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香菱缓缓退下,“那我便在门外等姑娘出来。”
嘉禾笑着应了声“好”。
香菱走到门边,回头望了眼纱帐中的嘉禾,抬手开门出去。
“嘎吱”一声,门在嘉禾眼前阖上,嘉禾才长舒了一口气。
沈云亭“哗啦”从温水中钻出来,衣服浸透了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浓长的睫滴落,他呼哧换着气。
狭小又逼仄的浴桶中四目相对,他的气息喷洒在嘉禾脸庞。
气氛略有些怪异,嘉禾羞愤难当,抬手给了沈云亭一巴掌。
两人同时背过身去,桶内地方狭小,一转身两人的背不经意碰到了一起。
沈云亭的背颤了颤:“对不起。”
“出去。”嘉禾冷道。
沈云亭起身跨出浴桶,一溜水花顺着桶壁滑落在地上。
香菱守在外头,他暂时出不了房。
嘉禾对他道:“闭眼。”
“嗯。”沈云亭应了声,做了两世夫妻,嘉禾的所有他都一清二楚,包括她身上隐秘的那点红胎记。
他闭上眼,想起了他和嘉禾曾经有过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来得意外,那时候太子复位在即,他整日忙得抽不开身,很久都未去看过嘉禾。
好不容易抽空去见她,她恰巧在沐浴梳洗。夫妻之间做那些事都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孩子大约是那日她沐浴时有的。
他没想过嘉禾会怀孕,成亲三年他们一直在避子,再加上那时他不常回府,同嘉禾在一起的时候很少。
他讨厌婴孩,惧怕触碰婴孩稚嫩的手,好像一碰就容易碎。
更惧怕孩子将来会变得跟他一样,自私、冷漠、无情。
他最厌恶的永远都是他自己。
可当他知道他同嘉禾之间有个孩子的时候,心里有的是暖意和遗憾,而后是绵绵无尽的痛楚。
夜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是在想若他同嘉禾的孩子平安出生,是像他多一些还是像嘉禾多一些。
可再怎么想,身为爹娘都已经不可能见到他了。
嘉禾换好花神裙装,绣满百花的褶子裙上头盖着轻薄的烟笼纱,纱上点了金粉,这身裙装在夜色下光点粼粼。
香菱走了,眼下屋里只有嘉禾同沈云亭两人,嘉禾紊乱的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朝沈云亭问道:“你为何会来这里?”
沈云亭闻声回神,顿了顿,忙将袖中的桃花小簪摸出来递给嘉禾:“我在花神庙捡到了你掉落的簪子,想拿给你,江姑娘说你在禅房,我便过来了。”
嘉禾拧眉:“她没同你说我在沐浴焚香?”
沈云亭摇头,神色凝重。他大意了,以为不过是还个簪子,满心想着能顺道再与嘉禾见一面,倒是没料到自己竟栽在这种不费脑的伎俩上。
嘉禾沉思,恐怕香菱那么巧在这个时候过来,银朱也是知晓的。
若她被香菱发现未着寸缕与沈云亭共处一室,她的名节便毁了。若她遮掩得好,香菱没发现这事,被沈云亭轻薄这哑巴亏她也不可能声张,只能自己咽下。
嘉禾想起第二世死前,她和银朱的那段对峙,还有生死关头银朱将活路留给她的画面,手心攥紧,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银朱千算万算,什么都算到了,只一点她没有料对。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逆来顺受的程嘉禾。
戌时将近,游街的时辰到了,嘉禾不再耽误了,朝沈云亭道了声:“今日之事乃是有心人所设之局,请大人全当做无事发生。一会儿我先出去,你等人走了再出去。”
话毕,嘉禾整好衣裙,推门出去。
香菱见嘉禾出来,忙道:“程三姑娘,时辰快到了,游街轿子快过来了,我们赶紧过去。”
“好。”嘉禾提起厚重精致的裙角跟上香菱的脚步。
人走远了,禅房内一室寂静,沈云亭沉默地望着盛满水的浴桶,闭眼全是方才嘉禾没在水中的模样。
呼吸微乱,沈云亭跨入水中,将整个人没入已凉透的水中,以解燥气。
水中仿佛还留着嘉禾的淡香,他闭眼屏息,前世今生画面交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想重新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他回想着方才之事,若方才他在公主的近身侍婢进来之时,弄出些响动引起那近身侍婢的注意,让那近身侍婢发现他在屋里。
恐怕眼下他同嘉禾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下作无/耻却能彻底得到嘉禾。
他从来不是个君子,几十年傲立于诡谲多变的朝堂之上,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当他被摁进水里的那一瞬,上辈子新婚夜嘉禾伤心的眼睛映入他脑海。
她那么渴盼着能正正经经风风光光地成一回亲。
他忘不了。
*
嘉禾随香菱来到小巷口,游街的轿子已经等在那里。银朱和另外几个贵女也在那。
银朱见嘉禾与香菱神色无常的过来,心下若有所思,面上却不显。
离戌时花神游街约莫还有半柱香,嘉禾凑在银朱耳边道:“很意外吧,我还好好站在这。”
银朱笑了,轻声问:“什么意思?”
话问出口,难免心虚,银朱脸上的笑意异常僵硬。
“你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嘉禾道,“幼时你曾救过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之前无论你怎么为难我,我都一笑置之从不计较,但我觉得我错了。一味的容忍只会让他人觉得你软弱可欺,从而变本加厉。”
“你救过我的命也差点害我一生,自从今日起,你我恩仇相抵,我不再欠你。”嘉禾注视着银珠道,“若你下次再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必奉还。”
银朱闻言略怔,看向嘉禾的脸,竟在一向怯懦的她脸上找到了一丝决然,一时所有的话都被这决然的神情梗在喉头出不来。
她低头,眼色异样。
她的确对程嘉禾使了些坏计,在得知程嘉禾要扮花神的那一刻,妒意填满了心头。
她想:凭什么?
论出身她爹是太傅是当世大儒,她过世的娘亲乃是延庆帝的亲姐姐,比之武将与小官之女生的程嘉禾要好上许多。
论样貌程嘉禾也不如她,论才学那便更不用说了。
凭什么程嘉禾能越过她做花神?凭什么太子表兄看上程嘉禾都看不上她?
她挣扎过,一念之差选择作了恶。
在沈云亭问她程嘉禾在哪的时候,故意隐瞒了程嘉禾在沐浴之事。
她本想亲自来一场捉奸大戏,可恰巧香菱忘了把裙子的系带给程嘉禾。她想这个捉奸角色让香菱来更好,这样她便能置身事外,最后来一个一问三不知了。
话说出口后,她后悔过,心惊胆战过,甚至在看到程嘉禾平安无事之时还松了一口气。
可她不会在程嘉禾面前认输。
银朱抬头对上嘉禾的圆眼,笑着回了她一句:“你想怎样?”
嘉禾懒得再理她,将花神花环戴在头上,在银朱满是不甘的眼神下,站上游街的轿子。
夜色之下,她似水一般柔,似花一般娇,美得让人心颤。
那双似有粼粼波光的漂亮圆眼朝银朱瞥了眼,眼神里似带着怜悯。
气死银朱了。
花神巡游开始,四周镂空的花神轿上缠满了花藤和鲜花,嘉禾站在轿上,由十六个穿红衣戴红花的大汉抬着,在街上行进。
夜色之下,街道喧闹,行人熙攘,欢呼不断,锣鼓声响。焕彩的花灯照着枝头上盛放的百花,美得热烈。
街上提着花篮的姑娘们,朝轿上的“花神”撒花瓣庆祝。
零零花瓣自嘉禾眼前飘洒而下,嘉禾朝前望去,朦胧花瓣雨中,望见沈云亭站在不远处街头深深望着她。
他身上的湿衣已经换了,仪容也整理了一番,只是眼唇边上还透着一层遮不住的青灰和浅红的血丝。
他正朝嘉禾笑得好看。
嘉禾冷冷地别过脸,不去看他。工仲呺:憨*憨*推*文
换了个方向抬眼,却在街上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太子李询。
太子身旁站着几个黑衣带刀侍卫,一脸戒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太子着一身便装站在这群人中间,微微笑着朝她看来。
嘉禾微有些晃神。
太子怎么会来?
站在街头地沈云亭,望见了不远处的李询,李询亦然。
两人眼神相交,李询朝沈云亭轻轻点头示意。
沈云亭微微眯眼,忽想起了上回他在后山等嘉禾,却意外等到了李询之事。
那会儿,他问李询为什么来后山,李询说他等人。
原先他还不知李询要等的是何人。
现下,他知晓了。
李询等的人是他的妻子。
嘉禾。
第42章 爱到发疯
沈云亭回想起第一世嘉禾下葬那日, 李询送来的陪葬品,金凤钗、金鬓花、水晶珠、玉圭、金缕衣成堆金器玉器堆满了整间礼堂,他赐给臣子之妻的陪葬品比之宫中妃子下葬还要奢侈几分。
那时李询只道:沈卿从龙有功, 尊夫人不幸逝世, 理当厚葬。
可普天之下, 李询只给了他夫人这样的待遇。
大街上喧嚣嘈杂之声拉回沈云亭的思绪,他回望李询,朝李询一笑,口中吐出四个字。
李询看着沈云亭的笑容略怔,他多少在那笑里找到些昔日京城第一美人李蕙的影子,那种颠倒众生般的绝色。
他从沈云亭口型里读到了四个字——
毛头小儿。
思谦似乎有些看不起他的意思。
李询张口回了他一句——
谁怕谁。
喧闹的大街上, 两人暗戳戳你来我往。花神游街进行到一半, 忽地鞭炮声响起, 噼里啪啦地将气氛引燃。
街上的少男少女们纷纷朝花神轿边靠拢。
每年花神游街进行到一半,“花神”会朝人群中抛出花球,花球代表着一种美好祝愿, 传闻接到花球之人,当年必能得花神庇佑事事如意。
若事农耕必得丰收,若参加科举便能如意高中, 若求娶佳人必得垂青……
据说二十年前花朝节, 接到纯仪皇后花球的那位,不仅高中榜首还娶了如花美眷。此人便是如今人人耳熟能详的大儒江太傅。
嘉禾站在花神轿上,手中捧着花球, 花球用彩色绸缎编成,中心缠着金丝,颇有些分量。
围在花神轿前的老少男女纷纷朝嘉禾伸出手。嘉禾抬眼望去见沈云亭也渴盼地朝她伸着手,他个高站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修长的手指伸在半空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又要做什么?
嘉禾蹙了蹙眉,玉葱般的手往上一抬,在鞭炮声停的那一刻,将花球抛向了沈云亭的相反方向。
花球从空中落下,人群朝花球落下的方向涌动,不一会儿落下的花球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沈云亭不顾一切朝花球落下的方向冲去,冲进争夺花球的人群中。
李询身体微微向前倾欲有所行动,然身旁带刀的侍卫拦在他身前:“殿下不可,您乃万金之躯,怎可与小民争物?再者那处人多手杂,如若您出了什么岔子,属下担当不起。”
李询微抿唇,抬眼朝远处身着花神裙柔美似水的人影望去,良久轻叹一声:“我知晓了。”
黑衣带刀侍卫道:“殿下若想要那花球,属下替您去夺便是。”
“好。”李询应了声,又补了一句道,“记住莫要伤人,适可而止。”
黑衣带刀侍卫抱拳应声,取下刀交给太子,然后冲入了人群之中。
人群中大家你争我夺,花球一再被人抛至空中,从一个人手里落到另一个人手里。
一些女子身形瘦小体力不支率先退了出来,留下的都是些精壮的男子。
人挤人互相推搡碰擦在所难免,不过大家也都点到即止,毕竟花球只是一个彩头,没有大伙的日子还是照样过。
一些人见花球难抢,也纷纷退下阵来。
余下几人里属黑衣侍卫和沈云亭两人最为激进,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显然论体力没有人会是黑衣侍卫的对手。
花球在人群中轮转,沈云亭在够到花球的那一瞬将嘉禾的花球死死捂在怀中。
任谁来抢也不让碰,就这么死死地护着,那副拼命的样子好像怀里的不是花球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黑衣侍卫怔怔地望着沈云亭,忍不住想骂一句——
做出这种跟小孩争糖类似行为的人竟然是那个严谨冷漠的少傅大人。
沈云亭这副死样子抱着花球谁也抢不走,大家也只好作罢。
有人忍不住骂道:“不就是一个花球吗?又不是金子,至于这么拼命吗?”
至于,当然至于啊!这是他夫人抛出的花球,他怎么能让给别人,沈云亭如是想。
嘉禾朝乌发散乱衣衫满是褶皱的沈云亭望去,沈云亭抬眼对她比了个笑。嘉禾当即别开脸不再看他。
他未一愣,浓长的眼睫遮住失落的眸。
不远处,黑衣侍卫为没抢到花球向李询请罪,李询温和抬手对他道了句:“无妨。”
话毕抬眸朝沈云亭看去,轻骂了句:“到底谁像毛头小子?”
花神游街快结束了,身旁的黑衣带刀侍卫朝李询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周遭围绕着男女老少欢笑嬉戏声,李询眼里划过一丝落寞,低叹道:“回吧。”
金顶马车停在李询身侧,李询不再留恋,坐上马车返回东宫。夜里春风吹动车帘,李询透过车窗最后望了眼人群中的嘉禾。
金顶马车渐渐远离人群,朝深红宫墙深处而去,而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神游街完毕,嘉禾回花神庙的禅房换回了常服。
山脚下,参加花朝节的人在溪边搭起了篝火。
嘉禾心下烦闷,一个人坐在溪边的大石之上,望着篝火出神。
正出神,身边过来一个小童,七八岁的样子,咧开缺牙的嘴朝她笑得开心。
嘉禾抬头看小童,小童的胖手从身后摸出“花球”,将花球捧给嘉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