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得领导也挺焦虑。
钱倩积极要求做双方沟通的桥梁:“我的计算工作没有你们压力那么大, 有一些空余时间,你们做实验拿数据, 报告我来写。”
把生涩难懂的核物理名词翻译成普通人能懂的语言,是一门艺术。
钱倩说她的工作压力不大,只是为了得到写报告的机会。
其实每做完一次计算,她都要认真核对, 生怕计算机出问题, 精神需要高度集中。
也就只有在两次计算的间隙可以得到一点时间, 晚上回去之后, 其他人能睡觉,她还要继续写报告。
刚开始,大家还会关心一下,她写的报告到底是不是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还会向她要写好的报告看。
后来发现她写的内容确实就是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而且通俗易懂,便高高兴兴地把这活都交给她。
自从写报告的工作交给钱倩之后,所长被上级领导提问的次数少了许多,看报告就能明白的事,就不用再问什么了。
所长对钱倩的写报告能力也越来越依赖。
他早就忘了钱倩跟他说什么要做靶子的事。
谁不爱惜生命呢,这个女同志,年轻、漂亮、又是高级知识分子,怎么会不怕死呢?
肯定是之前看了什么英雄的宣传片,一时热血上头罢了。
有时候领导看到报告后,会打电话来问一些细节相关的问题。
所长也会叫钱倩接电话回答。
就这样,在物理研究所、各位领导的心里,钱倩对整个项目最熟悉,也是重要的项目推进人员。
名声越传越远,钱倩决定每天加强锻炼身体。
平时没时间专门锻炼,她就在角落里放着一对单重20斤的哑铃,有事没事举一举。
半夜写报告写烦了,也会出去练练腿脚功夫,难得这具身体好用,不能让利剑变钝了。
在别人眼里,钱倩这段时间几乎没见过太阳,不是在做计算,就是在写报告,一直窝在屋子里,保持一个姿势不动。
其他人还会打打篮球,活动活动,钱倩几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蘑菇。
偶然出去,也只是晒晒太阳,走两圈就不动了。
有时候他们打乒乓球的时候,会招呼钱倩一起打,钱倩不想耽误工作时间,就推说身体不好,跑不了几步就累。
久而久之,钱倩在所里的名声就被传成了娇弱的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干不得重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有一回,所里发了五六斤苹果,钱倩刚想拎起来,一位专家忙上前:“你快放着,我帮你拿,小心闪着腰。”
钱倩无论怎么拦都没用,那兜苹果愣是被他热情的送上了四楼宿舍门口。
“下次要干重活,记得找别人帮忙,别累坏了。”
钱倩哭笑不得的目送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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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翠霞在抓敌特的工作中,忠诚和能力有目共睹,钱倩又替她说了几句好话,说她很机灵。
所长便将她从普通办公楼的保洁工作中调出来,专门负责核心研究组的后勤工作。
工作职级涨了半级不说,单说这份能参加保密工作的荣耀,就是文印室也比不上的。
她确实没有辜负钱倩在所长面前夸的“机灵”。
专家们想得到的生活需要她能想到,专家们想不到的她也能想到,专家们想得到,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她照样能想到。
有好几位专家是留过洋的,在熬夜做实验的时候,就需要咖啡续命。
但是这东西在国内其他地方都是高贵的玩意儿,就算是北京上海也不是所有店里都有。
专家们也不好意思说,虽然天天有浓茶,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钱倩记得云南早在1892年就有传教士带进了咖啡种子,一直在种,成了后面有名的云南小粒咖啡。
就算现在没有成规模,但是供应给这么几位专家,难度还是不高的。
刘翠霞的行动能力相当强,很快就拿到了好几包。
几位与咖啡分别已久的专家们闻着味儿,就飘进茶水间,看着刘翠霞煮咖啡。
继而聊起“我记得落雪山上搞实验的老周他们几个,也爱喝咖啡,给他们留点,下次送东西上山的时候给他们带过去。”
钱倩笑道:“那山海拔三千五,水都烧不开。”
常年住在海拔两千米的刘翠霞脱口而出:“是因为冷吗?”
一位专家说:“不是,是因气压的关系,液体的沸点与外部压强有关,落雪山的沸点最多只有80度……”
他说得兴高采烈,刘翠霞露出困惑的表情,脸上仿佛写着三个大字:“你说啥?”
等他把大气压强、沸点等等说完,刘翠霞眨了眨眼睛:“那多煮一会儿,不就能从80度到100度了吗?”
得……刚才一通白讲。
专家默默扭头,感受到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钱倩笑道:“沸点指的是水变成汽的临界点,我们这里,水烧到一百度才会变成汽,在落雪山,八十度的水就会变成汽啦。
就好像要捉到一百只蝴蝶,才能向喜欢的姑娘求婚,但是每次捉到80只,蝴蝶就全部飞走了,就没有办法求婚了呀。”
“哦……”刘翠霞懂了。
专家笑道:“你这比喻怎么这么奇怪,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钱倩理直气壮:“因为这里是云南呀,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举例子也要举一个别人生活中可以理解的。”
“真是太有意思了。哎我说,反正报告也是你写的,不如汇报的时候,就你上吧。上回我跟部委领导做报告的时候,他们听得云里雾里,我也急得要命,报告做了二十分钟,解释倒解释了两小时。”
钱倩笑道:“部委领导在北京呢,我可没机会给他们做报告 。”
没过几天,钱倩期待的机会就来了。
北京的领导要求核研究所这里对前期工作进行阶段性汇报,顺便与北京二机所的同志们碰个头,对未来的工作进行规划。
钱倩与几位专家坐上飞机,直奔北京。
汇报地点在二机部,众人一进门,刘部长亲自来迎接,大家各自报上姓名。
别的几位专家报名字的时候,都会带一句毕业学校,或是专业名称。
刘部长态度和善,一视同仁:亲切握手,并表示欢迎。
唯独钱倩,她知道自己的学历是时空管理局给造假的,核物理水平也是硬塞的,报出来,有一种欺世盗名的感觉。
所以,她只报了自己的名字:“我叫何露。”
没想到刘部长听到这个名字,忽然睁大了眼睛:“你就是何露?去过广西的那个?”
“啊,对。”钱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应该不会是广西花瑶公社被烧的赔款要她参与平摊吧?
刘部长笑着对她说:“跟我来。”
说罢,便大步走在前面,钱倩非常茫然,这是闹哪样?
众人随他一起走进一间不大的房间,房间里摆着好些玻璃展柜,墙上还贴着三个大红字“陈列室”。
刘部长介绍道:“这里陈列着我们国家自从决定大力发展核工业之后的所有展品。”
他又指着摆在陈列室正中间的一块长条形石头:“你们看,这是什么?”
那块石头中间有一条如同被金漆刷过的纹路。
在场的人都是搞核物理的,自然认得出这是铀矿石。
有人回答:“铀矿原石。”
“对,这是我们在广西贺州杉木冲发现的铀矿石,就是何露同志所在的地质队找到的。”刘部长提起这事非常兴奋。
“地质队?”与钱倩同去的几人完全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过往。
刘部长向众人介绍:“现在我们知道,郴州出品的铀矿品质最好,矿藏最丰富。但这块铀矿,才是我们真正的开业之石。
如果不是它,最高领导也不能马上做出我们要开发核工业的决策。是它,给了我们底气!”
刘部长越说越激动地说:“这块铀矿,找到不容易啊。当时有两个苏联专家在,协助我们探矿,他们坚称那片地区是花岗岩地区,不会有铀。如果不是何露同志坚持要查清楚,我们就要错过它了。”
接下来的时间,钱倩尴尬地脚趾抠地,只想逃走。
在刘部长的描述中,钱倩武可徒手攀岩,文可测量数据,智能破纵火案,勇能硬怼苏联专家。
云南核物理研究所的同志们看着钱倩,像第一次认识她。
特别是替她把一兜苹果从一楼拎到四楼的那位专家,心情尤为复杂。
第32章 寂静的罗布泊(32) [VIP]
面对人民群众雪亮的目光, 钱倩清了清嗓子:“主要是地质队的同志们对我很照顾,重东西都是他们背着,找到铀矿的主要功劳还是要归于他们, 要不是他们坚持相信我的判断, 我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的, 又能怎么样。”
弱女子……孤苦无依……
众人听着都忍不住笑出声。
钱倩决定不跟他们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转头与刘部长说在云南也遇到特务企图窃取资料的事情。
刘部长:“我已经知道了, 现在正在关键时候,各部门都在加强反特工作。”
“我觉得, 反特这种事,还得发动群众。”钱倩想起自己所在的时代, 那传奇的“朝阳区群众”,逮了好多不同类型的犯罪份子,六十年代初的邻里关系比后世的人口大流动时代要更加紧密,要抓行为异常的,更容易。
只不过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敌特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也不知道哪些信息是属于保密信息, 需要各个单位和居委会大力宣传。
刘部长点点头:“这个我会跟有关部门落实一下。”
他又笑道:“你不是搞核物理的吗, 怎么还懂这些?”
钱倩还是拿以前的说辞搪塞:导师手下好多项目组,除了大神的地位无人可撼之外, 其他人如同被养的蛊虫,大家憋着劲想成为最后的赢家,科研力量跟不上,就得搞小动作了。
“无他, 唯手熟尔。”钱倩笑道, “所以我的科研能力不行呀, 精力都用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上了。”
会议开了好几天, 前半部分的议题是两边核物理专家聚在一起,讨论一些数据上的问题,还有目前未定的一些事项做出决议,包括敲定起爆方式为内爆式。
与钱倩同来的专家们不约而同看着她,在完全没有定论的时候,她就一口咬定肯定选内爆式,这分析能力,真是太绝了。
钱倩眨巴着眼睛:“我不是说了,因为铀矿少,内爆式省铀吗?你们怎么都不信呢?”
当时国内几十个省的地质队集体出动,地毯式寻找铀矿,核物理研究所的人们都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认为我国幅员辽阔,肯定能像挖煤挖铁那样,挖出好多好多的铀来。
因此大多数人并不认为节省铀这个事情会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考量,赶紧搞出来才是硬道理。
“你这是在作弊,早知道你还跟过地质队,我们就不跟你赌了。”一个专家笑道,上次争辩到底会选枪式还是内爆式的时候,他们还下了注,钱倩要是输了,就得给他们洗一次衣服,他们要是输了,就给钱倩煮一年的咖啡。
第二天一早,738厂传来喜报,104型计算机的升级版107型机已经通过测试。
各位专家等不及新机送到二机部,要求直接去738厂试用。
厂长和总工程师亲自接待了这群国之珍宝,他们换上防尘衣、戴上防尘帽,像要进手术室给人做手术似的隆重。
负责介绍计算机的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年轻人,钱倩听出他的声音:“上次发给我们的103机出了故障,就是你跟我通话的吗?”
年轻人打量了她一下:“啊,上次是你啊?幸会幸会,你上次提供的各项数据非常有用,后来104型机,就重新做了调整,这次保证不会再出现用着用着就脱焊的情况。”
“也要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钱倩挺高兴,“对了,我叫何露,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
年轻人回答:“我叫钱德峰。”
钱倩听见这个名字,全身陡然一僵,与她爷爷同名同姓。
不会这么巧吧?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听你的口音,像江浙那边的人,是桐庐的吧?”
钱德峰抓抓脑袋:“诶?这么明显吗?我来北京好多年了,好多人都以为我是本地人呢。”
没错了,就是他。
钱倩心里十分难过,她把话题又引到计算机上,钱德峰就顺势讲了起来。
站在人群最后的钱倩看着年轻时的爷爷,想到自己小时候,爷爷是多么的疼爱她,在她告诉爷爷,自己谈恋爱,但是父亲不支持的时候,爷爷还怒骂了父亲一顿,说他多管闲事,非要给他的乖孙女添堵。
她真想告诉爷爷,日后你会有个孙女,她要是敢谈恋爱,你就把她给掐死。
但是这样毫无意义,只会让人觉得她脑子有病。
钱德峰利落地操作着计算机,为大家演试新机器的计算能力,那速度,那效率,比起此前的103型,是肉眼可见的提高。
毕竟增速十倍,类似于本来打开一个网页要一分钟,现在变成只需要6秒,那是相当令人欢欣鼓舞的伟大胜利。
专家们沸腾了,他们围着钱德峰问东问西,最关注的问题就是以前存下的公式能不能直接用于107型机。
钱德峰愣了一下,回答道:“呃,你们用的是类机器语言编程的吧?那你们需要辛苦一下了,我们试过,机器语言是不能通用的。”
专家们沉默了,他们只听其他人提过,当时培训计算机使用方法的时候,教的就是机器语言。
要命了,不能通用,就只能一样一样的补录,那满满一屋的存储纸带,得补到猴年马月去。
站在最后排的钱倩打破了沉默:“那fortran语言通用吗?”
“通用的……咦?你怎么知道fortr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