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秘书哪认识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再说常总也不在,你别让她上来了。”
保安如实转述,徐妈妈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再找人,只得坐在一楼大堂的沙发上,眼巴巴地等着。
一直等到下班时间, 也没有等到熟悉的脸从外面进来。
她犯了难:回去吧, 跟赵老六夸下了海口,少不得要被他嘲笑。不回去吧, 在城里耗着也不是个事。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听到有人从电梯口那边走出来:
“喂,啊,常总, 怎么?哦, 好, 是送到钱小姐住的酒店吗?”
常、钱……两个姓连在一起, 触动了徐妈妈的神经,她睁大眼睛,看见那个人又折回电梯口,过了一会儿,她又下来,手里还拿了一个文件袋。
徐妈妈赶紧起身跟上,那人没有坐车,而是径直向公司旁的一家酒店走去。
走到大堂,她跟前台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曾到过她家的俊小伙子,好像叫刘跃的,他出现在大堂,与那人说了几句话,接过她手里的文件袋,转身就要回去。
“等一下。”徐妈妈急忙叫住他。
刘跃还记得她是给了钱倩几个冻梨的村民,便微笑着问她:“有什么事吗?”
“村里人,其实都很想卖地的,都是那个赵老六不好,你看,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帮我们跟钱小姐说说。”徐妈妈言辞恳切。
刘跃认真道:“我尽量。”
“别尽量啊。你们公司不是本来就要买咱们村的地嘛,说明她肯定想买,都是赵老六给祸祸了,现在我们愿意按早上她说的那个价卖。”
果然被钱倩说中了。
刘跃不动声色:“具体要不要买,也是钱小姐做主,我说了不算的。”
“哎,我是过来人,你们俩的关系那么好,她那么听你的话,只要你说,保准成。我们都会念着你的大恩大德……”
刘跃有些好笑:“是我听她的,不是她听我的。”
“对对对,现在的年轻人,都讲究谁有道理听谁的。买咱们村的地,就是比李家村的有道理。不信我说给你听啊,这李家村的路……”
眼看着徐妈妈就要开始长篇大论,刘跃见大堂里人来人往,说话多有不便,就示意她跟过来:“到房间说吧。”
这是徐妈妈第一次进酒店房间,她十分局促,不知应该把手放在哪里,像个小学生似的,规规矩矩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大娘,您喝茶。”刘跃将一杯茶递到她的手中。
钱倩已经得知她的来意,一切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发展,她与徐妈妈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转入重点。
钱倩故作为难:
“我知道你是想卖的,可是村里其他人不肯卖的话,我们公司也没办法建厂,只好找李家村了。而且今天李家村的村长这么客气,亲自都迎到门口,他们全村都赞同我给的建议,就差拿合同签字了。”
“而且,他们要的价格很低。我已经把价格报到总公司了,总公司非常满意。现在要是突然又说要买你们的地,”钱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价钱要是跟早上一样,公司就要多付十几万,这……”
徐妈妈明白,价格都是越降越低的,已经报了一个低价,再报一个高价,确实不好交待。
她也犹豫了,村里人觉得最坏的结果就是按早上钱倩报的价成交,大不了不加价了呗。
但是没想到,钱倩这边连早上的价钱都不想出了。
再想要找到这么大方的买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徐妈妈搓着两只手:“这……要是价钱稍微降一些,你看能不能?”
“降一些,是降多少?”钱倩问道。
徐妈妈想来想去,觉得这事还得跟村里人商量商量,她说了不做数。
“我得跟他们商量一下……要不,我今天先回去,明天再给您一个准信?”
钱倩指了指酒店房间里的电话:“那多麻烦,打个电话给村长吧,我知道村委会里有个电话。”
这会儿村委会里应该有不少人在打牌打麻将,不会没人接。
徐妈妈应了一声,拨通早就背熟的六个数字。
很快那头就接起来了,徐妈妈把钱倩的话告诉他们。电话那头也为难的商量了好一会儿,又说再打过来。
钱倩看了看时间:“大娘,您吃饭了吗?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
“不了不了,万一我们一走开,他们就打过来,那怎么办。”十几万的大生意还没谈妥,谁有心思吃饭。
等了整整一个小时,电话还没打过来,徐妈妈心急如焚,真想赶紧打电话过去催他们。
“先吃点东西吧。”刘跃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将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拿出来,炒饼、地三鲜、酱大骨……加在一起有七样菜,还是热的。
徐妈妈很意外,不知刘跃什么时候出去的。
“您进城来一趟不容易,哪能让您饿着肚子呢,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吃饭。”钱倩笑道,将筷子递给徐妈妈。
徐妈妈举起筷子,见钱倩和刘跃没动,又停下:“你们也吃啊。”
“我们吃过啦,这都是给您买的。”钱倩笑道。
刘跃站在钱倩身边:“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我就让饭店把客人平时点得最多的菜买了几样回来。”
“哎哟,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呀,浪费了怪可惜的。”
“没事,要是吃不了,您就带回去,外面天气冷,也不怕放坏。”
吃到一半,电话铃响了,是村长打来的,村里人同意在早上钱倩报的价格上,每平方米再减一千块。
村长说:“要是再低,就不好说了,王强说要是再低,他还不如继续做自己的小榨油作坊,也不少赚。”
挂了电话,徐妈妈将结果告诉钱倩。
这已经比钱倩计划中要好不少,她的心理预期是按早上的价格不动,如果成交价比早上报价低五百块就很好。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露出苦恼的表情:“还是比李家村的要贵呢。”
“哎哟,大妹砸!”徐妈妈急得脱口而出,又赶紧改口:“钱小姐,我们村的条件比李家村可强太多了。他们李家村,要啥没啥,村里的人都没咱村的人聪明,你看我儿的奖状,满满一墙,咱村里好多孩子都这么聪明,不然也不会这么多人都到南方去了。
要是厂区建在咱们村,那各种设施,咱村保证给您弄得好好的,绝对不会拖后腿。”
钱倩看似举棋不定,犹豫半晌,她抬起头,看着一旁的刘跃:“价格还是有点高诶……”
刘跃微笑道:“孙家屯的路确实比李家村要好,如果买他们的地,我们投产速度会快一点……”
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在上一个世界里,钱倩忽悠几内亚人民的完整台词,铝矿山就是如今的榨油厂,铁路就是如今的公路,还有解决就业问题……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趣,原来时隔近二十年,钱倩的这套说词,还是这么好用。
刘跃一边说,徐妈妈一边点头,心想刚才可算是烧对高香了,有人帮着自己说话,总好过孤立无援。
等刘跃说完,钱倩又想了想,方回答:“嗯,那就这样吧,今天晚上我拟个合同,明天早上我再到你们村去签。”
接着她又顿了顿:“不会又突然要临时加价吧?我晚上可是要跟公司汇报的,要是再变,我真没脸见人了。”
徐妈妈赶紧回答:“不会不会,那我先回去啦,还要跟村里人说。”
“我让人送你吧,这么晚了,你回去要转好几趟车,不安全。”
“那多麻烦。”
钱倩找常彪的司机,结果他以为今晚没事,已经跟朋友坐在一起干了好几瓶啤酒。
“我送吧。”
钱倩笑道:“那不如我也去,我直接把合同给他们带过去,要是没有问题的话,明天过去就可以直接拿签好名的了。”
这次到村里,村民们是热烈欢迎,赵老六也蔫头搭脑的凑在人群后面。
徐妈妈出去的这段时间,他跟在南方打工的几个朋友联系过,那几个朋友在他眼中都是交游广阔,很会来事的那种。
“六哥,你没事吧?投资不过山海关听说过没?人家长春沈阳哈尔滨还没说啥呢,轮也得先人家,咱们那沟沟,可拉倒吧!你是不是想出来打工啦?咱哥几个都帮你看着呢,哎,但是你胳膊上的那伤,确实不好办……”
打听来打听去,都没听说政策上会对关外有什么倾斜,怎么看,重点都还是在珠三角、长三角。
赵老六这才彻底断了念想,要是错过盛世公司这个村,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愿意过来买地。
连最坚决反对的人都站在这了,其他人还有什么不签的理由。
钱倩将合同分发下去,又逐条解释,录音录像为证。
免得到时候有人以“合同条款重大误解”为理由,跟公司闹。
钱倩本意是让他们回去想想,考虑考虑再签,谁料想,合同刚发下去,他们看都不看,就挥笔写上自己的大名。
“你们……好好看一下啊。”钱倩都有点不太适应。
一位村民将签好的合同递过来:“你不都说清楚了吗?还有啥好看的。”
虽然但是……钱倩对事情办得如此之顺利,倒也没有什么不满。
她将合同收好:“那后面的事,会有人再与你们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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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的路上,根本没有路灯照明,偏偏厚云遮顶,无月也无星,只能靠远光灯照亮那么一小块还算平整的水泥路。
孙家屯能超过李家村,就是因为路好。
李家村还是坑坑洼洼的石子地,能并排走两辆车——小轿车和自行车,驴车都过不去。
“想要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养猪。”钱倩忽然想到在孙家屯的墙上看到这句话,觉得挺有意思。
两人在路上闲聊,刘跃已经知道钱倩其实是生活在自己很多年之后的人。
他喜欢她,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却发现要补的课实在太多。
钱倩有时候会随口说一些她那个时代的俗语和感叹词,每次听,刘跃都觉得自己离她很远。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出土文物,被远远地甩在钱倩身后。
如同这次任务,对钱倩来说是回溯过去,对他来说是进入未来。
在他的时代,电脑就是用来工作的,而现在,有了电脑游戏,有拨号上网,有聊天室,大家在网上起千奇百怪的名字,自称也像咬着舌头:“偶”“伦家”。
他曾是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留学海外,但现在,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要从头开始。
他不怕,他只怕自己的脚步慢了,跟不上钱倩,会被她丢下。
连聊天都聊不到一起的人,还怎么会有未来。
钱倩不知道他的心里有这么多顾虑和担忧,她只是觉得刘跃此人实在太内卷,在时空管理局的时候,他整天就泡在电脑那边看资料,恨不得把每一天在地球上发生过的所有小事都记住。
钱倩劝过他,跟他说在任务进行中,也可以进意识空间调资料的,不用这么为难自己。
刘跃当时只是抬头冲她笑笑:“不为难。”
钱倩只当这是学霸的自我修养,却不知道刘跃所说的“不为难”,是因为她。
为了喜欢的人,无论做什么,都甘之如怡,又怎么会为难。
钱倩坐在副驾驶位上,忽然对刘跃说:“先停一下车,把车灯关了。”
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刘跃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灯光一熄,只见满天星斗撒满天空。
“以前最好认的是猎户座,看腰带上的三颗星就能认出来,现在反倒一个也不认识了。”钱倩笑道。
她下车抬头看星空,刘跃站在她身边。
钱倩遥遥指向垂在地平线附近的一颗星:“你看,那个发着红光的,是不是火星呀?”
刘跃只扫了一眼:“不,那是心宿二,天蝎座的主星。火星在那里。”
“诶?”钱倩偏过头望着他,“你怎么知道?都是泛红光的。”
刘跃推了推眼镜:“我有外挂。”
“哈,你还知道外挂,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玩仙剑的时候,那一脸的惊讶,哈哈哈,就像我爸似的。”钱倩故意板起个脸,模仿她爸的声音:“我们用它来建设国家,你们把它变成玩物丧志的祸害。”
听到“像我爸”,刘跃心里更加难过,虽然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刚三十出头,还被人称为“青年才俊”,但是如果他一直活到钱倩的年代,确实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尽管钱倩在听到他的死讯之时伤心落泪,但刘跃也知道,有人看见自己喂了几次的流浪猫死掉,也会哭得十分伤心。
刘跃算得出卫星轨道,能预测合金性状变化,懂得质子冲击电路原理,但他算不出钱倩的想法,预测不了她的心思,也不懂得她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人。
普通同事?普通朋友?认识了几天的熟人?
钱倩兴高采烈地转过头,想跟刘跃分享刚刚认出来的天琴座,却发现在星光的照映下,刘跃的表情有些悲伤。
她轻轻问道:“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
刘跃很想问清楚,但他又不敢。
害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也害怕挑明之后,连平时见面都尴尬。
钱倩上次揪他的脸,这个动作在他的时代,绝对算板上钉钉的男女朋友关系。
但他在资料上看到,在钱倩的时代,关系好的异性之间打打闹闹根本不算什么,除非对方已经有对象。
刘跃摇摇头:“没什么,看一会儿就回车里吧,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