处,是从馅中沁出的芙蓉花的味道。
  和外公做的花糕很像。
  院子里寂静,江现无声地吞咽着,想起那一年,他沉浸在母亲离开的痛苦之中,对外公外婆的关心拒之不理,一个人在那个失去人气的家里浑浑噩噩颠倒地过了很久。
  放假的时候被接来这里,他也依然躲在自己的世界,丝毫不理会外界。谁来找他,他都不愿意搭理,总是一个人待着,看书,或是发呆。
  周围的邻居背地里都在议论,谈他妈妈离开的事情,“听说是因为他才发生事故走了”,这种内容成了他们私下的谈资。
  那天叫小郑的男生和其它几个人来约江现去玩,他冷着脸拒绝,直接甩开他们回房。他在房里闷坐好久,傍晚的时候带着一本书去广场上透气,在墙根下看了几页发起呆。
  玩闹回来的小郑几人看见他,凑近和他说话。
  江现不吭声,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把他们几个惹恼。中二年纪火气旺盛,本就最容易冲动,几个人言辞难听起来,不爽道:“装什么比啊,一直叫你一直摆个臭脸,市里来的了不起?看不起谁呢,在这摆架子……”
  他懒得理会起身要走,被拦住,皱眉不耐烦地推开面前的人,就这么莫名演变成了推搡。
  他们推得他踉跄,不知是谁,把他的书抢走扔到了一边。
  江现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突然断了线。
  他妈妈特别喜欢给他买书,家里的书架上都是,他看完了很多,有一些还没来得及看。
  那些东西成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来外公外婆家,除了随身行李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那几本书。
  江现当时的表情很难看,大概也很吓人。脚踩在书封上的小郑明显愣了一下,下一秒,被忽然发疯一样的他掐住脖子,摁在地上。
  他的拳头落下得太凶太急,周围几个人从惊吓中反应过来,慌忙去拉他。
  小郑被打得出鼻血,江现完全失去理智,掐着小郑的脖子,疯魔一般拖了几步,把人摁进旁边的公用小水池里。
  几个人一直拉扯他,试图让他松手。小郑的脑袋在水池里起起伏伏,呛了不少水。江现过了好久才被拉开,小郑半身湿淋淋地跌坐在地上大喘气,吓得边喘边嚎哭。
  池子里混着小郑的鼻血,丝丝屡屡散开。
  被惊动的大人们赶来,吵吵闹闹,挤了太多的人。
  江现捡起书拨开人群就走,小郑的妈妈揪着他的衣袖要他给个交代,他手一挥用力别开,头也不回。
  那些人找上门闹了很久,他待在屋子里,听见外头吵吵闹闹,连续两天,小郑的妈妈来找他们要说法,和外公外婆吵起来,嗓门震天响,不依不饶。
  周围的邻居们因这件事觉得他吓人,附近的小孩从几岁到十几岁,似乎都被叮嘱离他远一点。
  小郑的妈妈没有讨到说法,每天在家门口骂。
  外公外婆什么都没跟他说。
  江现以为他们会对他说什么,然而那天的饭桌上,他们只是如常做了他喜欢吃的菜,开着电视和他聊天。
  尽管他不吭声,不愿意接话,他们还是像以前他妈妈在的时候,像他来这里的每一年一样,和他说些零碎的闲事,用温声软语填满他的日常。
  是后来,又过了一两天的时候。
  江现去镇上唯一的图书馆做作业回来,经过一户邻居家,门前有两个阿姨在说话。
  他径直走过,其中一个忽然叫住他,给他拿了一份自家刚炸的麻花,让他带回去吃。他面无表情低低道了声谢,提步走开。
  没几步转过拐角,忽然想起练习册落在图书馆,他倒回去拿,还没走出弯处,听见那两个阿姨在说话。
  “哎哟,老头老太太那个外孙可真的是,那天打架的时候你没看到,把老郑家的小孩打的哦,池子里都是血。他眼都不眨就走了,吓死个人……你给他拿吃的干什么?”
  拦住他的那个阿姨答道:“你以为我喜欢啊。哎,也是可怜类。老头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儿子媳妇不在身边,女儿又没了,还要操心外孙。”
  她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两个老的这几天到处赔罪,周围都不让小孩跟他家外孙玩,他们两个那么大岁数,一家家去拜托人家让那些小孩们跟他外孙作伴。昨天来了我们家,我看了是真的有点不忍心哦……”
  她们带着口音,但又字字清晰。
  江现一刹僵在原地,没迈出的短短距离,忽然犹如千万里远。
  她们之后说起了别的,他没再注意听,只记得自己站了很久,最后也没回去拿练习册,步子滞顿地回了家。
  外公外婆依旧没有和他说什么,在拐角听见的那些话,好像只是他的幻觉。他们不露半点情绪,更不曾责怪过他一句。
  外公说要给他做花糕,再过几天摘下院子里果子,做成酱,另一些晒成果脯,等过节,在院子里支一张桌子,做满桌好吃的,三个人一起吃。
  饭后他回到房间,外公在外忙着做芙蓉清凉花糕,他关着灯,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把薄被拉到头顶。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院子里外公外婆说话的声音轻轻。
  他用手臂挡着眼睛,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沿着眼角淌下。
  妈妈离开以后,他第一次,痛快地哭出来。
  第二天一切如常。
  外公的花糕做完,晾在盒子里。
  邻里之间都在互送食物,唯独他们家门前静悄悄。
  傍晚时分,太阳下山以后,沉默了一天的江现拎着食盒出了门。
  青石板长街,一家一户,他一间间去敲门,送出分装好的花糕,一遍遍地说:“前几天打架是我不懂事,以后不会了,我外公种的树结了果子,有空来我们家摘。”
  到小郑家,小郑妈妈拿着他递过去的一盒糕点,怒气冲冲叉着腰叱骂。
  她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江现安静地听着,没有一句反驳,没有半点怨言,平静地道完歉又道歉。
  大概就是从这天开始,他又变回了所有人口中,样样出色的优等生。考试永远第一,比赛奖项拿到手软,对老师长辈温和礼貌,安静又沉稳。
  镇上的所有人都不再记得水池边的那一刻,很久后小郑跟他道了歉,连小郑妈妈看到他也说不出不好的话,每个人提到他,无一不是称赞。
  而他只记得,挨家挨户送完花糕,拎着空食盒走回家的那瞬间。
  天已经很黑。
  外公外婆站在门口,壁上的灯光线幽微,他们就在灯下等着他。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重新地回到了人间。
  重新地作为一个,必须要活下去的人,好好地活着。
  ……
  只有芙蓉花馅没有清凉味的花糕,吃了一口又一口,在多年后的现在,江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忽然觉得,好像就是这个味道。
  是唐沅为了他,特意去陌生人家要来的点心。
  是好多年前,他没有吃到的那一份。
  就该是这样。
  说笑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唐沅拿着小盆子跑出来,到另一边的树下摘花。
  她一边摘一边回头冲里面喊:“阿姨,摘多少啊——”
  里头忙碌的阿姨说要半盆,应和的声音中气十足。
  院子里热闹如许,午后的光洋洋洒洒照在唐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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