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碎银子被扔在了台前,丁氏伸手打开看了,不多不少,正好30两整。
她捏紧了钱袋子,对那近在咫尺的蛇纹玉珏垂涎不已,仰头同金里长对了个眼神。
就听老者状似盛怒地再次敲了敲木杖,朝台下说道:“两个外乡人,路过此地本是客,却执意要掺和本村事务,居心叵测。保甲队长,将他们拿下,严加拷问!”
见情势不对,福桃儿急得挡在楚山浔前头,朝那队气势汹汹的男人说道:“玉珏这就给你们,此事与我家主子无关,要抓也只该抓我一个!”
天高皇帝远的,老者只以为他们是两个落单的富商子弟,想着有理有据,将人扣下段时日,少不得打些官腔说些威吓的言语,能从他家里榨一大笔银钱出来呢。
所以见丁氏和保甲队听了胖丫头的话犹豫,金里长还是老脸一沉,喝到:“要啰嗦,去了祠堂再说!还有地上的娼妇,也不必行刑了,即刻拖去祭河神便是。”
三言两语,就把人命案子给定夺了。
辩解无用,眼看保甲队领头一个黝黑汉子就要抓上自己肩膀,福桃儿这才意识到是闯了大祸了。不过她想着留在村尾的镖师们,心里也不是太慌的,只是,这回恐不知要被主子如何责罚了。
楚山浔饶有趣味地看着胖丫头挡在自己跟前,双髻上簪了根素色银钗,尾端垂着短短的三叶草坠子,正在那儿颤巍巍的晃动。
哼,胖丫头终于知道害怕了,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这么贵重的玉器……
正瞧着她双髻出神,那黝黑的保甲队长已经凶神恶煞地执矛冲到了近前。
眼看着那双粗黑的大手就要碰到身前的胖丫头,只听一声兵戈碰撞的声音,那壮汉的木柄长矛就被削成了两截,人也被一脚踢退了数步。
楚山浔抽出随身腰间配着的长剑,挽了个十分稚嫩的剑花,将福桃儿护在了身后。
几个汉子见村人受打,当即一拥而上,左突右戳的,拿着长矛要去挑楚山浔的剑。
“祁师父,您还这么看着!”楚山浔不敌,且战且退地对着台下吼道,那好看的剑花早已零落散乱,毫无章法了。
“来啦。”
众人只听台下声如洪钟,颇豪迈的一声应和。眨眼睛就瞧见一道壮硕灵巧的身影飞到台边,足尖轻点,晃入了保甲队十数个汉子里。
过程快的也就是喘气的功夫,还没待众人看清了,土台上就七零八落得倒了一地人。每个人身上都挨了两下,有在腿上的,在腰腹的,还有眼圈青了的,地上龇牙咧嘴的一片呼痛,却都也没真的伤了人去。
更绝的是,地上数十把自制的长矛都断在兵刃与木杆的连接处,瞧着齐刷刷的,好像是小作坊兵器作了一半的样子。
祁大年大马金刀地朝台子正中一站,嘴边犹带着三分憨笑。
可他制造出来的这场面,却让人不得不对这么个异乡客望而生畏。土台上还立着的两个男子见状立刻畏缩地丢了武器,就朝台下躲了。剩下个光杆司令似的老者,虽还故作稳重威严,可脚下却也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
祁大年向金里长抱拳致礼后,才阔步走到他身侧。
伏下身子在老者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后者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了惊骇。
“一场误会,几位贵客万万恕罪。丁家侄女,收了那袋银钱…”金里长沟壑纵横的老脸一顿,仍旧说了下去,“放人,这事了了。”
“伯父,凭什么,总要叫这娼妇……”丁氏急的大喊。
却被金里长一声爆喝打断了去:“丁家侄女!”
见丁氏仍然一脸愤恨地转过头来,金里长脸上的沟壑舒展了些,叹了口气缓缓道:“晚些就在你家摆一桌,咱村里几个乡绅都去,好生招待贵客。”
‘贵客’二字,被他刻意咬的重了,里长的威势尽显。
丁氏也不是蠢人,瞧瞧台上彪悍厉害的祁大年,再仔细瞅了瞅他身后少年的衣饰穿戴。
哎呦!如醍醐灌顶般,丁氏明白了过来。
旁的不说,就看这小公子腰间那根绶带的绣工,她好像只在太原府的官老爷身上见过。
这少年即便穿的素净,那相貌身段也当得起‘绝色’二字。这般气度神色,怕不是哪个显贵人家的子弟呦。
这可是惹到龙王头上了,丁氏不紧暗悔自己有眼无珠。
“呀,金伯父说的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她拔高了嗓子,不解气地狠掐了把夫婿,“都怨你这獠发春……”
众乡民皆被遣散,丁氏三两步爬上土台,游曳着水蛇腰径直走上楚山浔。
“小兄弟,咱们有眼不识泰山,万万恕罪啊。”她声音故作甜腻,凑得极近,模样熟络地就要朝少年身上扑靠。
“救人一命神造七级浮屠,姐姐收了银子,便是不怪罪了。”福桃儿让开一步,方便丁氏和主子说话,一边朝那高瘦少年招手,“还不快过来,扶你阿娘回去。”
楚山浔长剑回鞘,冷眼看着几人说话。丁氏虽然颇有两分姿色,却让他鄙弃恶心,因此只斜瞥她一眼,连话都不回一句。
丁氏吃瘪,只好讪笑着去搭福桃儿的话:“我收了钱,这档事自然了了,余家妹子,你回去看好门庭,也就好生过活吧。”
说罢,她又就近细察了番福桃儿的长相,心中极是不解。这模样看穿戴是个丫鬟?总不能是姨娘小妾之流?
思量再三,丁氏决定把这胖丫头当作少年的庶姐来看。
当下,她撇开了楚山浔,像一只欢快的花蝴蝶,硬着头皮亲热地挽上福桃儿的胳膊,一口一个好妹妹,定要请她家去结交。
看她们说的差不多了,金里长驱散保甲队,只留本村的几位长老,发话道:“行了,日头毒的,先回去歇了。咱几个老人也好久没聚了,正好借着贵客的由头,到丁侄女家聚聚去。”
楚山浔可看不上这起子腌臜人的酒宴,本是想推拒的。可见祁师父憨笑着还算热络,他转念想了想,也就没说甚应下了。
被关押□□许久的余氏已经是迈不开步子了,养子毛毛蹲下身,在福桃儿的托扶下,一下子将人背了起来。
似乎是一切都料理定了,可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福桃儿心里总觉着有些隐隐的不安。
看村中人的态度,等他们走了,难道不会旧事重提吗?
把这种忧虑试探着同楚山浔讲了,出乎意料的,少年看着她微微出神,似乎丝毫没有听进去她讲了什么。
“这也值当思虑的,直接将人带着走就是。”少年不在意地随口回了句,转身沿着村边小河闲逛起来。
他背影落拓挺秀,映着着夏末的青苗溪流,真是应了诗文里说的那句‘陌上少年如玉’。
申正时分,丁氏就在大宅子里摆上了三桌水酒,用上了许多山野珍馐,还有自酿的汾酒。
主人家挂上了讨好谄媚的笑脸,那七八个镖师却始终不肯落座,只如石狮狻猊般把守厅堂。
丁氏只好一个劲同福桃儿说话,又劝了好些酒。为着要将余氏母子带出村去,福桃儿见楚山浔不反对,也就少不了敷衍应和,喝下去三五杯汾酒去。
半个时辰后,她的脸上就爬上了红晕,是有些不胜酒力之态。那祁大年还憨憨地一个劲也帮着劝酒,还说了两句‘徒弟镇日苦读习武,连醉里的乾坤都从未沾过……’
楚山浔见两方推杯换盏的,也算把先前的冲突化解了。他又随口吃了两箸野菜,便拉着福桃儿同村人告辞了,丢下个祁大年,越喝越精神,拦着金里长一个大侄儿,在那儿侃起了大山。
小河边,夜风阵阵,驱散了白日残存的闷热。楚山浔一路领着她朝前走,闷不做声的,似是在酝酿着大的风暴。
福桃儿以为他要跟自个儿算账,虽然酒后有些晕乎乎的,却还是谨小慎微,忍耐着不适跟在他后头。
少年停步,俊秀的眉目在远近人家的灯火中有些模糊。
“那块玉珏是大哥给你的吧?”
第31章 .恩人 [VIP]
他这一发问, 可把福桃儿骇了一跳。想起上回少年看到纪大掌柜的反应,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荷包,想要朝后退去, 离他远些。
河边青苔湿滑, 福桃儿看他又要动手, 心慌之下脚下就失了重心,正踩在一块卵石上, ‘啊’得一声就朝后仰去。
好在楚山浔离着够近,上前一把捞住了她的腰, 将人带回了岸边,“那些杀人的妖魔鬼怪你不怕, 怎么见了本公子倒怕成这样。”
意外地未在他脸上看到迟疑,那双好看的眸子里似还有疑惑。
小公子虽然年岁不大,力气却也足够将福桃儿单手托抱在怀。他明亮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上扬,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瞧着福桃儿。
纵然是喝了数杯汾酒,也冲淡不了她对这种近距离接触的紧张。
楚山浔也觉察出了,她的圆脸很白, 颊边的飞红却愈发浓艳起来。
这胖丫头倒怪, 旁的丫鬟恨不能借机挨近了他,也救是她, 都有了通房的名分,这脸皮子竟然还这般薄吗?
“主、主子,怎么这么说。”福桃儿身子绵软,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怀抱, 勉强站定了。
楚山浔也不留恋, 伸出手直入正题:“拿出来我瞧瞧。说明不了缘由, 可仔细本公子治你个朝秦暮楚之罪。”
福桃儿晓得躲不过, 便去衣袖里拿方才未送出去的玉珏。连带着拖出那玄色荷包,她刚要将荷包收了,就被少年抢先夺了过去。
荷包是厚绒布的底子,原是年节里不知哪个商户送的,料子对楚山浔来说是决计看不上的。上头用金线绣了朵气势磅礴的祥云,意头是很不错,只是绣工过于粗劣了些。
反复看了几遍,身侧的胖丫头却垂首恭立着,在那儿絮絮地解释玉珏的来历。
“大公子只是为的佳人,确是笼络,主子若不喜,且收了……”
楚山浔一路见识了这丫头脾性,现如今也晓得她绝不是个攀龙附凤之人,说实话都觉得她有些呆傻了。
是以他现下对玉珏之事已是明了,只打断了试探道:“你用这般粗陋的绒布袋子去装这玉珏,不是珠玉蒙尘,没的辱没了这好玉嘛。”
却见胖丫头绯红小脸浮上暖意,一本正经地回道:“不瞒主子,这荷包您瞧着是粗陋普通,它原本的主人却救过奴婢一命呢。况且,这绣金祥云……”她顿了顿,藕唇微敛,禁不住露出半截尖尖的虎牙,“奴婢还觉着挺有意境的呢。”
福桃儿不晓得底细,神色中是难掩的温柔。怕楚山浔猜忌,只说是个邻居姐姐送的。
可楚山浔晓得底细,这荷包不就是那天在江阴城里,他难得发了一次善心,叫双瑞远远地丢给河边两个姑娘的嘛。
是以福桃儿望向荷包的模样,瞧在楚山浔眼里,就好似怀春少女,在向情郎告白似的。
少年心头微动,由怔楞化为恼怒。
原来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这丑胖丫头会被祖母指给他,最初的因由竟是他一手造成的?
一想到往后几年他只能对着这么个丑丫头,虽然明白这是楚府下任家主的命途,楚山浔却还是不免焦躁不甘起来,以至于对面前福桃儿的那一身肥肉愈发厌恶起来。
趁着她低头的功夫,少年突然扬手作了个投掷的动作。
“看着碍眼的很,扔了扔了,下回本公子给你弄个好的。”
“不要!”
就听一声短促的惊呼后,胖丫头竟然作势要朝河里跨去。若不是楚山浔反应迅速,她借了些酒劲,还真能窜进河里去呢。
一下将人拉了回来,河岸边光线虽弱,可也能分明瞧见她目中的惊骇慌乱。
楚山浔不敢再玩笑,撇撇嘴将藏在手心的荷包塞回她手里。
“行了行了,不走了,回去歇着吧。这般玩笑不得,你这模样倒好像情郎掉河里似的。”说完,少年反应过来,转过身又狠狠呸了声。
福桃儿自然不明白他在‘呸’些什么,夜风吹散了些酒意,她赶忙小心收了那荷包,跟在他后头往回走。
经过容姐姐的事后,她几乎肯定了楚山明并非是当日送银救她的人。所以这个荷包的主人究竟是谁,现今又在何处。也许她今生也再见不着那人,只好将这点子善意当作信念,永远存留在心底深处。
也许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能这样对她。一百十二两,会不会是恩人全部的银钱呢?
第二日一大早,在丁氏毒蛇一般的注视下,余氏母子由个镖师护送着朝平城去,祁大年说了,会安排他们的生活。
而剩下众人,仍旧继续启程,朝着太原府的方向去了。
晓得胖丫头正是自个儿当日一念之善给救下的,而她似乎对那‘恩人’颇为倾心。楚山浔先是尴尬懊恼了一日,往后夜里歇下,有时瞥见她珍而重之地翻看那荷包,心里头又自得起来。
不过他当然没空闲多想这个,他们出来已经有二十余日了,再过十余日,便是秋闱。离太原愈近,楚山浔免不得也有些紧张起来。
听说,聂世伯家的嫡次女,与他同岁的聂姑娘,诗文针凿无一不精,还是太原府出了名的美人呢。
想着祖母出来时交代的话,他虽插科打诨地装傻充楞,却全听进了心里去。
楚山浔秀雅的脸上微微发烫,再看身侧的胖丫头,便觉碍眼的很。半道上,福桃儿遂又被他赶去外头,换了纤云进来伺候。
到太原府的时候,连着下了数日大雨,草色青青,满城苍翠,已是初秋的光景了。
离着秋闱也就还有七日。
马车才进太原府北城门,就有守城的将官拦下他们。
“车上人可是楚佥事的公子?按聂大人的吩咐,我等已在此守候三日了。”
“正是,祁某替他家送小公子乡试,不知聂大人有何示下。”
祁大年知道他们是认出了自己,遂豪迈地一拱手,直言问了接下来的安排。
那将官也客气地还礼:“祁兄舟旅劳顿,晚些给兄弟们接风,后头公子的事,聂大人尽会安排。”
说完话,众人就分了两拨。楚山浔只带了福桃儿和双瑞两个,由一队将官跟着,直入聂经司府上去了。而祁大年因平城还有事,带兄弟们吃了晚宴,也就连夜北归了。
聂鹤轩官至承宣布政经历司,是从三品的州府大员,比楚安和这五品的提刑案察佥事要高出一大个台阶。之所以要让族弟去平城挑中这楚家,也是有一番缘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