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荷晚前年便已及笄,要比自个儿大上两岁。只不过因着她家中那个混人般的爹,这才一直没有寻着好姻缘。
看着她出水芙蓉的粉白小脸上的满心期盼,福桃儿垂首仔细思量起这事。
“小晚姐姐,那公子听着是北方口音。他若替我寻个差使,会离你远吗?”福桃儿到底同她亲近,又感念她能为了自己去央人,也就下定了决心,不愿再留在这家里了。
“傻丫头,自然是临门对户的差使。”容荷晚笑着捏了捏她的圆脸,“就是要你来给我作个伴嘛,等明年,姐姐我替你谋个好姻缘。只是他家远在平城府……”
话还没说完,屋门被人哐当一声打开了,福大娘面色凝重复杂地柱杖立在那儿。
老妇人忍不住以袖拭泪。福桃儿心底里也难受,才劝了两句,门外兄嫂也依次进了屋。
先是梁氏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刺话,又指桑骂槐地说容荷晚没人教养。
容荷晚只是冷眼瞧了瞧他们,都不屑与她搭话,袖了手在一旁自顾安坐。
“小晚姐姐是来给娘送药钱的,她只是关心……”
细弱的声音还没说完,一向老实木讷的福宏正突然沉声说了句:“桃儿,这事你得听娘的。别怪大哥说话直,就你这样貌,寻个好归宿不容易的。”
“孩子,谁叫你那苦命的爹去的早哇……”老妇人没说完又悲苦地闷声哭了起来,心底里却已然料定了养女断不会推拒,那眼泪里到底也是有几分心疼的。
意料之外的,福桃儿竟没再安抚,她只是努力睁大细长的眼瞳,深蹙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眉头,侧头静静地打量这一家人的嘴脸。
她的口唇明显得颤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积聚,然后爆裂开来,最终却全部化作一声轻轻的“阿娘……”
“桃儿!你这是作甚,告诉你,乔爷那头咱都应了,这事容不得你做主。”福宏正见小妹跪在地上,腾得起身厉声呵斥。
一旁的梁氏见势又唱起了白脸:“哎呦,我说妹子啊,这乔爷近来可搭上了北地票号,说要入份子呢。这往后嫁过去的,说不好可就是个呼奴使婢的奶奶命啊。”
“孩子,这婚事退不得的!”老妇人晓得养女平素虽然好拿捏,这犟起来却是九头牛拉不回的,这会儿也顾不上哭了,盖棺定论地说了这么句。
“阿娘,我不嫁。”轻轻的一句,几个人便表情各异,还未待他们发作起来,福桃儿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玄色荷包,一股儿脑地将银角子统统倾倒在榻上,“阿娘,小晚姐姐替我谋了个差事,今夜便走。”
一下子百余两银子铺摊在眼前,福家人眼睛都花了。却见福桃儿郑重地磕了个头,起身便拿布兜收拾衣物。
她的衣服不过就那三两件,还不等梁氏数清了收好银子,破布兜便已经背在了福桃儿身上。
老妇人惊得话也说不出来,倒是福宏正堵在门边就是不许她两个离开。容荷晚气的狠推他一把,却也是无甚用处。
福桃儿看也不看她哥哥,回身再朝她娘拜别,“桃儿去谋差,往后月钱每年会按时托人带回,就是没了吃喝,也绝不断了娘的药钱。”
阿娘苍老的面孔在灯影下晃了晃,终是按住媳妇,挥手朝儿子道:“给你妹子灶台上包几个饼去。孩子,在外遇了难处还是回来……”
夜色深沉,远近人家灯火零星,福桃儿揣着冰冷的烧饼破衣,牵着容荷晚的手没入黝黑深邃的青石小巷,远路虽然莫测,却好过这个对她拆骨嗜血的家。
三日后,一辆素雅的马车上,福桃儿颇有些紧张地捏紧了空了的玄色荷包,她掀开帘子,瞧见容荷晚正同楚山明说话,粉白小脸上时而娇笑,时而抿嘴羞涩,那种小女儿发自内心的欣快娇憨叫她见了也是心动不已。
这两个瞧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福桃儿暗自替她高兴,再细看那柳荫飞絮下高大端方的男子,真是君子如玉,这样的人该是能托付终身的吧。
两人又不知说了什么,容荷晚嘟嘴嗔笑了句,一掀竹帘便上了马车。
“明郎倒识得乔立,已经说好了,他不会纠缠你家的。”容荷晚气鼓鼓地靠过来,及至见了她手心的荷包,又展颜打趣道,“瞧我家桃桃这思春的傻样,既紧张这荷包,当时怎的不敢去追。”
这话说完,她便有些后悔,刚要改口时,却听身边的胖妹妹圆了句:“姐姐同那贵人都是我的恩人。”
言辞虽短,那双细眼中却是灼灼真情,反倒让容荷晚有些脸热。
不过她干咳一声,很快又找回了阵地:“你待怎样报我?”她顿了顿拉起福桃儿粗胖的手,促狭道“可惜姐姐不是男子,否则定叫你以身相许的。”
福桃儿最经不起她的玩笑,正窘得无法,忽听外头传来争执的声音。
“商贾末流,大哥你别成天用来这些教训我。爹叫我出来是涨见识的,本公子带人去水路过江都再回去,定然比你们早到。”
“五弟,你如此顽劣…哎!…双瑞,还不快跟上你家主子!”
十三岁的楚山浔身量还未长开,却一个纵身跃上马背,独留半丈尘土尽数打在他兄长衣袍边。
楚山明佯叹了口气,微眯了眸子神色冷冽地紧盯着那快意远去的背影。
一路晓行夜宿,风霜劳顿。容荷晚便拿些九连环,骰子棋同福桃儿打发时间。有时扯根棉线,在青葱十指上挑绑绑,也够两个孩子样的笑闹玩乐许久。
月余后,马车终是晃晃悠悠地进了平城府巍峨高耸的瓮城。
车子先是停在了城南的一处三进院落,里头出来个和善的仆妇领着两个小丫鬟,见了容荷晚,齐声恭敬地下拜,讨喜地喊道:“容姑娘安好。”
楚山明只说不敢慢待她,暂留了这儿做娘家,待正式三媒六聘成婚后,才好领回家去。
看着这雅静的院落,得体的仆妇,福桃儿总觉着心口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再看容姐姐满心满眼里只盛着情郎,也就只好不舍地同她作别:“小晚姐姐,等我安定下来再来望你。”
容荷晚想起什么,拉住就要上车的胖丫头附耳嘱道:“桃桃,女儿家还得清瘦些。差使若太苦时,只管到我这儿来,那银子又不要你还的。等将来我定替你寻个体面人家。”
这番话字面上同她养娘说的一样。然而一个真心,一个虚妄。福桃儿心下明镜一般,容荷晚那句“只管到这儿来”叫她险些落下泪去。
福桃儿是跟着纪掌柜的从北边角门入的楚府。一路上,她把个玄色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极力将那男子的样貌抹去。
那是姐姐的终身,纵然只是肖想都让她觉着不堪。
往掌事间去的路上,趁四下无人,她赶忙塞了双千纳底的皂靴过去。
纪掌柜的一瞧,竟与自个儿尺寸无二,暗自惊异下也就笑着收了。
他老爷子走南闯北的,经手的银子何止百万,知这丫头用意,只是感慨她孝心,也就不计较这针尖大的孝敬了。
掌事庄大娘听她急需银钱,便同她签了五年的身契,红泥画押,现给了30两银子。
往后五年内,福桃儿便是楚府的下人了,生死婚假皆需主子首肯,否则便是逃奴,轻则问罪,重则流放。
又录了她的籍贯年齿生辰八字,听得是大公子亲自带回的,再瞧瞧这丫头的相貌,心底直犯嘀咕,倒是提着笔杆,一时难断她的去处了。
正在这档口,外头呼啦啦来了一堆人,当中一个带八宝攒珠勒子的老妇人面白贵气,众星捧月般地迎门而入。
福桃儿只看了一眼她额间的莹翠碧玉,便赶忙俯下身子,同掌事大娘一并行礼下拜。
“起来吧,老太太来你这儿挑个丫鬟。”桂参家的朝她们发了话,神色似有些谨慎小心。
老太太封氏素来眉目慈善,今儿却板正了面孔,显得十分肃然威严。
原来前两日嫡出的五公子楚山浔回来后,同院内的丫鬟们打的火热,正巧被老太太给撞见了。见着这最负厚望的小孙儿愈发长开了,竟与那些低贱的丫鬟平起平坐地说话玩笑,老太太气得当时就发了通火。
她头次叫桂参家的对底下人动了家法,让孙儿在房里站着听了半个时辰训。
楚家这一辈就只三个男丁,庶长子楚山明从商,将家里的票号钱庄打理得蒸蒸日上。嫡长子楚山铮却是个浮浪子弟,不仅读书蠢笨,还养出了许多狐朋狗友。
士族人家必得有个子弟走科举,姻上官,才能将这份荣耀延续下去。楚山浔自小过目不忘,于读书文章有股子天赋的灵气。
是以他幼年失恃后,封氏便将人养在自己院里,也就是年前满了十二岁才分的院。
楚山浔从未见过祖母这般疾言厉色,虽然心疼被打的那些丫鬟们,却也深感祖母说的在理。
末了,老太太封氏仍下句:“你也大了,是该有个屋里人。明儿便让你桂嫂子送来。”
楚山浔心里一动,也是少年心性,知道祖母是要给自己找个通房了,还是有几分期许的。
管事庄大嫂子见桂参家的眼色不对,便连忙示意福桃儿朝后站些,免得碍了主子的眼。
不成想封氏朝桌上写着生辰八字的名帖扫了一眼,这不是善化寺的明悟大师说的能旺浔哥儿的至阳八字吗!
“福桃儿,籍贯江阴,年十五……”老太太不自觉地便将名帖的内容念了出来,她抬起深邃苍老的眼眸,看向庄管事,“这丫头在何处,现领来我瞧瞧。”
第3章 .通房
冷不丁就被老祖宗问到,福桃儿下意识朝后退了步。
她也不知怎的,见了这些珠翠金钗的富贵人,想着自己容颜粗胖,免不得便露了怯。
虽然晓得躲不过,但还是尽可能地把头压低了。
前头的管事庄大嫂子愣了片刻,回过神将人又从身后拽了过来,讪笑着点头恭敬道:“这丫头还没进府二刻呢,没的辱没了老祖宗的眼。”
福桃儿被她拉的差点一个翘趔,定下神来,忙学着庄大娘的样儿福了福身子:“请老祖宗安。”
眼前的小丫鬟瞧着年纪不大,额头平坦却饱满,身形比楚府一般精挑出来的丫鬟要明显胖上许多。穿着双素布底子的灰面鞋,怎么看都与这府第格格不入的样儿,瞧着倒像园子里养的鹌鹑似的。
老太太上下细细打量她周身,联想到园子里的鹌鹑们,没忍住‘噗嗤’一下,竟笑了一声。这一下便引得身边的两个一等丫鬟暗暗讶然,老祖宗虽和善,却也鲜少有这样的时候。
“你叫福桃儿?抬起头来。”
“是。”
封氏亲自上前两步,只见她眉极淡,双眸细长偏小,有些微微的猪鼻。整张脸唯有脸型还算流畅清秀,檀口一点映在白胖脸上。
这等长相在普通人里也就是中下,若放在美仆如云的楚府,那真是有些丑得出众了。
然而这等相貌看在老祖宗眼里,却是万分的称心如意的。封氏只觉的这就是善化寺的菩萨特地派与她得用的,貌丑无盐,却又不至于丑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丫头,你是何故到此?”封氏笑眯眯地拉着她地手问。
福桃儿敏慧,觉察到老太太并无恶意,也就大着胆子同主子对视了眼。
她虽然眼睛不大,心中坦荡也就眸色清澈。念头一转,也觉无甚可瞒的,便一五一十地将家中境况说了个清楚。
本只是简略说了阿娘的病症,也不愿在主子面前多嘴。不想老太太竟拉着她的手,端坐在掌事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将她身世家底问了个底儿朝天。
“奴婢自知无能无貌,只盼主子收留做些杂活,也好给阿娘添个药钱。”
这梳着双髻的胖丫头说话多了,一看便是个心眼纯良的乡下孩子。
很好,封氏笑眯眯地点头。丑胖无盐,故而往后不至碍了正妻的主位。孝顺纯良,乍看人品过的去,也就不会有兴风作浪,有扰家宅安宁。
说话仪态虽不甚规矩,但能瞧出是个灵秀孩子,肚子里也是有些文墨见识的。
封氏心里已经有了数,只还不明面上说破,她朝着桂参家的使了个眼色,问道:“浔儿今日可曾出去?”
“老太太昨儿才训斥了,五爷怎敢不服,这不说是早起就读书习字呢。”
封氏满意点头,想着这时候塞人过去倒也合适。她素来性烈畅快,当下就着桂参家的领了福桃儿去了。
被她们几番问下来,福桃儿也听出了苗头,暗自咂舌这老祖宗竟这般好说话,这是瞧上了她要派她直接伺候主子去啊。
从前在酒楼做零工,一个月总是4钱银子,也不知这差事能有那么多吗。
五公子的院落在府里的东南,有礼地唤了声“桂嫂子安”,福桃儿便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她一路穿廊过院地往东南去了。
桂参家今年都59了,原是老太太的陪嫁。她的年纪足可以做福桃儿的奶奶,今儿被唤了声桂嫂子,再见这胖女娃老实懂事的紧,心里也是满意,暗道老太太识人。
因此路上也就同福桃儿说些这家里的人丁情况。
老祖宗之下,便是当家老爷楚安和。现任朝中提刑按察佥事,官级正五品。
现在当家的主母是云姨娘,她育有一子二女。另外三爷楚山铮则是亡故的嫡妻所出,而现她要去的则是续弦嫡妻所出的独子浔五爷。
两位主母皆因病亡故,才由这云姨娘掌家理事。
她说一句,福桃儿便乖顺地点点头,默记于心。桂大嫂子有心等她发问自个儿的去处,走了一路,却也不见这丫头逾矩多问半句的。
这楚府实在是大,路上多有假山叠石,亭台水榭草木葱茏的。有些园子里豢养了许多鸟禽池鱼,甚至还见着两只南边来的孔雀。
直走了二刻,才停在东南角的一处端雅院落前,门楣上一块朱漆墨匾,上书——【漠远斋】三个苍劲大字。
“你就不想知道,”桂参家的停在了匾下,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老太太叫你跟这儿是作甚?”
“啊?”福桃儿望了眼她意有所指的脸色,也就顺势问道,“还请桂嫂子指教。”
“小丫头,你啊,有福喽!”桂参家的拿眼紧盯着她面色,“老太太的意思,叫你给浔五爷作通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