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凌便顺势瞧了瞧与玑玉隔着一张茶几,坐着的这位新上任的小仙君。确实是流朱浮翠浓墨勾勒的一张脸,只是在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慕凌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脱口喊了一声:“汝白哥哥?”
这一下,封黎彻底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要不是立刻就被慕凌的眼神压住,他这一刻便能当场撕了谢汝白。
就连如青云静水一般的清衍,也微微愣了一瞬。
只有泽霄在窒了一息后,捏紧了茶杯的杯沿,深吸一口气。硬是让自己咽下了一口茶,压下自己心中不该有的念头。
在这些人中,除了谢汝白,只有他最清楚慕凌和谢汝白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原本他觉得自己会鬼使神差的跑来长生宫已经是他不智的上限了。可当他听到慕凌喊出这声“汝白哥哥”的时候,心里乍然升起的刺痛感,竟也让他在这一瞬间,有了一种被杀欲支配的感觉。
“阿凌……”
突然听到了这一声在梦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的呼唤,谢汝白一时竟有些茫然,甚至有种分不清这是否又是一个他一陷进去便会醒来的梦的恍然。
就在谢汝白尚不及回神反应之时,慕凌已经又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方才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就突然浑了一下,若是冒犯了这位仙友,我在此先说声抱歉。”
谢汝白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梦,但同时也意识到了慕凌确实已经忘了他了,夹着失望的希望在他的心头浮动,他垂眸掩去多余的情绪,微微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道:“无妨,仙尊不必在意。”
是啊,无妨,只要她不是自己想要忘了他,那么即便只是这样一瞬的口误,他也绝不放手……
对于谢汝白的这种显然遮掩着什么的态度,慕凌莫名的有种想要再逼一逼他,让他说出心底的实话的冲动。
可想到对方是有妇之夫,还是个连飞升都要带着自己妻子的肉身的好丈夫。她便就把自己的这个念头抛开了。绝不招惹有主的,是她扶兮仙尊少有的操守之一。
既然这几个的来意她都差不多“知道”了,那就只剩下这个泽霄帝君了。
她掀起眼皮朝泽霄看去,在她的印象里,她和这个泽霄帝君也没打过几次照面。之前来回报的小官是怎么说的来了?
她当时心里还在想清衍从归墟苏醒的事,后面仙官回禀的话便没有太过心,只记得好像是说他是来还什么东西的,便看着泽霄问道:“泽霄帝君,听我宫中的小仙官说,你这次前来是要还什么东西给我?你我同在天界,但素无往来,我也确实不记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帝君那儿。”
泽霄不知道慕凌失忆的事,听到她这么说,以为她是故意与自己撇清关系,面色不由一变。
好在坐在他对面的玑玉反应快,立刻解释道:“泽霄,阿凌她之前因为出了些事,近五百多年的记忆,她都忘了。要是你说的东西是这五百年间落在你那儿的,她确实记不得。”
听了玑玉的话,泽霄的面色才好转了一些。
玑玉暗自擦汗,都说泽霄作为创世神祖一支的血脉,若是能入太上之境,很有可能会继任天帝之位。若真是这样,哎,为了天界的安宁,这个梁子能不结还是不要结吧。
可慕凌却疑惑的看了玑玉一眼,不明白玑玉为何要特地给泽霄解释这个。
然后又看着泽霄,等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泽霄捏了一下藏在袖中的剑穗,又望了望慕凌。
他想,她若是真的不记得在下界的事了,是不是也算是一件好事?
他隐去剑穗,从袖中化出了一卷《春风化雨诀》,交给了一旁的小仙官,呈给慕凌:“这是五千年前莲花法会时,凌仙友落下被本君拾得的。一时疏忽便忘了,还是近日宫中仙童整理书卷时翻出,本君才又想起这件事,今日便顺道给凌仙友送来了。”
慕凌拿起这卷《春风化雨诀》,看了一眼,封口上确实有自己的标记,便道:“这么久之前的事,难为帝君还记得,那我就谢过了。”
泽霄见她收下,暗自松了口气,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一直留着这卷竹卷?这些年来他也从来没有打开看过,只是放在书架之上。可今日想到要来长生宫时,他却突然便想到了这件事。
也幸好是带了这卷书来,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圆场。
其实本就是不该来的,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矛盾纠结的念头再次此起彼伏起来,他蹙了蹙眉,忽而起身,看了一眼慕凌,压了压喉咙才道:“既然书已送还,那本君便不再打扰了。”
“那帝君请便,幼雪,替我送送帝君。”慕凌道。
泽霄握着拳,对在座的各人颔了一下首,便转身走了出去,一直隐藏在袖中的手心中已被掐出了淡淡的血丝。
泽霄走后,慕凌又看了看剩下的几人。
目光从扫过谢汝白的那张脸,在清衍身上落了几瞬,心头蓦然隐隐揪了一下。
她一下子就没了兴致,直接起身看着清衍和封黎道:“各位也请回吧,我还得去陪我的新欢,没空和你们叙旧。”
第42章 [VIP]
一说起自己这个才从太古墟外捡回来新欢, 慕凌才想起来自己那样过分地对待了人家之后,还没有问过人家的名字呢。
事后也没有好好温存补偿补偿,反倒出来和旧爱们掰扯不清, 实在不该。
她扶兮仙尊或有些喜新厌旧的臭毛病, 但也从在相好时未亏待过谁。
这般一想, 她心头的那些隐动不安的情绪便真就散下去了。原本见了清衍,紫心莲中的一半心窍郁然难受, 看了玑玉带来的这个小仙君,自己身体里的这一半又莫名躁动。但一个是旧爱, 一个是有妇之夫,哪一个都不是她想招惹的, 倒是扰乱了她这日的大好的心情。
现在一想,自己都有新欢了,还想这些做什么,转头就抛下了这些叫她烦郁的念头,打算回去好好问问自己的小新欢叫什么名字,然后在陪着人家去天河赏一赏星辰, 去瑶池看一看荷花, 还有什么烦恼忘不掉的?
想好之后,慕凌也不含糊转身要走。
但此时谢汝白却先一步上前直接拉住了她的衣袖道:“你不能走。”
和谁都不对付的封黎此刻也难得的与谢汝白站在了同一阵营:“对, 阿凌,你不能走,你还没有……”
“没有什么啊?”慕凌先瞥了一眼封黎直接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没兴趣做你的什么妖后。你跟了我近万年, 难道不知道, 从你给我下幻劫散逃了的那一刻起, 我俩就不可能回头了吗?这天下那么多人,什么样的不好找?别把自己看得太特别,既然当初一定要走,现在又回来做什么?我慕凌对回头草这种东西,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慕凌说后面的话是,目光一直看着清衍。
说完慕凌就直接挥袖将封黎送到了长生宫外,空旷高大的宫门前只留下“别再来了”四个字的余音。
“至于你这位小仙君。”慕凌上下瞧他一眼,“确实有些意思,不过我慕凌对有妇之夫不感兴趣。也劝你既然有了妻室,行为举止便该自重一些。”
毕竟就是她,也没有在结道侣期间出去招惹过旁人。
说罢,她便也想挥袖将人赶出去。
可一对上谢汝白的那双死死瞪着她的,发红的双眼。还是被其眼神中执拗和不甘惊了一下。
不等玑玉上来阻止,她便放下了抬了一半的手,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瞧着我,我说的是实话。即便你妻子只是一个躯壳,但你既然娶了……”
“不是!”谢汝白打断她,泛红的眼尾几乎要滴出血来,“从来就没有别人!根本就不是别人!”
“这……”慕凌胸腔中的心窍忽然惊跳了一下,她有些难受,但还是转过头看着玑玉,“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带上来的躯壳的应该就是你在下届的身体。”玑玉道,“上回你让我帮你去下界找人,我找错了。”
清衍见状,默然回身消失在了大厅之中,只留下一点清冷淡然的银色仙辉。
慕凌望着他消失的那一点,像是故意似的扭了下头,微微顿了数息之后,才对谢汝白道:“是吗?我……”
又是这样的情景,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谢汝白见状,沉默着松开了抓着她的衣袖的手,将缚仙锁环塞到了她的手中。
然后在凝视了一瞬她的略浅淡的眉眼之后,也打算转身离开。
或许,从一开始她便只是一时兴起……
心里的失落的话语还未说完,他就听到玑玉大喊了一声:“阿凌!”
谢汝白猛地回头,便看到慕凌口吐鲜血,到了一下去。他忙上前护住她,即便是在被关在焚香宫地窖中的时候,他也从未如此慌乱:“上神,她怎么了?”
玑玉用神力一探,心中暗叫不好。
“这家伙也太乱来了!”她骂骂咧咧的指挥着幼雪将慕凌送回到长生宫的密室之中,又叫来了清衍和李玄月。
谢汝白眼看着清衍和李玄月进入密室,便也想一同进去,但却被玑玉拦了下来:“你进去帮不上忙,而且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我想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真相。”
“真相?”谢汝白定定地看着玑玉。
玑玉点头道:“你随我来。”
说着,玑玉便把谢汝白带到了另一间无人的房间,在周围设下结界之后,才让谢汝白坐。
“上神究竟想告诉我什么?”谢汝白问道。
玑玉微微叹息:“我想先和你说一说,清衍和阿凌的事,你想听吗?”
“……”谢汝白沉默了一瞬才点了点头道,“上神,请讲。”
“其实天界的人都以为阿凌她是清衍从太古墟捡回来的仙族孤女,但事实上,其实是阿凌她自己跟着清衍回来的。”玑玉道,“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她选中了清衍。”
“……”谢汝白没有接话,只是沉着目光听着。
“你别看她好像很会招惹人的样子,但事实上除了清衍,她并没有主动去招惹过谁。这则方面,她倒是一直都很有姜太公钓鱼的精神。”玑玉调侃了一句道,“当然我也不是想和你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便是这样,她依旧没有停下来等待清衍。”
“那又如何?”谢汝白抬眼看着玑玉,“只是主动招惹便算是特别的话,那她又何尝不是自己先招惹的我?”
争风的口吻,让谢汝白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心中却还是不甘,凭什么清衍得不到,他便也不能得到?
“原来是这样,从她会记得和你的约定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了。”玑玉却是一脸的了然,“你这样说,我便明白她方才为何会那样了。看来你确实是特别的。”
“上神?”谢汝白不解。
玑玉忽然就转换了话题问道:“你知道创世之神的故事吗?”
“创世神祖开辟天地的故事?”谢汝白的疑惑更深,不明白玑玉为何又突然说起这个。
“神祖开天辟地,创造生灵,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传说。但在这背后,却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真相。”玑玉道,“其实在最初开辟的天地之中,并没有时间这个概念。那个时候的天地并不能说是静止,但那时生灵生即使死,死既是生。生和死根本就没有意义。既然没有生死,其实所谓生灵也根本没有其存在的意义。生机与死寂浑与一体,没有是非黑白,自然也便没有思想情感。”
“直到旧神月阴神女,耗尽自己的神力,为这世间创出光阴时间,将生与死在时间的长度上分离,才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才让这世间的生灵在浩茫的岁月中,领悟生死离欢,生出七情六欲。”
“可凭这些力量,想要维系天地间这亿万生灵轮回繁衍却还远远不够……”
说到这儿,玑玉忽然停了一下,看向谢汝白问道:“你从下界飞升而来,你认为所谓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谢汝白愣了愣,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经典上的论述,但他知道玑玉上神这样问他绝不是想听那样的回答。
玑玉没有等他说出他的理解,直接道:“我们常说所谓天道,即万物的规则和道理,这是自古以来对天道最简要的描述。但却很少有人能说清楚,这个规则和道理究竟是什么?当然大道之难,确实非有大智慧者可领悟的。但对于这天道规则的解读,却也有一条最简单也是最要紧的规则。”
“那便是,所有生灵都想要活下去的意愿的集合所产生的规则。”
“这就是天道最基础的规则。”
“什么意思?”谢汝白一震。
“你可曾想过,这世间的生灵从一生二,从二到无穷无尽,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这种繁衍?或者就说修真界,一个修士从炼气入体到飞升上界,他一人所消耗吸纳的天地灵气之巨,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可为何在那么多的人飞升之后,这天地之间的灵气依旧没有枯竭?即便偶尔会有神灵陨落反哺天地,但仅凭这点灵气真的能支持这天地各界,不断繁衍修炼么?”
“上神……”谢汝白瞬时明白了什么,心中惊骇,不知该做何语。
“每一个种族每一个个体都想要得到更多的资源生存繁衍,现在这天地之间的生灵虽然也要为了各种资源竞争,可到底总的来说,依旧还是在繁荣的发展着。”玑玉道,“但若是没有慕凌,或者说,没有她的本体。那么这世间的规则将会比现在残忍无数倍。”
“或许再也不会有什么飞升之说,修士终其一生能到达的顶点,只是化为天地间新的灵气反哺生灵。更不要说是一般的生灵。当轮回循环的能量在不断的消耗中变少之后,那么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便意味着必须要挤掉另一个甚至是两个生命的生存空间。而已经存在的人为了让自己能生存的更久,必须要不断的扼杀新的生命,来占据越来越少的生存资源。”
“很多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天道仁慈的一面,但也可以是天道残忍的一面。”玑玉道,“当维持着世间的灵力越来越少的时候,每一个生灵都想要生存的意志汇聚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极其残忍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