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狠狠把折子摔在桌子上，吓得伺候太监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他闭着眼睛努力平复自己情绪，然而心里还是忍不住冷笑。
——这些御史，做朝廷官吏、享皇室俸禄，却视皇室为洪水猛兽，稍有差错便可以夸大成国之蛀虫，说错一句话, 便仿佛亡国近在眼前了。
以为他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
小五害十一？
康熙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从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不用问情况他都知道不可能。
宮里知道情况的人也不觉得此事和宁欢有关, 毕竟她全程都没参与啊。
事情是这样的：
前几天下了场大雪，十一阿哥年幼体弱, 寒气侵袭就病了。太医调理几日不见好转，提议给十一阿哥用青霉素。郭络罗氏本就和戴佳氏不对付, 四公主也不喜欢宁欢，两人拉不下脸，也不愿意让宁欢平白涨名声，便不肯用。
郭络罗氏当时倒是信誓旦旦有理有据，说她不信青霉素, 要真是好的，怎么研究这么久都不敢给主子用，只有太监宫女用呢？
——那是下贱之人才用的东西。给他们十一诊治的人是太医院院判，用的药都是最好最贵的，肯定能治好的。
建议他们用青霉素的太医院院判许泽：“......”
且不说郭络罗氏这话会不会得罪佟佳氏、德妃，以及一众被青霉素救过性命的宫女太监，只说她不肯让十一阿哥用青霉素，坚持认为小小风寒太医能治好，然后十一阿哥病情就恶化了。
郭络罗氏慌了。
脸面再重要，也没有儿子的命重要。哭着喊着让太医用了青霉素，然而或许是太晚了，十一阿哥还是去世了。
郭络罗氏差点疯了。
疯了的人和疯了的狗或许没什么区别吧——都是见人就咬。
郭络罗氏咬许泽、咬青霉素，自然也不肯放过宁欢，一副恨不得所有人跟她儿子陪葬的架势。
陪葬是不可能陪葬的，胡闹也不能任由她胡闹。佟佳氏了解情况之后，让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郭络罗氏禁足，暂时维护平静，等皇上回来再做处置。
然而她能关住人，能关住宮人的嘴，却管不住别人的心，更管不到朝臣身上。
朝堂上，无数弹劾折子飞到康熙御案。十一阿哥薨逝时间太巧了，正好皇上不在宫中，给了他人无数遐想空间，再加上中间掺和了所谓神药青霉素。
弹劾太医院的、弹劾青霉素和宁欢的、弹劾佟佳氏的，就连丧子的郭络罗氏也没人放过，罪名五花八门，朝堂后宫顿时乱成一锅粥。
福嬷嬷“呸”了一声：“我瞧有的人说的有道理，这事就赖郭络罗氏！害她儿子就罢了，还想害我们公主，呸！”
她难得言辞如此激烈，刚从屋外蹦进来的宁欢都愣了一下：“嬷嬷怎么了？有人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福嬷嬷把宁欢上下检查了一遍，惹得宁欢又嘻嘻笑着躲，福嬷嬷问，“公主今天玩得好吗？”
“欢欢不是玩，欢欢在写作业啦！”小姑娘叉腰强调这一点，然后挠了挠自己小啾啾，有点纠结道，“三哥哥和四哥哥最近好奇怪，好像很不高兴。”
福嬷嬷心里一跳，干笑道：““十一阿哥殇了，做兄长的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
呸！郭络罗氏这么闹腾，大家头疼心烦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替逝者难过？
郭络罗氏造得孽哦！福嬷嬷叹口气。
宁欢也小小叹口气，垮着小脸道：“欢欢也不高兴，欢欢不想十一弟弟死。”
小姑娘难过的晚上点心都没用几块，福嬷嬷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还有点酸涩，又在心里把郭络罗氏臭骂一顿才解气。
福嬷嬷、绿萦和三阿哥、四阿哥小心翼翼将宁欢和外界隔离起来，像她幼时一样，不让她接触外界的恶意。终于等到康熙回宫。
帝王回銮，声势喧天。
宁欢在慈宁宫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妃嫔和众皇子皇女一起等候圣驾。
她靠在戴佳氏腿边，扯了扯她衣摆小声问：“额娘，不是说会很热闹吗？欢欢怎么没听见呀？”
戴佳氏没说话，只是摸摸宁欢头，宁欢在她手心蹭了蹭，一扭头就见四公主正恶狠狠瞪着她，宁欢扬起小脑袋：“哼！”
她摸摸小肚子，有一点点饿啦！
圣驾先在午门见过王公大臣，快到午时才带着大阿哥和太子到慈宁宫，他大踏步而来，人虽没瘦，但精神头一瞧就不是很好，也不知道是被哪桩事闹得。
太皇太后心疼不已，也不叫康熙行礼，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康熙一一耐心回答。正是祖慈孙孝，一派温情脉脉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尖厉的女声：“皇上替臣妾做主啊——”
然后从嫔妃末端冲出来一个一身素白的女子，正是郭络罗氏。
郭络罗氏只是贵人，不算宜妃和家世，她在众妃嫔中只是底层，本来没有资格来这种场合。只是因着她是四公主生母，向来特别一些。十一阿哥之事尚未定论，但皇上既已回宫，佟佳氏便不好再继续禁足郭络罗氏，她这才被放出来。
没想到，郭络罗氏竟然挑这个时候闹事......
佟佳氏脸色微变，宜妃更是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拼命给郭络罗氏使眼色。然而郭络罗氏只直勾勾盯着康熙，哀戚道：“皇上，臣妾和十一阿哥命苦，求皇上做主啊！”
宜妃闭上了眼。
康熙脸色微黑。
宁欢眨巴着大眼睛，努力伸长细脖子，胖嘟嘟的脸蛋左边写着“八”，右边写着“卦”，标准吃瓜人姿态，就差抓把瓜子了。
然后就被大阿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宁欢：“？？？”
小姑娘疑惑地歪歪头。
大阿哥：“......”
大阿哥噎了一下，这丫头平常看着鬼精灵，怎么这个时候这么笨？人家要告你状了，还傻乐呵什么乐呵？还不想办法把人弄走，真叫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就无法挽回了。
宁欢看不懂大阿哥复杂的神情，她歪着小脑袋努力和大阿哥挤眉弄眼，还抽空拿了块点心啃。
大阿哥：“......”
另一边，康熙冷眼看着郭络罗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压下怒意淡淡道：“此事改日再说。”
宜妃勉强附和：“是啊妹妹，皇上圣驾刚刚回銮，你且耐心等等吧。”
她伸手去扶郭络罗氏，却被对方一巴掌打在手腕，立时就红了一片，可见用了多大力气。
五阿哥跑到宜妃身边关切道：“额娘你没事吧。”
“没事”，宜妃对儿子微微一笑，却不再去看郭络罗氏——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从小一起到现在，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个妹妹，这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但凡她认定的道理，除非自己想通，否则谁也不能劝服她。
并且她有种一往无前的勇气，但凡再有点脑子......
她已经疯魔了。
五阿哥贴心地给宜妃吹吹，宜妃摸摸儿子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去带四姐姐出去玩。”
刚才四公主被郭络罗氏推了一把，这会儿还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呢。
郭络罗氏红着眼珠子一字一句道：“臣妾的十一去得冤枉，臣妾等了这么久，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请皇上替臣妾，替十一做主！”
这番话说的，仿佛她就是个儿子被害的可怜母亲，一片慈母之心可怜可叹。可是她疯了，大家没疯！十一阿哥之死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不能说明镜儿似的，但郭络罗氏怎么也不能逃脱责任吧？
如今倒装起可怜来了，众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屑。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看戴佳氏。
康熙再次加重了声音：“你起来。”
郭络罗氏咬牙：“皇上不管，臣妾就不起。”
康熙：“......”
他冷声道：“那就去外面跪着吧，不要碍朕的眼。”
郭络罗氏惊讶地抬起头，就见康熙一脸寒意，不耐之极。他面无表情挥挥手，就有太监把她拉了出去。
殿里一时安静之极，若不是郭络罗氏仍在不断哭嚎，真可以说“落针可闻”。
“咚”的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众人看去，就见四公主甩开五阿哥的手往殿外跑，而五阿哥坐在地上红着眼睛挠挠头，似乎不明白四姐姐为什么这么对待他。
宜妃气得不行。
宁欢靠在戴佳氏腿上，小小声吐槽：“四姐姐好凶哦。”
戴佳氏没吭声，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啾啾，旁边的三公主却诧异地看了宁欢一眼，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别人？
宁欢：“......”
康熙陪着太皇太后、皇太后用午膳，众嫔妃带着皇子皇女告退。走出慈宁宫，就见郭络罗氏正笔挺地跪在门口，四公主站在她身边呜呜地哭。寒冬腊月，两个月脸上都红成一团。
宁欢抿抿小嘴，纠结要不要把自己的小手炉给四公主。虽然欢欢很不喜欢她啦，但是三哥哥说过，欢欢要大度一点，友爱兄妹。
可是四公主太讨厌啦！
宁欢嘟着嘴还在纠结，郭络罗氏的眼神便直勾勾落在宁欢和戴佳氏身上，冷笑道：“你们一个也别想跑，都给我等着！”
宁欢：“？？？”
她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并且恶狠狠（自以为）地瞪了回去。
就让她冷着吧，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8 23:33:32~2021-06-29 22:2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康熙传许泽去乾清宫问话。
小太监传了话, 太医院一时间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干笑道：“皇上长途跋涉，或许身子不适......”
还没说完就闭了嘴, 这个理由实在不高明。且不说让人听见怎么办，单说皇上出门远行, 身边太医带了好几个, 身子不适的可能性太小了。
反倒是......
众人小心翼翼去看许泽脸色, 一直没吭声的年轻太医突然冷笑一声：“十一阿哥用了青霉素出事的，我看就是青霉素的问题，师父直接告诉皇上就是, 凭什么拉太医院当替死鬼！”
胡扯！
许泽心里有些无奈。这徒弟磨了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到底不适合做太医啊。
他下定决心过段时间找个理由体面地把他送出去，眼下只是瞪了年轻太医一眼，对其他人道：“麻烦诸位看着他些，别叫他乱说话。”
年轻太医气得要死, 用“好心当成驴肝肺”的眼神看许泽。
许泽懒得理会, 没叫医助跟着, 自己背上药箱跟小太监去乾清宫。
一路上他不说不问，倒是小太监欲言又止看了他好几回, 许泽都当没看见。
许泽今年六十岁整，进入太医院近二十年, 从小小太医到四品院判，大风里走过、大浪里趟过，按理说早该习惯了，可是远远看见肃穆威严的乾清宫，还是忍不住心里发颤。
这件事太医院没错, 太医院没错，许泽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也明白，伴君如伴虎，是非对错有时候并不重要，皇上说你是错的，即便没错也是错。
而皇上刚刚失去一位阿哥，若要迁怒又该如何？
许泽不敢抬头，跟着小太监进了乾清宫，又按照指引跪在康熙面前磕头，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微臣太医院院判许泽讲过皇上。”
没人说话，无边寂静中，只能听见宽茶时瓷器清脆的撞击，和跪在身边的女子悲凄的哽咽。
即便声音暗哑许多，许泽还是听出来，那是郭贵人。
他曾为了十一阿哥病情和这个女子几番争执，当初她表情多么高傲，声音充满讥讽，如今却不一样了。
康熙威严冷淡的声音：“许院判，郭络罗氏说，是你用了青霉素导致十一阿哥殇逝，你怎么说？”
许泽心沉了沉，沉默片刻，还是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话：“皇上明鉴，十一阿哥乃寒邪入侵，微臣无能，但与青霉素无关。”
“胡说！你胡说！”郭络罗氏声音陡然尖利，许泽只觉得身上一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撞到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郭络罗氏放大的脸近在眼前，她脸色狰狞，挥舞着带血的指甲往他脸上挠，却被赶来的太监押着胳膊拉开。
目瞪口呆间，许泽只觉得有人扶起他胳膊，少年声音温和：“许院判没事吧？”
没事。
许泽摇摇头，少年又递过来一条帕子，许泽诚惶诚恐地接了，整理仪容的时候忍不住瞄了一眼，就见一侧坐着几位皇子，看年纪应该是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倒是没瞧见五公主。
许泽心里定了定，接下来便镇定许多，将当日之事一一道来：“......若是早日用青霉素，十一阿哥不会恶化如此严重，加以调养便可痊愈，可惜他耽误了最好时机......”
几位阿哥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郭络罗氏，不敢相信有人能蠢到这个地步。
“你胡说！你胡说！六公主怎么就没事，凭什么六公主没事十一有事？不是你是谁？不是你是谁？”
听到她还攀扯六公主，康熙脸色更黑，四阿哥也抿紧嘴，眼神有些不善。
许泽道：“每个人体质不同，病症不同，用药效果便不同。六公主当时能救回来，不代表十一阿哥就能救回来。”
这是要看天意的，六公主当初用青霉素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有失败的可能啊。
可惜郭络罗氏听不进去，嘴里不停喃喃：“凭什么救六公主不救小十一？你该死，你们谋害皇子，你们都该死！”
俨然已经疯了。
许泽犹豫了下，伸手要给郭络罗氏把脉，被她一爪子挠在手背上。
康熙声音冷的跟带冰碴子似的：“郭络罗氏德行不堪，褫夺贵人封号，分例减半，无朕旨意不得出宫，给十一阿哥祈福赎罪去吧。”
这就是认定此事错在郭络罗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