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申也算是地头蛇了,居然能被这么轻轻易易地打发走,看上去不像是一个香粉老板能做到的事。
陈溟摇摇头,恨然道,“都是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罢了。”
阿弗沉默。陈溟没什么弯弯绕子,想来是真不知道。
陈溟也算是熟识的故人了,他这些年又黝黑消瘦了不少,阿弗问他之后的打算。
陈溟愧色道,“陈某惭愧,没能保护好殿下,愿一生守皇陵赎罪。”
阿弗心里忐忑不安,隐隐有一个念头,但并不确定。
她试着跟陈溟说,“……陈大人,你相信死人会复生吗?”
陈溟恍然没听见似的,“什么?”
阿弗讪讪地笑笑,见陈溟眼中那种疑惑又费解的光,后面的话终究没说出来。
当初赵槃溘然长逝的时候,她就觉得许多地方不对劲儿。
加之之前诸多疑点凝结在一起,她越来越能感觉到那个逝去的人身上的强烈气息。
一次两次是巧合,不可能次次都是巧合。
而且她从不相信巧合。
……
三月初五日,天朗气清。
乍暖还寒,河畔垂柳依依,微醺的光芒洒下来,给周围的一景一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和风细细,纸鸢纷飞,是北国一年中最灿烂明媚的季节。
阿弗掀开马车车帘,抬眼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着“梨笙茶楼”四字。
茶楼设有一个大戏台子,内内外外分为三层,几棵高大的梨树栽在中间,端是处清净听戏的好地方。
……这就是她看皮影的地方了。
不知怎地,阿弗有点紧张。刚才下车时,还由于太着急差点踩了斗篷摔倒。
旁边的仆人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弗姑娘,盛公子在里面等您。”
阿弗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有一根弦紧绷着,手指又凉又僵硬。
她再次望了望茶楼气势恢宏的牌面,不禁咬着下唇,不断臆想最坏的结果,手心出了层汗。
阿弗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测对不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这里……她只是听说盛家公子长得像赵槃,所以想亲自看看到底有多像。
还有关于香粉的那个巧合,她也想请这位神秘的公子解释解释怎么回事。
街上有行人看见了阿弗,不禁对她指指点点,说老铁树终于开花了。
阿弗耳中犹如隔了一道屏障,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目光只直勾勾地盯着茶楼。
终于,她迈出脚步,走了进去。
茶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刚一进门,就看见宋机沈婵夫妇正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吃茶。
沈婵的神色很奇怪,两道柳叶眉深深地弯着,眼睛眨个不停,一见了阿弗的面,就腾地站起来,却被宋机沉着脸给按了下去。
阿弗略略迷惘,“好巧,你们也来这里……听戏?”
宋机挠头笑笑,“确实挺巧的。这里的戏挺好听的,我和阿婵只是顺路过来听。”
沈婵挣脱宋机,含辞未吐,宋机又去捂她的嘴,两人扭打起来。
“阿弗……!”沈婵叫道。
“你还有事吧?”宋机冒汗,一边费着力气搂沈婵,一边急躁地道,“……你先去三楼吧,一会儿我们再见。”
阿弗皱了皱眉,宋机怎么知道自己要去三楼?
瞥了眼身后仆人,仆人道,“盛公子在三楼等您。”
阿弗唇珠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各种奇怪的意象组在一起,都让她潜意识里觉得今日不大寻常。心里那个被理智尘封的念头,一时间似乎有点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想要涌出来。
……那个念头实在是太过于奢求,太惊喜,太美好了……美好得甚至只在她的潜意识里滑过,清醒的时候根本不敢想象。
阿弗强行抑制住砰砰狂跳的一颗心,脚步缓缓,拾阶而上。
茶楼台阶略微有些古旧,有的地方已经斑驳掉漆了。阿弗缓缓走在上面,只觉得越往上呼吸越紧,肌肉也越来越酸软无力。
她吞咽了一嗓子,好怕,好怕……好怕现在忽然跳出来个残忍的事实,告诉她一切都是她猜错了,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象。
仆人为她打开了小隔间的门。
“请。”
小隔间很暗很小,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橘红色的暖光,甚是幽微。
“嘎吱——”身后的门被沉沉关上。
阿弗眼前一片漆黑,顺着光源缓缓走过去。橘红色的正中央竖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放着一张小凳子,是给她坐的。
男子完全隐匿在黑暗中,浓黑的影子却投在明亮的屏风上,身影修长又清瘦,带着股引人泪下的熟悉感。
他问,“阿弗姑娘,安好?”
阿弗蓦然觉得耳边嗡地一声。
这短短的几个字似玉山之将崩,把她浑身上下都震撼得通透。
“赵槃?!”
那人起了声调子,戏腔婉转幽微,越转越高,“赵槃曰是何人,小生乃白岭盛林是也……”
阿弗胀破了喉咙。
那人的声音如一块沉实的木头飘荡在湍急的河水中,阿弗正在河水中拼命挣扎,猛然间抱住了这块木头,浑身有了依靠,乍然悬着的心蓦然也放了下来。
咚咚铛铛锵锵脆,连珠的皮影戏开演了来,是一曲汤显祖《牡丹亭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阿弗噙着眼泪瞧着,那人念台词的语气,一举一动,无不与赵槃一模一样。
天哪,世上竟真有缠绵缱绻的深情,叫死者可以还魂吗?
幽深的黑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坐着,隔着一面单薄的屏风。
一曲结束后,悦耳的余音绕梁不散。
阿弗眯着眼睛,视线被明亮的橘灯晃得越发得模糊,周围的一切也愈发得朦胧。
“赵槃。”她嘶哑地又叫了一声。
她像是被压抑了太久,汹涌的情思一下子决堤,像是不解气似的,一声又一声地叫着,“赵槃。赵槃,赵槃……”
男子听见了。峻拔的剪影站起来,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那始终如一的神色带着深藏的温柔,那一度灰暗的眼眸如山涧明亮的湖泊。
是他。
赵槃朝她伸出手,亦温情地唤她,“阿弗。”
窗子蓦地开了,似是一阵风吹来,阿弗几乎是迎着那阵风,冲向了他的怀抱。
她死死地抱着他,撕着他,打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又痛又欢喜地在他怀里打滚,使劲咬着他的衣襟,吻着他的头发,狠狠地发泄那些曾经叫她崩溃的痛苦。
赵槃大病初愈,被她吻得上不来气,却依旧宠溺地迎合。
三年了,他又何曾不是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疯狂思念着她,想她的人,她的嬉笑怒骂,她身上的每一丝味道……他爱她,比她爱他还更疯狂地爱。
阿弗终于精疲力尽,圈着他的腰哭起来。
“你这个负心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和孩子等了你多久,你为什么才出现,为什么……”
赵槃爱怜地把她桎梏起来,身影全然将她笼罩,柔然吻她脸上的珠泪。
“阿弗,阿弗,阿弗……”他也只有像她一样,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的名字,才能稍解心底那沉寂了三年的巨大爱意。
阿弗忘情地享受着。
她恨不得找个金丝笼子,像养金丝雀似的,把他给关进去,上好锁,盖上布,再藏到深山中,藏到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去。
他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珍宝,独属于她,永生永世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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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槃早就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
也许是在阿弗第一次跟他提起一年之约的时候,也许比这更早,他便萌生了退位的念头。
他晓得阿弗爱山水田园之间的自由,也晓得自己从前做过太多伤害她的事。
皇室无穷无尽的争斗叫人厌倦,他不想强迫阿弗留在一个永远不会快乐的地方。
但赵槃是太子,又被推上了新君的位置,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那些老臣的眼光很毒,假死一定会被人看出来。他唯有在众人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太子的身份,成为一个抹去身份姓名的空白人。
所以仪景殿的毒瘴他真的吸了,眼睛,也真的瞎了一段时间。
这是场拿命当筹码的豪赌。成了便成了,万一那毒瘴真的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那他也认了。
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就退不了位,那时候,他当他的皇帝,阿弗会舍了他,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
到那时,他将是那天下第一人,却也孤零零地做坐在皇位上,跟他之前做的那个梦一样,永远失去阿弗。
没她的人生,虽生犹死。他绝不愿意。
事实上,借着仪景殿毒瘴之事,退位之计确实成功了。如他所愿,所有的人包括新皇赵琛,都以为他死了。
他闭上眼睛之后,宋机用假尸体代替了太子下葬,处理丧事事宜。
然后按照之前的约定,他被宋机秘密送到一个海岛拔毒,日日要浸泡在苦涩的药汁中,用了整整三年的时光,才勉强将体内的瘴气拔干净。
期间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最可怕的就是瘴毒反噬相关的征兆。
他不是故意假死瞒着阿弗,也不是故意要叫她伤心欲绝,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从海岛上回来。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这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有可能下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若是真回不来,他宁愿叫阿弗以为他真死了,好好忘掉他,开启她以后属于自己的平淡人生,而不是叫她空等耽误她一辈子。
三年来在海岛的生活叫他原本白皙的皮肤黝黑了些,发丝也不如原先保养得那般柔顺。
最可怕的是,他醒着时要忍着病痛,睡着觉还要为刻骨的相思之情折磨着……
赵槃随身携带的,也就只有阿弗给他缝的那个荷包了,里面还有一些些干瘪的香料。
于是这个荷包便日日伴着他,成为日以夜继支撑精神的唯一。
他时常问问远道而来的宋机关于阿弗的情况。
每问一次,他都面子上装作不在意,内心却紧紧地揪着心,生怕听到阿弗再嫁或是与他人情投意合的消息。
他好不容易劝服自己如果阿弗有了新家,那他即便病好了,也不要再去打扰人家,不要再让她伤心流泪……可一年又一年,直到他病愈的那一日,她都没有再嫁人。
那时他才恍然知道,她心里真的是在意他的。
他还奢求什么呢?这已经是他毕生不敢想的,已经太足够太足够……
于是赵槃估摸着自己死不了了,就提前离了海岛,迫不及待地来见她。
他再次走出海岛时,已经破茧重生了,不是太子,不属皇室,那些纷争算计都跟他毫无关系,他的一颗心只飞向她。
听说有些地头蛇在纠缠着阿弗,他便顺手教训了。
然后再次用了盛林这个诨名,把那个陪在他身边、几乎快要散没了的荷包里的香粉递给了她。
那是个只有他们俩人才懂的小秘密,她一定会认出来。
从前总是阿弗受委屈迁就他,以后,就让他妇唱夫随吧。她既然喜欢四处游荡,做美食志,他就陪她。
天涯海角,他都跟着她。
还有他们的长歌,采薇。
……
阔别重逢的两人整整在房中缠绵了三日才出去。
宋机一早便堵在门口,夸耀自己的功劳,“子任兄,宋某这事,办得还可以吧?”
沈婵怒道,“宋机,好你个宋机,连我都瞒着是吧?我说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宋机轻蔑,“妇道人家,懂什么。”
沈婵给了他一记暴栗,“你再敢说一遍?”
阿弗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懒得出去。
她沉溺在赵槃的怀里,深深体味着那失落已久的甘甜。
赵槃深笑着吻怀中痴痴的姑娘。他吻她一下,她便回吻一下,两人来来去去,总也吻不够。
长歌和采薇两人脸红地用手捂脸,还不忘顺着指缝儿偷看。
同村的刘媳妇和王大娘她们,知道阿弗那死了三年的亡夫居然又回来了,不禁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那些萤火虫之辉的搭讪者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阿弗自豪地喊赵槃夫君,不免沾了些炫耀的意思。
她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文能文,武能武,高挑,有气质,英俊,还会起死回生。
最重要的是,她还深爱着。
……
宋机他们走后,赵槃在院子里生火做饭,阿弗打下手。
他们两人从前配合得有条不紊,如今多了两个调皮捣蛋鬼,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了。
阿弗望着赵槃,忽然笑了。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了神仙侣的含义。像这样的一日,天朗,人和,有她爱的人在,平平淡淡,就最好。
赵槃勾了她的下巴,擦擦她脸上的碳渍,“娘子何故发笑?”
阿弗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说要云游四海的,结果为了给你守丧,三年来哪都没去,白白耽误了我三年的青春。早知道我肯定跑了。”
赵槃漾出一丝会心的笑影。
他双手暖暖地贴在阿弗的两颊上,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把她揉进怀里。
……一生都揉进怀里。
“那咱们吃完饭,就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出自《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正文完~
第一次写文,许多情节文笔都有纰漏,但总算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他俩陪伴了我将近三个月,本来只是脑海中的一个构思,写到最后,倒好像如亲人,有点不舍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