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霈单手抱着树干,拿下刀,往下喊:“招儿,离远点儿!”
山岚正仰头看他。
无人的岛上,盛霈独自悬于孤高的树顶,俯视海面,高亮的喊声顺风而下,字字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她忍不住想,似乎从见到他开始就是这样,带着徐玉樵,帮同行找鱼点,跳海救她,保护她,再到把无家可归的小风带上船,到了岸上也有人求助于他,只是一句话,他便丢下所有事,出海找人。
再到现在,他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让她站远一点。
他似乎无所不能。
山岚举着火把往后退,不一会儿,“砰”的一声闷响,一颗椰子重重地掉了下来,后又接连几声,一共六颗,散落在四周,很快,暗中的那道影子开始往下滑,她忍不住上前,站在树底下等他。
盛霈接近地面,余光瞥见晃动的火光,侧头往下看,她仰着一张小脸,没什么表情,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瞧着还想伸手来接。
他忍不住笑:“没事儿,不高。”
这点高度对盛霈来说,确实不是难事。
以前的野外训练里,他们爬过更高、更危险的树和悬崖,淌过冰冷的雪水,越过覆满霜雪的山峰,那时的难,如今怀念起来,竟也有滋有味起来。
盛霈加快速度,解开绳子,往地面一跳,三两下开了一个椰子递给山岚,然后再自己喝,等喝完了,抱着其余四颗往回走。
等回到原地,来时的火小了点。
盛霈捡了树枝和枯叶,临时又做了双鞋,他们要进入林子。林子里有什么他无法确定,只肯定不比外面安全。
趁着盛霈做鞋子这会儿,山岚又托着啪嗒啪嗒的声响,去石头底下翻螃蟹、生蚝,运气好还能翻到海参,翻到的家伙们都丢在空椰子壳里,再拿回来,往火堆里丢。
“没吃饱?”
盛霈看她一眼。
山岚摇头,意思是吃饱了。
现在烤的都是给他吃的。
盛霈手里的动作停住,眉梢却悄悄上扬。
他说:“明天给你抓鱼吃。”
静了一阵,盛霈提起离开的事:“我想过了,如果我们仍在月光礁,海巡队和小樵他们两天内就会找到我们,当然这是理想状态,但我不偏向于这个可能。我对月光礁附近了如指掌,这座小岛远离月光礁,我也不能确定我们在哪儿,更差的可能是我们被迫留在这里,等待救援或是自己离开。”
山岚微怔,问:“最晚多久?”
盛霈抬眸看她,暖光中,她的神情怔忪,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犹疑。
片刻后,他听见她说:“盛霈,我要回去,回洛京去。”
“有急事?”
盛霈蹙起眉。
山岚抿着唇,没应声。
有一件事,从山岚被救上来到现在,盛霈从不曾问过,但他一直在意。不论是上船后,还是到猫注岛,山岚没有一次想联系山家人,似乎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可她分明想回去。
盛霈顿了顿,问:“招儿,是不是和你...”
山岚轻舒一口气,将心底的燥意压下:“你想问我为什么坠海。”
盛霈:“能说?”
山岚轻轻地“嗯”了声:“我们到南渚,是去参加今年的刀剑锻造工艺交流会。我有练刀的习惯,交流会开始前,我去酒店不远的崖顶练刀,和往常一样,练习那套刀法三次,一次半小时。最后一次,我停下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推我,我来不及反应,就这样掉下了海。”
她说:“我没看清人。”
盛霈眸光晦涩不明,直问:“这样的活动通常是主办方订的酒店,住的都是你们那圈的人?”
山岚缓慢回忆着:“都是,除了酒店内部的人,没有陌生人。我鲜少和除山家以外的人接触,都是师兄们出面,知道我每天会去崖顶练刀的,也只有山家人。”
盛霈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怀疑凶手是山家人,所以至今没有联系山家。
盛霈定定地看着她:“期限内有什么重要的事?”
山岚敛着眸,用树枝去翻螃蟹,嗓音低低的:“下个月的祭祖大典,师父会宣布山家的继承人。如果我不出现,等于放弃了这个位置。”
半晌,她静静地看过来,眸间火光跳跃,轻声说:“盛霈,我要这个位置。”
盛霈:“几号?”
山岚:“九月十四,那天是八月初八,宜祭祀。”
盛霈微松了口气:“今天二十三,还有二十二天。招儿,我保证,最迟两周,我一定带你离开这儿。”
盛霈看见她盈润的眼,看见她唇边浅浅的笑,应他:“好。”
夜色中,风卷起她的长发。
黑发缠绕,像海妖的魔法困住他的心。
盛霈心头微跳,克制着自己移开视线,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几次刀都险些擦过他的手指,惹得山岚直往他脸上瞧。
他压下心底涌上来的冲动,快速做好鞋,再将她捡来的那些海鲜吃完,多燃了一个火把,准备往林间靠近。
进林子前,盛霈挑了根最长的麻绳,从头至尾捋过,将火把朝地里一插,喊:“招儿,过来。”
山岚扫了眼他手里的绳子,问:“要做什么?”
盛霈倏地拉直麻绳,绳子瞬间紧绷,微微震颤,他挑唇笑了一下,语气略显轻佻:“把你绑起来,你说做什么?”
山岚静立在他胸前,仰头看他。
半晌,她用那又轻又柔的嗓音问:“盛霈,你几岁了?”
盛霈:“......”
不如直接骂他是小学生。
盛霈自讨没趣,上前一步,靠近她单薄的身躯,呼吸淡淡地扑在她额间,低声说:“绑在腰上,另一头我拽着,别乱跑。”
他手臂一展,眼看就要绑住她。
山岚忽然伸手,稳稳地扣住他劲瘦的小臂,挡在腕骨处,不许他再往前一步。
她温声道:“我们换一换。”
一分钟后。
山岚饶有兴致地拽着绳子,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收紧,稍稍用力一点,身后的男人便离她近一点儿,再微微放松,快走几步,再拉近,反反复复,像是得了什么新玩具。
她抿唇笑,回头看他,双眸晶亮:“好玩儿。”
盛霈:“......”
可不是吗,多有意思。
第19章 风月 你别招我。
岛上边缘处树木高朗, 视野开阔,越往里走,越见茂密的灌木丛, 路逐渐变得狭窄,周围树影重重, 风声狂烈。
盛霈蹲下身, 捧了一把泥土, 轻捻了捻。
这里的土表层和底下都是干的, 月光礁附近分明下了暴雨,这时他能确定,这里远离月光礁。
暗流将他们冲向了未知的方向。
他们走了近一个小时,路上散落着鸟骨、螺壳, 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生活痕迹,中途还见到一座小庙, 曾经有人在这儿住过岛。
经验告诉盛霈, 这座陌生的岛屿,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盛霈丢下土,淡声说:“这岛上有庙,说明岛上有人居住,应该有井,也就有淡水。这里土地肥沃, 我猜测我们到了南沙,今晚我们不进去。”
山岚高举着火把,看向一片黑沉的岛中央。
这座岛比她想的更大, 草木更深,往里不知道会有些什么。
“招儿,我们回去。”盛霈转身指着来时的方向, “沿途看见的树叶和席草都捡上,我来捡木头,晚上搭个简易的草木棚,明早我们再进来。”
对盛霈来说,夜晚不是阻碍,甚至利于他在其中观测,但他不可能再丢山岚一个人,有些问题,不能再有第三次。
火光中,山岚侧头看他,问:“晚上你会休息吗?”
盛霈晃了晃绳子,挑起眉,似笑非笑:“人都在你手里握着,我不休息能去哪儿?要是走远了,你一拽绳子,我就回来。”
山岚点头,当即便拽了绳子。
盛霈一个不防,差点儿被她拽身上去。
他轻嘶一声,问:“招儿,你这身力气哪儿来的?浑身上下,我也没见你长多少肉,从小就不长肉?”
山岚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应:“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我不长肉?”
“......”
盛霈眸光顿住,一口气就这么堵在嗓子眼里,下不去上不来。
他舔了舔唇,压着声说:“你别招我。”
山岚停下脚步,回眸看他。
盛霈就落后她两步,她这么一停,他也跟着停下。男人紧紧盯着她,漆黑的眸里映着点点火光,和难以压制的热意,像一块淬火的铁,温度再往上升,就要断裂了。
山岚看了他片刻,慢吞吞地应:“我招你,你会怎么样?”
盛霈静立半晌,心底生出的那股痒按捺不住,决了堤似的,一股脑往上涌,耳后一片热意。
他倏地上前,直直抵住她的脚尖,胸膛压迫过去,垂下眼,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微哑的嗓音落下去:“你想我怎么样?”
山岚微微抬头,视线落在他唇上。
停留一瞬,抬眸看他。
她顿了顿,说:“盛霈,其实我未婚夫他...”
逃婚了。
山岚忽然止住话。
男人极轻地嗤了一声,退后一步,和她拉开距离,举高火把,照向前侧,他神情很淡,说:“先出去。”
山岚微怔,攥紧了绳子。
片刻的沉默后,她转身往前走,他仍跟在身后。
两人一路走,一路捡树叶、椰子叶和席草,盛霈用藤条绑了一捆木头,单手抱着,视线落在山岚身上,她做事很细致,慢条斯理的,和她人一样,明明那么轻、那么淡,却总让人移不开眼。
视线停留的久了,她回头看过来。
盛霈在她之前移开眼,让人扑了个空。
待走出林子,疏朗的海风自后涌来。
盛霈没重新选地方,就在山岚选的这一侧搭木棚,她很聪明,火堆生得位置也正好,位于背风处,不用灭了重燃。
“盛霈,绳子。”
山岚见他直接开始搭木棚,不由提醒他。
眼前的男人埋头搭木棚,使着她的小刀倒是趁手,就是没搭理她。
山岚想了想,也不恼,在一边坐下。
盛霈起先没作声,噼里啪啦自顾自地干了一阵儿,回头一瞧,不理她她也乐得自在,又去看刚才捡来的那海螺了。
他心底的那股气还未消。
一时觉得自己太较真,后悔刚才没亲下去。
不过海上的一段风月,上了岸两人便没了关系,她都不在意,他又在意些什么。
但是,堵着的那口气就是下不去。
盛霈心头燥意更胜,一腔火没处泻,都造作在了可怜巴巴的木棚上。
等搭完再看表,已是凌晨。
山岚正抱膝坐在那儿,垂着眼,神情认真。
刚刚她不但捡了海螺和贝壳,连鸟骨都捡回来了,像是瞧见了什么稀罕宝贝,这会儿正在那儿研究。
盛霈出了一身汗,海风一吹,燥意倒是散了。
“我去海里冲个澡。”
盛霈丢下一句话,解了绳子。
山岚轻声应了,无声注视着他往海边走,他步子向来迈得大,刚刚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不知道生了多大的气。
原来他介意这个。
山岚收回视线,心想回去后,解除婚约的事儿得正式登个报,既然他介意,那她需要给出一个态度,负起责任。
礁石后。
盛霈单手扯下短袖,往石头上一丢,露出精壮的腰腹,水滴滑过起伏的腹股沟往下,随后扯下短裤,到底给自己留了条,一跃下了海。
微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来。
世界霎时寂静无声。
盛霈合上眼,放松身体,任由渐渐自己没入海底,气泡声咕嘟咕嘟地响,腿边有鱼窜逃,刮擦过他的小腿,有些痒,疲惫涌上来,像海水一样将他包围。
在海上三年,盛霈从没有过这样的状态。
他该继续留在这里,完成对战友的承诺,可是三年了,三年没找到人,往后又有多少个三年等着他,如果找不到人,他是不是要一直留在这里?
想要的人没法儿留,想做的事做不了,想去的地方永远遥不可及。
他的一生,该这样度过吗?
盛霈蜷起指尖,攥紧了拳,睁开眼,隔着粼粼的海水,恍惚间瞥见山岚的脸,她安静地站在那儿。
她立于峰顶,面对风雪。
从不退缩,从不犹豫。
可今晚,比谁都清醒、认真的她,居然迈出步子向他靠近。因为他是盛霈,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让他成为了盛霈。
盛霈陡然清醒过来。
现在最要紧的事是离开这里。
其余任何事,任何事,以后再说。
她说过,他们会再见的。
盛霈倏地向上游去,破水而出,一甩头,还没站稳,忽而瞥见一抹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就盯着他瞧。
盛霈一滞,这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问:“怎么了?”
火把立在石头边,浅浅地照亮一隅,水面洒下点点昏黄的光亮,男人肌理分明的小腹在水波中若隐若现。
山岚静静瞧了一会儿,说:“来捡石头。”
盛霈眉心微跳,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才跟她说的话又忘了,他一顿,就这么走出海面,赤着身体上岸。
“哗啦”一声响。
他的步伐带起水花。
山岚趁着这点儿光,打量了盛霈的身体,半晌,她诚恳说:“盛霈,你的身体很漂亮,在我看到过的身体里,可以排前三。”
盛霈轻舒一口气,心说不和公主计较。
他耐着性子问:“你们山里那些打铁的师傅干活都不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