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说无益,现下也就是两条路。一是速速断了,自去过活。二则至多作个妾,往后倒好,你两个在府上也能姐妹相称了。”
怕他再多说,福桃儿也赶紧截过话头:“小晚姐姐,咱把那人放下了,自己过活可好?”
谁知容荷晚却回过神来,自己擦净了眼泪,推了推她:“你好好作工去,我总要等他回来,当面问清了才好。”
外头婆子见状不对,探头探脑地过来,被门边的楚山浔逮了个正着。
“见了大哥,就说本公子谢他的琴了。”少年抱琴回首,“还不走?”
福桃儿两面为难,若不是签了身契,她真的很想直接就带了小晚姐姐离了平城。
“快去吧,我自己的糊涂账自己能算清。”容荷晚又推了推她,硬是不愿要那封红纸包。
见她心志坚定,福桃儿知道再耽搁下去也是无益,就交代了她每日府里侧门卯时会来送菜,若有事,千万让人去那处找她去。
回去的路上,楚山浔宝贝似的将那古琴斜背在胸前,一头侧着搁在马鞍上。
这样一来,原本福桃儿的位置便没了空处。他早想着了这点,特地让婆子去隔壁院儿牵了头毛驴来,只叫胖丫头跨坐在小毛驴上回去,想着这样总也是摔不着了吧。
骑在马上的少年意外得了心头好,一路上也不敢跑快了,只任着马儿悠闲地笃笃漫步。他时不时要揭开袋子,瞧瞧那漆黑油亮,泛着木香的蕉叶琴。
而小毛驴上的福桃儿却是愁眉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不住地在想小晚姐姐的遭遇。
就这么各怀心事慢吞吞地走了半道,楚山浔终于注意到了胖丫头的不对劲。他侧眸扫了眼低矮的毛驴。
“本公子还道是甚美人呢,也就比婵娟好看些。将来嘛,作个良妾也是够了。”
不说则以,听的‘良妾’二字,只见胖丫头的脸更是皱成一团,丑的楚山浔撇撇嘴,移开了眼睛。
看大哥那在乎的样子,都能将前朝的古琴送了人,那姑娘便是作妾,应当也是福分了。
可福桃儿心底里却不这么想。从小到大,容荷晚就是她心中一切美好的代表。她自个儿是貌丑的小孤儿,怯懦内向,又任人欺负。可小晚姐姐不一样,即便爹爹荒唐无用,可她从小就能干,活得是何等洒脱快意。
在听雨阁,福桃儿满身油汗,第一眼看见窗口的楚山明时,就觉得,正该是这般男子,才配的上容荷晚。
可如今,竟然是青春错付。
什么英雄妾,在她心里,如今天下太平,嫂嫂梁氏,养母沈氏,哪个又过得不好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妾侍,勾心斗角,见了夫君还要用心讨好,岂不是活得太拘束难受了。
还有那常大奶奶,只要一想到容姐姐往后要跪在她面前行礼问安,福桃儿的心底里就无法平静。
“她不会的。主子,你不懂,作妾没什么好的。”
听着她细弱地尤如自语般的回答,楚山浔心中不屑,他不过就是想去给大哥拆拆台罢了。这些普通婢女想什么,他才懒得去管呢。
“呵,你不也是作了本公子的通房吗。”
少年哼笑一声,颇不以为意地继续北行。在他心里,便是十个容荷晚,加起来还没怀里的这把琴要紧呢。
城南宅子里的事,当天夜里就有人火急火燎地报去了楚府。楚山明正在城郊谈生意,报信的婆子机警的很,只偷问了婵娟,晓得爷早晨便回的,当夜就守口如瓶地宿在了府里。
第二日一大早,楚山明知道了,连老太太的安都不顾了,当即快马去了城南。
初时,容荷晚只是冷着声,说要离了他。但请楚大官人看在一日夫妻的恩义上,给些防身的银钱。
她素来便是个晴天娃娃的脸,楚山明准备了一肚子的计谋,见了心上人这副阴郁凄凉的模样,也是有些难受。
他当下就去外头提了把长剑进屋,硬是塞进了容荷晚的手上,指天立誓,说自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奈之下才有的常氏。可真心却只在容荷晚身上,便是死在她手上,也绝无怨恨。
男人抓着她的手,情深似海。
见容荷晚还是闭口无言,便狠狠心将刀尖朝自个儿肚腹上送去。
鲜红的血瞬间浸满了衣衫。楚山明忍痛说道:“你若执意要走,我也只能以血肉相还,再奉上白银万两,以作补偿安顿了。”
这容荷晚见情郎真伤了自己,哪里还冷淡得下去,抖着手只是摇头。顷刻间,那些怨愤颓丧尽数化为惊骇痛惜,只夺了剑扔去地上,哭着要他快些治伤要紧。
男人常年走南闯北地经商,这点伤自然把握得极好,只不过是最轻的皮肉伤罢了。当下趁势将哭的泪人似的容荷晚拥入怀里,情真意切地缓缓拍抚开导。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琴台,免不得心里就愈发嫉恨起异母弟楚山浔来。
第21章 .被罚
用了一整夜,楚山明终于确定无疑地将容荷晚稳住。他也将家中情况人口尽数相告。
只是如此一来,若是再将人留在此处,未免就有外室的恶名,也要伤了容荷晚的心。楚山明打定主意,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将她风风光光地迎进府里,作个正经有名分的妾侍。
最大的障碍,便是妻子常巧云。
常氏自诩是知府的女儿,六年前进门时便是下嫁。往日里对着丈夫多有管束,甚至会在人后教训。
也就是这两年,常府台告老卸任回了山东去,而楚山明也算闯出了片天地,这才慢慢有些寻常妻子贤良的样子。
妾侍如何,正妻又如何,终归看的不还是家主的意思吗。他那两个薄命的嫡母,和被封为诰命夫人的生母云氏,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
此刻的楚山明全然没有意识到,齐人之福背后,深渊皆是要女子来承受的。
八月十五那日家宴,府里从太原府来了位聂大人,是老爷楚安和的故交。
聂大人官位不高,家族却在太原府根基深厚。他一眼便瞧中了嫡五子楚山浔,只对他的才华气度赞口不绝,再听他十一岁上就院试及第,更是喜欢的不行。
听得楚山浔已有乡试之意,遂借了酒意击掌与楚安和自请,说到了九月,要亲自带着世侄南下赴考。
十五岁下的举人,本朝除了两位阁老,还真没有的。楚安和怕落第会伤了儿子的心气,捻须犹豫。
聂大人索性说开了,他族弟聂鹤轩,是太原府承宣布政经历司的正三品官员。家中现有一女,聂小霜,倒与浔哥儿同岁。
“不是本官胡咧,像侄女小霜这样的好女孩儿,再没有的了。”
一场可能的联姻,就在聂大人酒后大舌头下,初步定下了。
所以楚山浔原本只是去参加乡试,现下倒是去拜见未来岳丈,给人相看的。
按老太太的话,“浔儿,这回乡试是轻,聂家的事为重啊。”
又同聂大人一商量,本是要带双瑞去的。人家却说,那个胖胖的丫头挺好。老太太凭着六十余年世情阅人,当下定了主意,却是多带福桃儿一个去。
消息传到漠远斋,几个婢子惊愕的、嫉恨的,唯有鹊影暗自欣喜。楚山浔倒无所谓谁人跟着,先只是心里打鼓,既是去见未来岳丈,自己堂而皇之带个通房去,合适吗?
见孙儿疑惑来问,封氏笃定地笑笑,怜爱地一点他的额头。
“你啊,世路还长的很,这后宅官场的门道不懂。”
老祖母活了65岁,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既然都这么说了,楚山浔也就按下心中疑惑,回了院里将福桃儿叫进了屋中。
“老太太的意思你也知道了,等会儿有教引嬷嬷来院里,你只安心学着。”
“是入秋便要启程吗?”
见胖丫头满脸都写着不想去,楚山浔禁不住嘴角抽动黑了脸,他没好气地留下句:“八月十九一早启程”便甩袖离去。
八月十九?今儿已经是八月十七,不就是后日一早!
福桃儿当即紧跟两步上前,想要推脱了这事。那楚山浔却早已没了踪影,院里两个教引嬷嬷正一脸慈蔼地同鹊影说着闲话。
这段日子,也就是熟知楚山浔的性子,对着这小公子,她才不大计较言辞。可见了老太太那儿的人,自然是不敢乱说真话,这等深宅大院,对付不听话的下人,难免有的是手段。
一连两日,福桃儿都在教引嬷嬷严厉的约束下,又是练请安行礼,又是学些讨巧的对答。纤云想要将楚山浔平日的习惯用度,都一一与她交代,却被画沉一个眼色,又给吓了回去。
自雪歌的事情过后,院里再无人会主动来欺负福桃儿了。也只有画沉,还是原来那样,见了她总拿些大道理来压着,要么就是不阴不阳讽刺上几句。
福桃儿不理,她也不像碧树那样跳脚,表面看去,一切都好像风平浪静。
连着两日,福桃儿都特地寅正便起,这两日主子不用她伺候,她便去西角门站着等送菜的。可始终也没等来容荷晚的消息。
后来卞妈妈见了奇怪,问清了她在等人后,便将这事应了下来,吩咐下面小的,一旦有消息,就叫人记了下来,再传递给她。
走前的最后一晚,四小姐楚玉音来请,她才骤然想起忙得鞋面都忘去送了。
好在鹊影早就替她将一副芍药黄鸭面的缎布绣好了,瞧着活灵活现,尤其是那鸭子的绒毛,让人不自觉地就想摸上一摸,简直比送来的样底还要可爱生动。
本以为楚玉音会满意这鞋面,至少不会再刁难自己。
可福桃儿却想错了。
“你这绣的是什么东西?”少女眉眼一挑,不满地随口胡说道,“拿剪子来。”
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把锋利的铜柄剪刀,递了过去。
楚玉音拿过剪子,磨磨牙颇留恋地瞧了眼那鸭子,暗道句可惜,随即拎起剪子就朝绸布绷子上胡乱绞去。
抬眼见那丑胖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楚玉音再看看屋里几个丫鬟,见怪不怪的模样,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似的无理取闹,而人家或许根本就不在乎。
小的时候,她娘还没有封了夫人,也有几次宴饮,被其他贵女嘲讽,说她是小娘养的。
是以哪怕如今得势,从前被轻视贬低的日子,楚玉音永远也不会忘的。
正当楚玉音心里不自在之时,画沉迈着莲步,款款从院外进来。
“夫人请四小姐午膳过去,说是周夫人带了中秋还礼来的。”
画沉近来多往云夫人跟前凑,她是个真正聪慧灵透的姑娘,又生得大气端庄,因此夫人便很愿意教她些家中事务,颇有些栽培的意思。
楚玉音小时便同她相熟,这会儿子听得周夫人来了,脸上一红:“你等会儿陪我去。”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点她梳妆,画沉笑着伏了伏身子。她漂亮的瑞凤眼瞥了眼地上的福桃儿,心思一转。
“唉?妹妹怎的还在此,鹊影正四处寻你,问你去太原府可别少带了东西,五爷也说……”
没想到话还未说完,上首的楚玉音不知想着了什么,‘哼’得一声把玩着铜剪就站了起来,她素来便是个被宠的没轻重的,心里恶气一上来,嘟着嘴就将剪子脱手甩飞出去。
‘镗’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堪堪贴着地上人的右臂。在福桃儿右臂上划出了道口子,鲜血顿时染透了麻灰薄衫,刺目的很。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福桃儿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右臂一阵剧痛。再看那铜剪,就落在自己半尺外,青砖地上都落下了道深刻的划痕。
站在旁边的画沉也差点被殃及,她压制住心底的惊讶,只是朝边上挪了半步,垂首恭敬侍立。
楚玉音自己也吓了一跳,见众人都默然静立,她顺势走到门边。瞧了瞧地上受伤的人,只觉越发讨厌起来。
都是这丑胖丫头,害得她一个闺秀竟做出这般不雅的举止来,若是传到周夫人耳朵里,那可就遭了。
“你们都听着。”楚玉音两脚都踩上门槛,游戏似地前后晃了晃身子,她又确定了眼胖丫头的伤势不重,便冷哼着佯怒道:“方才这没眼的狗奴才竟言语冲撞本小姐,就罚她……嗯……在此跪上三个时辰!”
“是!”众奴婢瞧着四小姐蹦跳着出去了,齐声应和。
仆婢们渐渐散去,等画沉替楚玉音精心打扮了一个时辰回来,就见堂屋里只余福桃儿一个跪在那儿。
右臂的伤处虽不致命,滴滴答答地淌了半地血,也是积成了一小汪。福桃儿的身子晃了两下,几乎要跪不稳了。
才刚半坐下去,画沉便款步走近。
福桃儿压抑地咳了声,勉强客气地抬头招呼:“姐姐……”
却见画沉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那眼神里的高傲和冷漠淡极,是个深藏不露的样子。
她不说话,福桃儿也就不敢再看。
静默了好一会儿,就听画沉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斥责道:“看来你是没把四小姐当正经主子,她叫你跪三个时辰,可不是在这儿歇凉懒坐!”
说完话,她看着福桃儿吃力难受地跪直身子,心底里才漫出点些许的快意。
哼,得主子青眼,就真以为能飞上枝头了,也不看看自己的命数。画沉如此想着,才又意态闲闲地款步离去了。
走的时候,她还特地叫了个小丫鬟过来看着。
就这么被监管着又跪了二刻,福桃儿只觉双膝麻木,失血带来的晕眩几乎要将她掀翻。
水雾慢慢在她细长的眼眸里集聚,却并不是全为了自个儿的遭遇。
炎夏已过,青砖地上的凉气顺着腿传遍周身。
这朱门高墙、深宅大院,她一个有名无实的通房丫头,又是这般无盐丑胖。这才一月未满,竟就遭来这许多嫉恨磋磨。说的出口的,先是烈日曝晒,又是鞭笞铜剪。
还有那些暗地里的零碎苦头,初来时,她也不知是吃了多少。
这还是老太太照拂,小公子尚算明主的情况下。若要落在三爷那院子,可不知会怎样呢。
分明她还没对任何人有实质的威胁,便已经这般难处,试想容姐姐若是进得府来……
不敢再朝下深想,福桃儿兀自捏紧了拳头,深悔当初没有多问两句。
“这又是怎么了?”楚山明迈进妹子院里,便瞧见了这一幕。
大公子平时看着温和儒雅,却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掌家人,这一声威喝,当即就叫看守的小丫头将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