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丞相大人余定贤因燕喜楼饮宴之事沦为长安城笑柄以后,余家再一次的为长安城的百姓提供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人都在传说,是余家招惹上了什么灾星或者霉星, 所以这些倒霉的事情才会如此一件接着一件的来, 层出不穷。更有甚者, 某些赌坊竟然开起了盘子, 大张旗鼓的下注赌余家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出事,又会发生何种事情。
如此一来,更是吸引了众多百姓的谈论和猜测,什么走在路上被石头砸死、喝水被呛死、被鬼神勾了魂魄……如此等等,各种天马行空的事由都被想了出来,说的神乎其神,仿佛他们已经看见了余家的人遭遇这些事情了一般。
而余家,也一改往年活跃于长安城各个世家权贵府上的作风,再无任何走亲访友的心情,都龟缩在家中,办丧事的办丧事,侍疾的侍疾,一时之间,原本风起云涌的府中竟是和谐平静了许多。
只古氏的丧礼办得有些冷清,除了二房几个媳妇的娘家,旁的亲友多是差人送来奠仪,并未亲自前来致哀吊唁。
这也是人之常情,大过年的,别人都欢欢喜喜的,偏偏你家要办丧事,人家自然不乐意沾了晦气。加之大家都觉得传言中余家遭了霉星的说法有几分可信之处,也生怕自己也沾上,当然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了。况且不过是丞相大人弟媳的丧礼,一个连诰命都没有的普通民妇,也不值得他们来吊唁。是以,丧礼就在清清静静的氛围里,很快的结束了。
丧礼结束的时候已是到了正月十五,尽管他们想尽了办法,终究还是没能够求得余定贤松口,余家二房三兄弟只得带着一干家眷,不情不愿的扶着古氏的棺灵回川蜀老家成都去了。
眼看着这一大家子人离去,前世将会发生的许多事情,也将随之无声无息的过去,锦绣心中颇觉可惜。他们这一去,就算不守孝,至少也得过了百日才会返回,若是他们真要实打实的扮演一回孝子,老老实实的结庐守孝,那可就是二十七个月的事情。
先不说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会发生多少事情,但就是这个正月里,若是按照原定的规律,就能够出现多少次教训二房的好机会,最终却全部因为这场葬礼而丧失了!好在对此锦绣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二房除了二老爷二太太夫妇,其余人也没有将她得罪到你死我活的境地,暂且放过他们,于她而言,也算不得多可惜。
只是她眼红啊!明明是她费尽了心思想要得到的离开长安城的由头,别人倒是毫不客气的先用了,虽然他们并不想要这个这个结果。可锦绣心中还是有短短的一瞬,忍不住出现一丁丁后悔的念头来。
二房倾巢而出,整个的余府里,顿时空了一大半。加之过了初八,朱旭晟也在吏部述了职,换了一个新的县城任职,得赶着前去赴任。余诗仪本想带着锦绣一起离开或者留下来想法均被拒绝,在不甘中带着儿子随同丈夫启程了。
是以本该热闹喧嚣的上元节,就显得分外的冷清。连挂在廊下那盏盏大红色灯笼的光线里,都透出些寂寥萧索的味道来了。
拈着细细的针线,锦绣望着窗外,在崔妈妈灼灼的眼神下,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梅花,表情有些许的无奈。
也许是觉得锦绣做事太过锋芒毕露,柳氏想要磨磨她的性子,看出她对崔妈妈信任中带着一些恭敬,便吩咐崔妈妈盯着她刺绣。而且如果没有达到要求的数量和质量,就不允许出房门。所以别说去东西两市或者曲江池看一年一度的灯会了,就连今夜的烟花,也没得看了。
对此,锦绣颇觉无奈。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喜刺绣,虽然她学得并不差,绣出来的东西也似模似样,说不上多精致,却比一般的豪门贵女好得多。
可是祖母有令,奶娘又一丝不苟的执行着,她也只能妥协。
“小姐,刺绣的时候不要发呆,别扎了手。”看着锦绣目光呆滞,绣花针就要往手指头上戳去,崔妈妈赶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语带责备的念叨。
锦绣顺势放下绣绷和绣花针,拉着崔妈妈的胳膊摇晃着撒娇道:“崔妈妈,我都坐了一个下午了,眼睛都花了,先歇一会儿,好不好?”
“小姐……”崔妈妈很无奈。小姐做什么都会力求最好,除了绣花。可是于女子而言,女红可比那些个琴棋书画重要得多了啊!
锦绣还想耍赖,门外就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小姐,听说老太太又在撒泼耍赖,非要老爷将她的大壮哥哥叫过来喂她,她才肯吃饭呢?”人未至声就已经先到了,白雾蹦蹦跳跳的拎着关了红冠的笼子,一边晃动着一边走进了屋,高声的说道。
锦绣闻言便扯开了嘴角,目光转向一旁陪着她一起学习刺绣的白霜。
白霜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绣绷,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捂住白雾的嘴,不叫她如此毫不顾忌的说话。可话早已出口,就算是捂嘴也来不及了,只得低声喝道:“白雾。”
乍一听见白霜隐含怒意的声音,白雾立刻吓得双手捂嘴,眼睛瞪得溜圆,黑莹莹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可怜巴巴的朝锦绣望来。
她双手捂嘴,自然没有第三只手来提红冠,那金丝缠绕的精致笼子“啪”一声掉到地上,翻了几个翻。刚吃饱喝足正得意的梳理自己羽毛的红冠一个不察,就被摔了个四仰八叉,头脑晕乎。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不高兴的大喊:“白雾!”那声音和语气,赫然与方才白霜口中所出的一般无二。
白雾吓得一个激灵,再不奢望锦绣护着她,当机立断的松开捂嘴嘴的手,改为扯住自己的双耳,可怜兮兮的认错道:“白霜姐姐,我错了!”
锦绣顿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崔妈妈和白霏白雾也不约而同的露出笑容来。
“你哪里错了?”这次,居然是二重唱,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语气,就连出声的频率都丝毫没有区别,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分不出来。
“我不该那么大声的笑话老太太,我错了。”白雾显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认完错还是忍不住小声的嘟囔了一句,“我不知道白霜姐姐在小姐这里啊,往日你这个时候不都已经出去了么!”
“错了,错了,你错了!每次都是乖乖认错,下次接着再犯,你什么时候能够改改你的脾气,成天就知道给小姐惹祸。夫人上回可是说了,你再如此下去,就给小姐另外选两个乖巧可靠些的丫鬟过来,让你专门去伺候红冠算了。反正你俩都爱说嘴,就叫你们说个够去!”白霜被气得一窒,这个丫头,教训了多少次了,还是死性不改。
白雾还没来得及求饶,红冠就尖声叫了起来,反驳道:“小爷才不要她,她刚才差点摔死了小爷!小爷不要她!”扑棱棱的从刚巧摔开了的门里飞了出来,落到锦绣肩膀上,小脑袋在锦绣面颊上蹭了蹭,然后微微的抬起,斜瞟了白雾一眼,扬起脖子做骄傲状。
“哈哈……”锦绣抚摸着红冠愈显顺滑的羽毛,再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雾嘟起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几人都只顾着笑,并不管她,不由就有些委屈了。她只不过看着以前那般欺负小姐的老太太倒了霉,替小姐感到高兴而已嘛。
好吧!她是不该这么大声的幸灾乐祸,可是她都已经认错了呀!如今连只鹦鹉都嫌弃她了。
“好了好了!”看着白雾眼中泪花闪烁,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崔妈妈心疼的停了笑容,又出言阻了锦绣几人,起身将她拉到身边,谆谆的教导着,“你白霜姐姐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样的脾气,在小姐房里还好。小姐宠着你们几个,不忍心太过束了你们的性子,可在这大宅院里头,关系错综复杂着呢!行差踏错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如今咱们也不怎么出门,小姐连给三太太请安都没有去了,自然涉及不到。可咱们不能总过这样的日子,小姐早晚会出去交际的,你这性子,怕是迟早得给小姐惹祸。夫人已经发过话了,若是你们几个的规矩还不学起来,就要把你们给替换下去。这首当其冲的一个,就是你呀!”崔妈妈好歹在余府伺候了二三十年了,也跟着见过不少的大场面,对于世家贵族的规矩,也知之一二。
哪个贵女身边,都不会留一个口没遮拦的大丫头来招祸的。白雾这个孩子其实是个好的,大家都喜欢她,就是太过活泼了些,不够稳重,加上锦绣的宠溺,就略微有些恃宠而骄,不管什么样的话,她都敢不管不顾的随口就说,根本不顾及是否会被别人听到。作为一个大丫鬟,这样的性子就显得十分不合格。她若是不改,就算小姐再不忍心,她早晚也会被夫人给换掉的。之前小姐就已经吃过一次亏,后来在夫人不能理事的时候,又叫三奶奶的做法坏了些名声,如今的夫人,已经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感觉了,她是绝对不允许再有什么不安分的因素存在小姐身边的。
崔妈妈不忍心,白霜几个也舍不得,这才开始更为严厉的要求她。
“小姐,你也是!明明知道夫人的性子和她在担心着什么,还一个劲儿的放任着白雾这丫头,再不叫她立起规矩来,她早晚得被夫人给打发了。” 教育了白雾,崔妈妈也不忘说锦绣几句。
看着崔妈妈和白霜白露白霏几个都略带责备的目光,锦绣讪讪的笑着,从善如流的认错道:“好吧!是我的错。以后你们管教她的时候,我再不护着她了。”说着,给白雾递过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对余家的人,她可以狠心,也丝毫没有任何的不忍和愧疚。可这几个陪着她一同赴死的丫头,她总是下意识的认为是自己牵累了她们,忍不住多宠着、放任着她们一些,就算有错,甚至于有时候她们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合她的心意,她也只淡淡提醒,并不苛责。如今想来,这样也许真的不是对她们好,相反,也许会害了她们。
白雾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一个,前世因锦绣是个恪守规矩的大家闺秀,身边的丫鬟俱是如此。那个时候的白雾虽然依旧活泼多言,却甚为懂规矩,察言观色丝毫不比其他几个丫鬟差。更从未有过今生这般屡次三番口出不当言辞的时候。
也许,真的是她自己的想法太过极端了吧!其实她虽看不上余家自私和护短的传统,自己的身上却也拥有同样的特质。她觉得好的,就百般的维护着,不管对方做的到底对不对,若是觉得不好的,就算人家出于善意的言语行为,也会从中品味出不怀好意来。
如今再她的眼中,余家人除了祖母和姑姑,其余人便全部都不是好人,所以就算别人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心软。而这些前世为她付出性命的人,就算借着她的名义为自己谋了某种好处,她也不以为意。
其实若将她们想的坏一点点,也许前世的她们,并非心甘情愿的随她一起赴死。如果有选择的余地,也许她们也会背弃她,只不过她们作为她的奶妈妈和贴身丫鬟,命运本就与她息息相关,除了与她一同走向灭亡,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只是,锦绣不愿意这样去想她们。打从心底,她期望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真心待她的人存在。
在这一刻,面对着他们指责的眼神,锦绣终于悟了。她第一次清醒的认识到,前世留给她的那些经历,并不能够成为她今生判断人和事的依据。
祖母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御人之道她还差之甚远,很多事情,她还需要从头学起。就如管家理财,她就不能够全部交给白霜,而是应该自己做到心中有数,否则万一白霜被收买或者生了别的心思,她的一切全被她把在手中,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境况,可想而知。
也是第一次,她开始生起了跟祖母全面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的心思。就算将来她要走的路与祖母不同,至少,她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
定下决心以后,锦绣一改往日的懈怠,与柳氏畅谈一次之后,开始日日聆听两个时辰的教诲。从管家理事、选奴御人、接人待物,交际言辞……乃至于笼络夫君、教养子女等各方面,重头学起。
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心性越显平和,就算在面对萧氏和余瑞琛这对并不称职的父母时,她都能够亲昵撒娇乞怜,举手投足之间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需要父母宠宠溺爱护的小女儿一般。在面对余定贤和老太太时,更是孝顺恭谨,丝毫看不出心中掩藏的恶意。
对于她的改变,柳氏十分欣慰,也终于放了心。曾经的锦绣,就像是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时时刻刻都在警惕着,随时准备着刺人一下,却在伤了别人的同时,也深深的伤害了自己。可是那个时候,柳氏不敢将这一切戳破,刚刚遭受了巨变的小女孩儿,若是强制的要求她收起她的保护色,无疑是要逼迫她去伤害她自己。
她只能给她换一个环境,希望能够叫她有所改变,能够慢慢的走出来,不要将自己完全的陷入到仇恨之中,毁了她自己。可哪里想到,竟会差点将她又送进了虎口之中,好在因为燕王的出现,她终是避过一劫。可随后的大比,竟是又将她推入风口浪尖之中。
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柳氏悔恨之余,更多的还是无奈。
仿佛无论如何的逃避,都永远避不开各种厄运的降临。那个时候的柳氏,真的打从心底里认为是锦绣之前的多次对府中人泄露的天机,将她一生的福运都消耗光了,所以才要开始一点一滴承担各种各样的厄运和灾难,来偿还。可她不甘心啊!这么好的孩子,难道就要毁在余家和那群异想天开的人手上吗?
她想让她避开,不惜以她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可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个曾经透明的仿佛水晶一般的小孙女儿,原来已经改变了那么多,不知不觉之间,她竟是安排了重重的算计,将余家整个的圈了进去,连她故意隐瞒不言的事情,都早被她猜了出来。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顺着安排发生。
眼睁睁的看着几乎可以同七大权贵五大世家媲美的余家,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变成了如今这般萧索冷清的模样。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那个才刚满了十岁的孙女儿。
她锋芒毕露,毫不留情,甚至一点儿也不顾惜她自己的名声。
好在,她终于想通了,竟是要求学习那些她曾经极力想要避过的东西。她自然是倾囊相授,看着她一天天成长起来,那种感觉,言语实在无法形容其中一二。
待她终于成长为她预期的模样,她知道,自己也该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可惜,还不待她动手做些什么,惠泽二十四年四月初九,丞相大人余定贤在下朝回府的途中,马车里就莫名的多了一个血腥味儿十足的木盒。
打开之后,里面竟是装着一只鲜血淋漓、皱纹丛生手掌,五指张开,指甲青白,甚是恐怖那手掌的拇指上,带着一只碧绿的翡翠扳指,扳指上雕刻着两株青松。
余定贤见此顿时面色大变,那扳指,分明是他去年送出去的一件生辰礼物,那收礼的人,正是已经失踪了数月的余府舅老太爷,毒医牛大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