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析一怔。
“但您救过我的命。”
徐夙不以为意:“命不值钱。”
在常人听来很恐怖的话。
曲析却听明白了:“您觉得命不值钱,是因为您在将那些人打下地狱后,会随他们一起死去,对吗?”
这一刻,徐夙的眼中露出偏执的仇恨。
没错。
因为哪怕在地狱里,他都不想让他们好过。
曲析看着他漠然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您对自己太无情了。”
过往的那些事,好像都与这位有关,却都不该是他的责任。
徐夙自嘲地弯了嘴角。
权臣,不就该无情吗?
看着徐夙决绝的样子,曲析忽地心中不忍。
为这位和小公主都感到不忍。
他第一次戳穿这个人:“您觉得公主这样的人应当和一个对她宠爱有加的人平安和乐地在一起,对吗?”
曲析依旧没有得到徐夙的回应。
可是出门前,他还是对徐夙说道:“可您为何不曾想过,颠覆过去的所有,保护好这个珍贵的人呢?”
看着曲析消失的背影,徐夙喉结滚了滚,闭上了眼。
他这样的人,配重新开始吗?
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
要说这些年来,元琼怎么都戒不掉的坏毛病,大概就是赖床了。
尤其是前一天晚上到了夜半才归,她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眼皮就像黏在一起了一样,怎么都睁不开。
即便饿得饥肠辘辘了,还是宁肯胃里空空如也直叫唤,也不愿意早点起来。
直到屋外飘进一股浓浓的食物香气。
迷迷糊糊间,她以为是谁拿着饭菜经过了她的门口,却没想到这香味久久不散。那上菜的人就像在她屋门外住下了一样。
终于在半炷香后,她像条虫子一样从床上挪起来,穿戴整齐后,打开了房门。
元琼方一打开门,便看到了魏如晏,他正靠在二楼的木栏杆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
而在他的脚边,用木盘放了大概也就……十几来道菜吧,一字排开。
听见了身后的开门的声音,魏如晏转过了头。
“哟,我们赵小好人醒了?”
元琼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头疼,听他这么叫自己顿觉头更疼了。
她下巴微抬,指了指那一堆菜:“你带着这些站在我房门口干什么?”
“等你一起吃饭啊。”他一脸理所当然。
“不用了,我下楼去……”元琼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她扶着栏边,随意往下一眼,就看到了徐夙。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点了些菜。
但是又没有动筷子。
楼下的人恰在此时抬头,往她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元琼想起昨夜的不算愉快的谈话,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
再看去,徐夙已经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好像下一刻就要向她走来。
魏如晏悠悠地转回头,再度向楼下看去。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木栏杆,不用细想就能猜到这两人昨夜的矛盾根本未解。
“和我一起吃不好吗?”他虽是在和元琼说话,笑眼却仍然盯着楼下,“昨日不是说了要请你吃饭吗?不必与我客气。”
元琼见徐夙始终没有动作,就像是在等她做选择一样。
不过这个选择也不是很难做。
她转过头:“你说的,我吃完你可别问我收钱。”
有了回应后,魏如晏风一般地回过身:“自然。”
说完,他拿起一个木盘就往她房里走。
得逞似的,走之前他还不忘朝徐夙摆了摆手。
元琼喟然,对他这招人讨厌的样子哭笑不得。
当事人却是完全不知道收敛,边走边回头给了她一眼,“菜太多了我拿不了,赵小好人,帮忙拿进来吧。”
声音悠悠扬扬,带着炫耀的意味。
客栈人多,喧闹得很,不过楼上的声音倒是十分清晰地传进了徐夙的耳中。
他看着一桌子未动的菜和脚边的小东西,袖中指腹交叠,用力捻了捻。
……
菜被摆了满桌。
元琼扫了一眼,实在是觉得这么些菜找四五个大老爷们吃一顿都不一定吃得完。
就她一个小女子,再带上对面一个公子哥,怎么看怎么浪费。
魏如晏倒了杯酒:“怎么了?你昨日不是说都想尝尝吗?我这就给你都点上了。”
元琼啼笑皆非:“我就这么一说,您真不愧是魏国太子,真不知道该说你奢靡好还是大方好。”
酒壶落桌,发出清脆的声响。
魏如晏挑了挑眉:“你认出我了?”
元琼耸了耸肩:“你不也认出我了?”
不然他为何总缠着自己?
类似于他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最不差的就是姑娘的爱慕。
她天天对他每个好脸,正常的风流公子早就换个人了。
元琼自顾自夹了一道自己爱吃的糯米莲藕,一边用筷子将它分为两半,一边低着头说道:“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一个魏国太子为什么老想着请我吃饭?”
魏如晏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笑着答道:“早就听说赵国公主一言不发出走宫城,两年未归,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这么有魄力。”
元琼点了点头。
显得有些敷衍。
他继续说道:“我之前和我的皇弟打赌。”
她很给面子的接道:“赌什么?”
魏如晏杯中酒尽,又倒了一杯。
倒完后他手稍顿,眼神示意元琼要不要来一点。
元琼摇了摇手,拒绝了。
喝酒误事。
魏如晏不甚在意,将酒壶放回:“赌你多久会哭着回去找你的父皇。”
元琼猛地被呛了一下:“你这人是不是哪里有点问题?”
“怎么,我说错了吗?”他一脸理所当然,“像你这样从小被宠大的公主,出了宫城十有八九没过几天都要哭着回去,再要不就是饿死街头的落魄结局。”
元琼没有和他讨论这个,只是随口问道:“那你现在看到我了,满足好奇心了吗?”
“现在?”他托起下巴。
元琼因他上扬的尾音而抬眼。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现在对你更加好奇了。”
魏如晏其实也是个俊朗的人。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样子,许是因为他饮了酒,让他一双桃花眼也透着几分似醉非醉。
又因为逆着光的关系,他脸上轮廓又柔和了几分。
这话听着很真。
换作任何一个女子,可能都会为此沉迷。
毕竟,好奇便是一切的开端,而谁又能抵抗得了一个温柔动情的人所给的机会呢。
可元琼只是破坏情调地扯下了面前的一个鸡腿,配合着手上的动作揭穿了他:“我自觉没这个本事,太子殿下应该是对我们徐正卿更感兴趣吧。不过你找错人了,我真的和他不熟。”
魏如晏愣了愣,眼里刻意摆出的情意收敛了几分,转而换上了探究。
来晋国前,他确实对徐夙这个人颇多好奇。
不过现在,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公主更有趣一点,甚至比他想象中要有趣的多。
元琼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不过她吃得正欢,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也没空和他多说。
她和云雀游历的上一个地方便是魏国,两个人在那里住了小半年,自是对魏国的种种都了解了点。
当然,也包括魏国皇室每年都与晋国有私下贩盐的交易。
所以严格来说,魏国和晋国算是盟友的关系.
而晋国虽然一直未动,但却是一直对曾经的手下败将赵国虎视眈眈,若是未来赵晋两国交战,魏国自然是站在晋国这里,那么以防万一便要越多了解赵国越好。
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可是堂堂魏国太子接近她一个离开赵国两年的人有什么用,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他想通过她接近一个在赵国能呼风唤雨的大臣——正卿徐夙。
这也就是元琼很不愿意和魏如晏多说话的另一个原因。
即便她离开再久,都时刻记得赵国也是她的国。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魏如晏又恢复了原来的纨绔样子,他回味了一下刚刚元琼说的话,突然抓住了她话语里的一个小毛病:“你方才是不是说‘我们徐正卿’?”
元琼啃完了鸡腿,擦净了手,又去夹另一边的炒豆子。
盘里的豆子圆圆扁扁的,元琼手里的两根筷子一撞,豆子就从中间滑走了。
“哎呀,没夹起来。”她作势又要去夹。
这一声“哎呀”很是做作,像是在装傻避开话题。
魏如晏觉得好笑,眼睛在她身上转了转,索性抽走了那盘她要夹的菜:“说说啊。”
元琼夹了个空,对他翻了个白眼。
她本想说直接告诉他是顺口,但又觉得这样便显得她和徐夙以前关系很好似的。
最后她想了想,含含糊糊地解释道:“他是赵国人,不就是‘我们’的人。”
魏如晏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也不再深究。
……
两人吃到一半,不知是不是风太大,方才被关严的门突然开了条小缝。
门吱呀吱呀地响了两下,魏如晏表情一变,警惕地看向门口。
元琼见他表情不对,也顺着看去。
屋外角落里一个很小很小的黑影,不知是在用什么扒门。
一下一下的,发出的声音让人一阵发毛。
此时,一直晃动着的门突然被撞开,一团白乎乎毛茸茸地东西闯了进来。
它蹦蹦跳跳的,旁若无人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十分活泼好动。
元琼惊呼一声:“小兔子!”
一边老神在在的魏如晏忽然脸色一变。
她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把它抱了起来:“你是哪里来的啊?”
没注意身边人的神色,元琼抱着小东西走近魏如晏:“你看,有只兔子!”
魏如晏的脸色更差了。
元琼这才发现他不太对,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听他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你……”
紧接着又是一个喷嚏。
“……”
“你把它拿远点,我对这东西过敏。”
元琼急忙拿开了点。
但魏如晏症状已经发了出来,鼻尖不住地发痒,只觉得这地方半刻都不能再待了,随即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匆匆忙忙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
跑得可真快。
元琼摸了摸那小可爱的头,站在原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低头顺了顺兔子的毛,然后就听到又有脚步声近。
元琼以为是魏如晏:“你怎么又回来了?”
结果一抬头,她就看见徐夙从屋外走了进来。
她微愣:“你怎么来了?”
徐夙垂眼看向她抱着的小东西:“兔子跑了。”
元琼:“这是你的兔子?”
徐夙默然。
元琼这才反应过来。昨日引她进店的,不就是门外挂着的牌子。
上面写着:内有月兔。
原来还真的是有小兔子。
元琼有些难以置信:“你喜欢这种东西?”
他睨了一眼她手里的小东西,不带感情地说道:“掌柜非要塞给我的。”
那小兔子不太安分,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它就在元琼的怀里使劲扒拉,好像是要挣开。
元琼和徐夙面对面站着,就看着那小爪子往徐夙的身上划拉了两下,把他平整的衣裳搞得皱巴巴的。
徐夙蹙眉,下意识想退。
元琼却一心只在那兔子的身上,小兔子往徐夙的肩上跳,她还很贴心把它送了上去。
那兔子在他的肩头转了个圈,又朝向了元琼,对着她的鼻尖碰了碰。
元琼被它蹭得痒痒的,笑嘻嘻地用鼻子回蹭了蹭。
徐夙低头而视。
只觉得很久没有看见她这样开怀纯粹的笑了。
她离得他这样近。
让他不自觉抬起手,想摸摸她的头。
将触未触时,元琼突然站直身子。
他的手一僵,有些不自然。
元琼看着他的样子,问了句:“怎么了?”
徐夙收回手,顺势捋了捋袖子;“没什么。”
她没多想,只当他是要挥去些小东西身上的毛。
元琼想了想,还是抱过了他肩上的兔子:“这个我来照顾吧,我怕你照顾不好。”
徐夙点头,倒是很利落地答应了。
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他视线在她弯起的嘴角上划过,走了出去。
关门的刹那,徐夙听见里面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
小姑娘在嘀咕:“要不要给你找个伴呢?”
……
徐夙没有回屋,而是慢慢走下楼,弯起指节敲了敲掌柜靠着的桌子。
见那掌柜抬头,他把钱放在桌上:“掌柜,再问你讨一只兔子,明日我来拿。”
掌柜愣愣地从算盘珠子里抽出手:“好的,客官。”
看着徐夙走远的背影,那掌柜又低下头去捣鼓他的账本,然后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一眼正在上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