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前两世从未留意过太子,时隔多年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有些记不太清太子坠崖的日子具体几何,只大概记得是天渐冷的时候。
会不会就在这次秋猎?
思及此,嘉禾对骆远道:“此次秋猎你在守卫时多注意马匹,秋日天干物燥,马匹通人性也易躁,若是马匹发狂伤了人便不好了。”
骆远道:“这点你放心,秋猎用的马都是由专人看管的,都很温顺。”
“那便好。”嘉禾微微放了心。
这一世有许多事已经变得和前世不同了,比如前世太子在她与沈云亭定下婚约后不久便同银朱有了婚约,可这一世太子却未聘银朱为妃。
再比如前世这一年黄河水患频频,入秋后飓风来袭,黄河发了大水冲垮了新修的堤坝。可这一世,因为二叔贪腐之事被揭发,朝廷彻查了堤坝贪污案,寻回了被贪墨的银两,重新修建了堤坝。
故而这次虽发了大水,但伤亡人数对比前世少了一大半。大水过后,虽有疫病,但都控制在小范围内,并未祸及京城多地。
也因如此,国库拨出的赈灾银比之前世节省了不少,也有了余钱为凉州前线扩充军备粮饷。
年初灯会之时,她还提醒过太子要小心疯马。太子心细且他答应了会多留意。
嘉禾也不确定前两世发生的事是否这一世还会再重演。还是同骆远提了一嘴:“虽已准备完全,可还是多加留意为好。”
“我记着了。”骆远吃掉碗里的小酥饼郑重点头,把嘉禾交代的事记在心里。
午后,程景玄和骆远一同回了军营操练。如今突厥频频挑衅大邺,迟早必有一场大战,军中众人不敢懈怠半分。
连爹爹这些天寄回来的家书也少了。眼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嘉禾每回给爹爹寄家书,都不忘提醒爹爹莫要大意,只盼爹爹不要和前两世那般忠魂埋骨他乡。
送走骆远和阿兄后,嘉禾继续回屋准备秋猎要用的骑射装。
她的婢女流月掀开屋里珠帘走了进来。
嘉禾未抬头,出声问了句:“何事?”
流月将手中信封交到嘉禾手里,为难道:“沈少傅他又托人给您送信来了。”
嘉禾微微抬头看向流月手中厚厚的信封,冷淡道:“你放下吧。”
流月应了声“是”,将沈云亭寄给她的信摆在了床头小桌几上,随后退了出去。
嘉禾瞥了眼信,面色无波继续手头上的事。
黄河发了大水,太子命沈云亭南下赈灾,沈云亭已离京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沈云亭每日都会给她寄信过来。每回的信封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似是在信中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她。
嘉禾抿唇,思及前世沈云亭外放去边关偏远之地时,她也曾日日不断地给他寄信。
因为那时她每日都在挂在他,想告诉他,她想他。还想问他一句,他想她吗?
整整一年她都在盼着沈云亭告诉她那两个字。
可到了边关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得不到他的答案,因为他从未打开过她送来的信。
迷恋一个人的时候,有很多事懂了却想装不懂。总想着再等等看,再等等他就会回头看见她了。
现下她同沈云亭之间完全反了过来。看着沈云亭就像在看当初的自己一样,锲而不舍地想要抓住心里那个人。莽撞无知地想将一腔爱意都倾诉出来。
她忽然懂了当年沈云亭面对她时的感觉。
厌烦却无可奈何。
只想早日摆脱纠缠。
越是被追逐越想远离。
看着他挣扎,心中悲悯却对他同情不起来。
待等到整理完秋猎要用的东西,嘉禾起身走到小桌几前,拣起沈云亭的信,一眼未看,将信丢尽了香炉之中,用烛火将信焚尽了。
这是她烧掉的第二十七封信。
*
三日很快便过去,秋猎当日,嘉禾同程景玄一道去了白云山皇家猎场。
嘉禾一身骑射装束,长发盘起,脸颊素净白皙,秀眉长扬,多了一股往日没有的干练英气。
今年事多,先有西北悍匪之乱,后有黄河水患,京城百官忙于政务者甚多,好不容易办了场秋猎,自是都出来了。
办秋猎一则能让忙碌已久的百官散散心,二则君臣一同参与秋猎也有君臣一心稳定朝野之效。
太子遥遥站在众人之首,金冠红缨身着浅金骑射装,气度非凡。他身侧站着二皇子李铭和三皇子李炽。
三皇子李炽与太子一母同胞,乃是纯仪皇后所出,乃嫡系血脉,身份尊贵。三皇子李炽与太子李询虽是一母同胞,个性却千差万别。
太子仁厚谦恭,长得更肖似纯仪皇后温柔随和,三皇子李炽则暴虐狠辣,五官硬朗与年轻时的延庆帝一般无二。
二皇子李铭的生母卑微,长相平平,连才德平平。传闻乃是纯仪皇后身旁的洗脚婢女,纯仪皇后怀着太子之时,因一双眼睛与纯仪皇后颇为相似而被延庆帝临幸。
这名侍寝的洗脚婢女本以为攀了高枝,却没想延庆帝只拿她当纯仪皇后的替身消遣,纯仪皇后生下太子之后,延庆帝怕惹纯仪皇后伤心,本打算立即处死这个婢女,却未料她怀了二皇子。
生下二皇子后,延庆帝将她一杯毒酒赐死了。留下二皇子寄养在宫中一名无宠太妃的身侧。
也因此二皇子素来与太子和三皇子不合。二皇子在朝中势力不如母家鼎盛的太子与三皇子。
前两世三兄弟之中,死得最早的便是这位才貌平平生母卑微的二皇子李铭。
这一世二皇子李铭尚未变成挂在城门口的尸首,三皇子李炽身上还带着未褪的少年气。太子尚还温雅谦和。
皇权斗争残忍,嘉禾想起前两世这三兄弟你死我活的结局,心下有些唏嘘。
秋日风清云淡,所有的暗涌似都遮掩在平静之下。
这次秋猎,玉筝也跟着来了,为得自然是和阿兄呆在一块。她披着一件避风的小斗篷,紧挨着阿兄站着,阿兄忙站在风口替她挡风,两人藏在衣衫之下的小指正勾连在一起。
上个月,爹爹得空从边关回来了,一回来便进宫向延庆帝提了小儿女间的婚事。
永宁侯府世代忠良,且祖祖辈辈男儿从不纳妾,延庆帝又早知自家宝贝女儿的态度,欣然应允了。
如今阿兄与玉筝只待择期成婚了。
秋猎为期五日,第一日为自由狩猎,个人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捕猎。白云山幅员辽阔,猎货丰富,草地丛林所分布的猎物不同,众大臣在随太子焚香祭天后,骑马分散向各处。
阿兄带着玉筝,同骑一匹马去远处山麓草地上打小兔子去了。
骆远带着一队人马守在山下。
嘉禾骑着枣红马驹独自一人往山上丛林而去。接近正午,秋日艳阳高挂山头,嘉禾骑着马向阳而去。
远处有一人,稳坐在骢马之上,午时正烈的日头照在他身侧散开一阵光华。白皙精致的侧脸在艳阳下泛着细碎的光。
山风呼啸,他的素色银纹长袖翻飞着。
他朝嘉禾走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漾开一抹笑:“好久不见。”
嘉禾神色微垮,只冷淡地问了沈云亭一句:“你怎么在这?”不是南下赈灾去了吗?更何况他素来对骑马射猎没什么兴趣。
沈云亭一愣,望向嘉禾冷淡的脸庞,微丧地垂眼:“京中有事,我便回来了。我先前在信中同你说过。”
她不知道他回来了,应是没看他送给她的信。
“信我烧了。”嘉禾道,“往后别送了,废纸。”
话毕,嘉禾调转马头避开他。
沈云亭追了上去,缓缓跟在嘉禾身后。
“南边的山水和京城不同,更绮丽秀美。可以在成片的荷塘泛舟采荷,亦可踩在石板小逛遍大街小巷。那有很多你爱的小点,芝麻糍、甜豆花、麦芽糖糕、豆沙卷,我猜你会喜欢,还有……”沈云亭跟在嘉禾身后,轻声说给她听。
嘉禾皱起秀眉打断他的话:“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想告诉你我信上写了些什么。”沈云亭嗓音略暖,似柔风划过树梢枝叶般,“我说给你听,不废纸。”
嘉禾:“……”
沈云亭道:“日后我带你去。”
嘉禾抿了抿小巧嫣唇:“不必。”
“你若是嫌路途遥远南下太累,我画给你那的风光。”沈云亭偏冷峻的脸上难得泛起了红,“千山万水,我都画给你。”
嘉禾拉了拉缰绳,枣红马停了下来,她顿在原地无比烦躁,想起前世连一张小像都要反复求,他才肯画给她。
现下他竟说要画千山万水给她。
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过去拼尽全力深爱他的自己惨不忍睹,无限的悲哀自心头泛至全身。
嘉禾含着愠怒回头剜了他一眼:“你说完了么?”
沈云亭回道:“没。”
“我还要一句话想问你。”
沈云亭略过嘉禾冷漠的脸,低头轻抿了一下唇,苦涩一笑,问:“这些日子你有想起过我吗?”
第54章 快掉马
嘉禾回过头看沈云亭, 对上沈云亭的眼睛。沈云亭被她盯得眼睫微颤,面上血色渐褪。
嘉禾对他道:“大人还记得我曾对大人说过的那个前世的梦吗?”
沈云亭微垂下眸:“嗯。”
“前世大人被圣上钦点为状元不久便外放去了边关偏远之地。那时候我也如同现下的大人一般,日日都给心悦之人写信诉衷肠, 总想把心里所有的一切都掏出了给你看。”
嘉禾转过头, 不再看沈云亭, 她看着前方宽阔的山路,接着道:“我每日都会问大人,你想我否?这个问题,我从来没得到过答案。”
“现下大人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嘉禾道,“我也没有答案。”
“我终于懂了,那时的我上杆子用热脸贴人冷屁股, 有多让人厌烦。”
话毕, 嘉禾挥起马鞭, 策马扬长而去,只留给沈云亭一串浅浅的马蹄印。
其实沈云亭是有答案的。他一个人在边关的时候,也曾梦到过许多次, 她拿着小酥饼站在他跟前懵懂求爱的样子。
这便是想吧。
当年在她从地上捡起那根玉簪护在手心的时候,他的尊严也跟着被捡了起来。
面对紧拽着簪子不放的嘉禾时,那种茫然与不知所措是他从未有过的。
害怕却想要靠近, 心理不断地反复煎熬, 惶恐羞怯,筑起心防将尖锐的某种想要闯进心门的东西阻挡在外。
第一世迷惑困苦了一辈子,第二世解了惑却添新忧, 第三世想求一个圆满却百般不能了。
沈云亭自嘲地笑了声,抬手抚了抚紧缩的心。她说她自己让人厌烦,何尝又不是再说他让人厌烦。
拼命追逐在心悦之人身后,心悦之人却连一个好脸色也不肯分给他的酸楚, 他也懂了。
他问自己:要放弃吗?
绝对不要。
他试过照她说的不要靠近她,念想也好,偏执也罢,反正他做不到。
沈云亭拉起缰绳,朝嘉禾去的方向追去,追上她的身影。
见她正拿弓想射不远处的山兔,忙拉弓将兔子打了下来,捡起兔子奉到她手上。
沈云亭:“给。”
嘉禾:“……”
嘉禾抿着嘴憋了好一会儿,反问了沈云亭一句:“你是想展现你卓越的骑射功夫?”
沈云亭:“……不是,我想把你要的送给你。”
嘉禾道:“可我要打的是那边的獐子,结果被大人一番‘好意’给吓跑了。”
沈云亭被她拿话一堵,默了下来。
“我跟大人天生不配。”嘉禾鼓着脸气道,“我们俩的心意合不到一起。”
沈云亭顺着她的脾气,回了句:“需慢慢合。”
又不要脸,又难缠。
嘉禾骑着马走到分岔路口,圆润的眼珠子一转,转身指向沈云亭身后的方向,故作惊讶道:“你看那里!”
沈云亭转身朝她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看见。再回过头,嘉禾已经消失在了分叉路口,不知她到底往那条路走了。
沈云亭轻笑了声,叹自己老谋深算了几辈子,竟会中她这种幼稚的计谋。大约是习惯了去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他骑着骢马在原地顿了会儿,太子身旁的侍从过来寻他。
“可算是寻着您了,沈少傅,殿下在后山有请。”
沈云亭朝太子侍从微微颔首示意他知晓了。随后扯了扯缰绳朝后山而去。
沈云亭敛眸,该来的总会来的,李炽差不多该有行动了。前世李炽谋害亲兄夺走储位设计让太子坠崖,这辈子太子围猎坠崖之事绝不会再上演。
今夜李炽必诛。
*
嘉禾避开了沈云亭,见天色不早,顺着山路往这次秋猎的住所走。
这次秋猎,众大臣的住所被安排在了山脚下的一座山庄里。那座山庄占地极大,可容纳上百人。
永宁侯府所宿的别院与太子所住的别院相距不远。
嘉禾回永宁侯府别院之时,顺道经过了太子所住的别院。
太子似乎不在别院,东宫的马奴牵着太子的御马从嘉禾身边走过。
许是想到前世太子是因受疯马连累坠崖而死,嘉禾忍不住去留意马奴手上牵着的御马。
太子的御马耳小鼻大,马眼炯炯有神,鬃毛发亮,实是一匹良驹。特别的是,马的额前还有一块朱色胎记。
嘉禾看着太子的御马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以一时又说不上来。
这时从太子别院走出来一名身着绛紫服饰的内侍,他指着马奴巡道:“你快点把马牵回马厩,明日殿下出猎要用。”
马奴闻言忙牵着马朝马厩快步走去。
那内侍又道:“慢着点,这可是殿下的新马,通人性的灵马,矜贵着呢?磕着碰着了你拿命都赔不起。”
马奴忙应“是”,又缓下脚步慢慢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