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霈搬了把矮凳坐在跟前,用木铲晃着锅里的地瓜粥,甜糯的香气散开,见人醒了,指了指边上的石砌台。
他懒声道:“自己拿,玉米熟了。”
赵行蹲着不动,一年多了,头一回他起床还能看见人。这人还这么贴心,给他做了早饭,看着脾气差,性格却那么体贴。
他感叹:“盛二,这保镖工资不好拿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说着,还比了个大拇指。
“......”
盛霈眉心直跳,他昨晚上就看赵行不顺眼了,这会儿不想搭理他,继续煮他的粥,等着山岚醒过来。
赵行看了一会儿,去井边刷牙。
他蹲在木桶边,含糊着问:“小师妹还没醒?不应该啊,我记得她自律得可怕,我当时听说都吓着了。”
盛霈这才舍得看他一眼。
“怎么说?”
赵行:“我不是去过山家吗,当时好奇心强,想知道山崇在山里是怎么生活的,他性子好,国庆放假就带我们上山去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山家人人都知道。”
“小师妹每天五点不到就起来了,拿着把长刀,到云山的最高峰练刀,练完下来太阳才刚升起来,到食堂吃早饭。我和你说啊,我们是被起床铃喊醒吃早饭的,多吓人啊,这什么年代了,这家里居然还有起床铃,整座院子都是嗡嗡的铃声,想不起来都难。”
说到这儿,赵行忽然变得神秘兮兮的。
“还有更吓人的,你想不想知道?”
盛霈:“......”
他又想把人丢海里去了。
“咳。等到了食堂,齐刷刷的坐满了人,我们当时瞌睡就吓清醒了,再到坐下准备吃饭,我刚拿起筷子,山崇说不行,让我放下。”
“我问怎么了?”
“他说,小师妹还没到,他们不能动筷子。”
赵行想起这件事儿还是充满震惊:“大清已经亡了!但这事儿和小师妹没关系,他们家规就是这样。”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铁房参观。小师妹比我们忙多了,除了抡锤子,还得去检查刚做完的刀,还得教小孩儿,还有数不清的师兄弟去问她问题。不管她走到哪儿,身边都一群人,从早忙到晚,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却怎么都说不上来。”
赵行连刷牙都顾不上,说:“直到我看古装剧,顶上一张龙椅,皇帝坐在最上面,底下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吗?”
“......”
盛霈沉默半晌,忽而笑了。
多有意思,把山家的小皇帝骗到海上来了。
赵行嘀嘀咕咕地说完,洗漱完,刚在盛霈对面坐下,屋里有了动静,门打开,他们话题的中心出现了。
晨光透亮,海风已带了热意。
山岚将长发抚至耳后,视线静静地扫向屋外,穿透风,对上盛霈深蓝色的眼眸,他也在看她。
“早上好。”
她轻声说。
盛霈的眉眼微带困倦,眸光间的侵略性褪去,懒着嗓子开口:“醒了?去洗漱,洗完过来喝粥。”
早饭期间,赵行没觉出这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来。
依旧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偶尔问一嘴安静的山岚,山岚有时候应,有时候不想应,便自顾自地喝粥。
吃过早饭,赵行收拾完。
一行人准备出发去看船。
说是准备,不过是——
赵行带着顶篾帽坐在阴凉底下,抬着头,一脸困惑。
这两个人干什么呢?
一个戴着顶绿帽子。
一个拿着绳子往自己腰上套,再把绳子递过去。
“走了。”
盛霈随口通知他。
赵行难掩疑惑,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说不定这是盛霈特殊的保护方式,毕竟皇家的事儿他不懂,能离开这里就好。
路程不远,赵行走在最前面。
山岚拽着绳子,盛霈跟在最后。
赵行脖子上挂了条毛巾,时而一擦汗,说:“这岛上要是没那么多树,我早晒死在这里了。唉,我做梦都想回洛京看一眼。”
他问:“盛二,现在洛京什么样?”
隔着几步路,身后传来的男声漫不经心:“我这三年都在海上。”
赵行一想也是,盛霈就是到这海上来找他们的。
他回头看了眼山岚,她戴着那顶帽子,手里拽着绳,一会儿扯扯后面的人,一会儿又松开,瞧着心情还不错。
“咳,小师妹,山崇还好吗?”
赵行大着胆子问。
山岚应:“他和以前一样,忙山家的事,偶尔去交流会,在铁房的时间少了点儿。家里人催他找女朋友。”
赵行一愣,山崇到现在还没放弃?
他试探着说:“...小师妹,那你的婚礼在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最后头忽然“啪啦”一声响。
盛霈踩断了一截树枝。
赵行探头看了一眼,那男人神情淡淡,耷拉着眼,没什么不对劲,他收回视线,继续等着山岚回答。
山岚微顿,难得生出一股心虚来。
她拽紧手里的绳子,将他往身后带了点儿,轻声应:“不会有婚礼了。”
赵行“啊”了声,神色讪讪,老实地没再多问,心里却为她高兴,那些个二世祖配不上他们小师妹。
盛霈撩起眼皮,看她散落在腰间的发尾。
昨晚,他的手指没入长发,把控着那截紧实的腰,去闻她耳后淡淡的清香,最后听她细细密密的呼吸。
想到这儿,他又热起来。
盛霈想,会有婚礼的。
朝阳初升,海风漫潮。
林间枝叶婆娑,三个人安静地走了一阵。
在这寂静中,山岚忽而轻声说:“我日日去崖顶练刀,那里能看到整个洛京。晴日时,能望见昆羔山下的沙漠,沙丘和海潮一样,随云起伏;阴雨天,洛京边灰蒙蒙的一片,风里带着沙粒,空气很干,让人鼻子不舒服,只有等到那雨落下来,才能舒一口气。”
“洛京的春比别处来得晚,江南的花儿都谢了,胡同口的墙上才爬满花,地上落满叶子和花瓣;夏天,阳光很烫,晚上我们师兄妹会下山去,去山脚的小摊吃烧烤,喝啤酒,那里没有山家的辈分,他们不用等我先动筷子...”
“摊位上冒着熏人的烟,辣椒面像雨一下往下落,街上有人骑着自行车,车铃叮叮当当地响,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三三两两,拿着扇子摇晃,有时候散步,有时候下棋,嘴上挂着家里长短。”
“等入了秋,洛京就变成了黄色...”
山岚微怔,忽然止住话。
赵行不知怎的,不往前走了,就这么在地上坐下,手背捂着眼睛,背脊抽动,他竭力克制着,但终是没忍住,放着大哭起来——
“我想回家...我想我妈。”
“想回洛京去,我后悔了,再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山岚微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盛霈。
盛霈朝她轻摇摇头,没出声,就让赵行哭了个痛快,等哭声收得差不多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他顿了顿,说:“我会带你离开这儿。”
赵行哭完心里畅快不少,随手擦了擦眼泪,也不怕人笑话,说:“先带你们看船去,这船当时破了,我修修补补,修得差不多了。”
“我怕被他们发现,一直把这船藏在林子里。我怕木头烂了,就用布罩上,藏在浅坑里,为了显得自然,我还移了几株树过去,再放点杂草什么的,一点都看不出异样来。”
盛霈挑眉:“比我想得聪明点儿。”
赵行也不和人计较,熟练拐过几个弯,走了近十分钟,在一处草木茂盛的地方停下,指着正中间说:“到了。”
盛霈和赵行合力将这些树木移开,扯开满是泥土的布,露出那艘近两米高的木帆船来,如赵行所说,陈旧而狭小。
它停泊在地面。
桅杆下,帆布静静地躺在甲板上。
不起航的船,就像废弃的刀。
长久地停在那儿,它便渐渐失去了生命。
盛霈钻入船舱,仔细打量了一眼,又出来检查外围修补的地方,半晌,他瞥了眼赵行,说:“十分钟就得沉。”
赵行:“......”
“那怎么办?诶,盛二,我有个想法。”赵行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悄声说,“过几天他们来送物资,我们把船给截了,怎么样?”
“我们就能直接回岸上去了!”
他一脸兴奋。
盛霈蹲着盯着船体,随口应:“船上那么多人,你打算怎么截?你知道一艘大型渔船启动需要多少人吗?”
赵行蔫吧下来,也是。
他们这儿就三个人,再怎么厉害,无法控制船上那么多人,一个部门不配合,他们就没法儿回去,还容易把自己赔进去。
盛霈看了一阵,淡声说:“重新补,能修好。但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赵行一愣:“什么事?”
“上他们的船,到驾驶室把罗盘偷来。”盛霈的神色云淡风轻,“别人的船上不会有罗盘,但他们的船一定有,你拿到了,我们当即就离开,两天送你到南渚。”
“......”
赵行瞪大了眼,顿时紧张起来。
盛霈轻飘飘地说完方案,不管赵行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开始指使人:“把能用的工具都拿过来,再去砍树,修个三四天就能用。”
赵行反应了一会儿,冷静下来,说了句行,匆匆离开去拿日常工具。
.
一时间,林子里只剩山岚和盛霈。
山岚摘下帽子,露出清凌凌的面容来,右手轻晃,以帽为扇,丝丝清风拂过她鬓边的湿发,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们修船,我做什么?”
她问。
盛霈定定看她一眼,问:“你想做什么?”
山岚慢悠悠地扇着风,还真凝神想了想,这岛上没什么可玩儿的,天又热,想来想去,只能下水去玩儿。
她抿着唇,轻声问:“我可以自己去玩吗?”
盛霈想都没想:“不可以。”
山岚听了也不恼,退而求其次:“想看书。”
盛霈点头:“行,让他去给你拿。”
两人像平时一样说完话,又安静下来。
林中风声簌簌,只有彼此视线偶尔交缠。
.
岛中时光静谧而缓慢,这几日盛霈和赵行忙着修船时,山岚便捧着书坐在一侧,偶尔磨她的石头刀,或是把玩岸边捡的贝壳。
渔船来的前一晚,岛上下了雨。
赵行最后一次检查完藏着的船,迎着略显狂烈的海风,按着帽子匆匆跑回来,喊:“都准备好了,就等明天我去偷罗盘。”
山岚和盛霈坐在凉棚下,躲着雨。
瞧着安安静静的,似乎没有交谈。
赵行瞧他们一眼,抖落身上的雨,问:“盛二,你怎么知道他们船上一定有罗盘,万一没有怎么办?总得给我个备用方案。”
盛霈垂着眼,指尖转着只空螺,嗓音低低凉凉的:“他们找船和我找船,用的是同一个方法,不依赖现代的海图,用旧时的罗盘把握航向,用漏刻或焚香计时,完全按照旧时航线记载行驶。”
“要是没有罗盘,你就看一眼卫星显示的海图,记住形状,回来告诉我。其余的还是按照我们说好的来。”
赵行知道盛霈费这么大的劲是为了找人。
但把他关在这里的人呢?
他问盛霈:“你说,那些人找这艘船也是为了那些财宝吗?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偏偏是这艘。”
盛霈:“或许这船上有别的东西。”
赵行一愣,冒出一个念头来,说:“不会为了山家那把刀吧?”
说着,他看向山岚。
山岚坐在煤油灯下,腿上摊了本书,却没看。她先前坐下才看了两眼,盛霈便作势要将书抢走,说要看坏眼睛。
她倒也老实。
说不看就不看了。
“可能性不大。”山岚温温吞吞地说,“制作垂虹刀的铁纯度极高,虽然做了防锈处理,但在海里近百年,大概率是生锈了。假使不生锈,这刀对别人来说,最大价值就是用来收藏,费这样长的时间和精力,不值得。”
赵行嘀咕:“这船上还有什么呢?当年我们从各个渠道找这艘沉船的信息,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当时他们出海遇见了海贼,船沉没了,其余的零碎信息没什么用,更多的我们也没能查到。”
山岚道:“可能只有看到那份手札,才能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盛霈眸光微顿,没应声。
赵行摆摆手:“不想了,我还是准备明天的行动。别说,还怪紧张的,我很久没有那么紧张过了。先洗澡去了,你们聊。”
说完,赵行一扭头,去了屋后。
雨声似珠散落,叮叮咚咚,恼人的很。
同时隔绝了屋前屋后的声音。
山岚看向盛霈,问:“怎么了?”
盛霈侧过身,凑近她,低声说:“或许沉没的不只是那一艘船,既然他们遇到了海贼,经历了暴风雨,海贼的船可能也沉没在那里。”
山岚微微睁大眼,眼睫轻动。
对上他的视线。
盛霈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这背后的人和把我们引到月光礁的人是同一个,他想引开我,或者试探我。”
“...会有危险吗?”
山岚下意识问。
她近在咫尺,呼吸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