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妹说:“先说好,你要是摔死了,可不关我们的事,我可一个指头都没碰你啊。”
蒋赟点头:“是,我自愿的。”
话音一落,在草花满眼惊惧中,蒋赟就当着他们的面直挺挺地摔下楼梯。
草花凄厉地喊:“赟哥——”
蒋赟的后脑勺磕在坚硬的台阶边缘,哼都没哼一声,继续骨碌骨碌往下滚,最后躺在二楼半的平台上,不动了。
鲜红的血液从他脑后汩汩流出,很快就在地上洇成一滩,草花吓傻了,“嗷嗷”叫着飞奔下去看蒋赟,也不敢动他,慌得手足无措,只一声声喊:“赟哥!赟哥!”
三楼的那几个太妹也吓坏了,有人问:“他、他会死吗?”
为首的太妹再也不敢嚣张,惊慌地说:“死了,也、也不关我事,是、是他自己摔的!”
后来,有老师闻讯赶来,拨打120,救护车把昏迷过去的蒋赟送去医院抢救,谢天谢地,他没有生命危险,只剃光头发,在后脑勺缝了好几针,留下一道四、五公分长的伤疤。
蒋赟摔落时右手腕还被扭伤,所以缺席了那年的期末考。
太妹们没有被轻易放过,尽管她们一口咬定是蒋赟自己摔的,老师们却不信,说哪个傻子会自己主动去摔楼梯?
学校对她们做出处分,并且要求她们合力负担蒋赟的医疗费。
“这件事当时在十六中闹得很大。”草花问章翎:“你知道这件事吗?”
章翎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这件事,范欣言也知道,班里当时议论纷纷,也就是从那件事以后,章翎对做班长有了心理阴影,后来再也没做过班长。
原来,那件事居然还和她有关?
原来,那个被初三女生合伙欺负、被推下楼梯的初一(4)班班长,竟是蒋赟。
原来,他不是被推下楼梯,是自己主动摔下去的,是为了……在当时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她。
那个傻瓜,究竟还为她做了多少蠢事?
草花还没说完,继续说道:“赟哥大难不死,痊愈以后,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整个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那年寒假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他活过来了。”
章翎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啊?”
“嗯,我也不太懂,但他说他活过来了,我印象特别深,我还以为他脑子摔傻了。”草花说,“他告诉我,他决定好好上学,以后考重高,他说你肯定会考重高,他要争取和你考上同一所学校。我说这很难啊,十六中都没人能考上重高,赟哥说你一定可以,他也可以,就是不知道你会考哪所重高,说还有两年半,到时候找机会问问你。”
章翎已经要崩溃了,问:“后来呢?”
“后来……”草花笑了,“后来不是开学了么,他发现你转学了,他就……又疯了。”
第71章 “好久不见啊,小蒋警官。”……
草花说, 初一下开学后,蒋赟就卸任班长,从此再没做过任何班委职务。
那个学期, 他整个人处在一种失控的状态,脾气特别差, 一点就燃,班里也没人敢惹他,大家都说他摔坏了脑子,变神经病了。
“初二才慢慢好起来。”草花对章翎说,“他可能终于接受了你转学的事实, 想通了, 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成绩越来越好, 后来一直在年级里排第一。”
草花又说了些蒋赟上初中时的事, 章翎的眼泪渐渐止住,问:“草花,你知道蒋赟现在在哪儿, 对吗?”
草花咧嘴笑:“知道, 他在沈阳, 没回来过, 我也没去看过他。我有他现在的手机号,你要吗?”
章翎说:“要。”
和草花聊过好久, 章翎准备离开,草花送她到餐馆门口, 说:“章翎,很多事赟哥都不打算告诉你,今天我也是胆儿肥, 都和你说了,要是被他知道估计得揍我,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章翎说:“谢谢你,草花,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赟哥这个人吧,疯是疯了点,但他很讲义气,也很重感情。”草花非常诚挚地看着章翎,“我以前和他一起玩,偶尔会请他吃点东西,他就会护着我不让人欺负,有时候还给我抄作业。后来上高中,我碰到麻烦了,去找他,他二话不说就会来帮忙。他就是那种,你对他好一分,他能还你五分,你对他好五分,他能还你十分的人。”
章翎问:“那如果对他好十分呢?”
草花愣住,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没人对他好十分过。他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苦,好好对他的人真没几个,真要有那样的人,他不得把人家供起来呀?”
章翎无言以对。
她和领导请过假,没再回公司,直接回到金秋西苑。
上楼的时候,她站在三楼平台往下看,三楼到二楼半是八个台阶,章翎闭上眼,想象着自己摔下去的场景。
一会儿工夫,她就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她,没有这样的勇气。
不知道十三岁的蒋赟站在楼梯边是怎么想的,草花说他当时根本没犹豫,一直都很平静,说摔就摔,好像不怕死似的。
章翎又想起草花最后说的话,有些委屈地想,没有人对他好十分吗?她和爸爸妈妈对他都很好啊。
仔细一想,草花说得也没错。
她的爸爸妈妈对蒋赟好,不是没条件的,向来都有学业和为人上的要求。
蒋赟奶奶对他好,倒是不求回报,却因为自身文化条件限制,在很多行为上太过偏激。
翟丽对蒋赟好,是出于愧疚和弥补,并且在他最需要母爱的时候,她放弃了他,那种伤害怎么弥补都无济于事。
余蔚对蒋赟好,蒋赟记着,但那个小男孩已经死了。
警察们对蒋赟好,是因为职责所在。
草花对蒋赟好,是因为别无选择,他们现在或许有了真友情,可在当年,他们只是互相取暖的两个小可怜。
至于其他人,老师、同学、邻居、亲戚……那都是泛泛的好,离十分还差得很远。
章翎自己呢?她想,她对他是几分好?
那时候他们真的还太小,章翎会把午点里的苹果给蒋赟吃,会请他喝奶茶、吃肯德基,会帮他讲课,陪他聊天,给他带零食,省着零花钱送他礼物,在知道他过年没地方去时央求爸妈带上他一起去旅游。
其实她对他的好也是建立在爸爸妈妈有能力帮他的基础上,如果她家经济条件一般,爸妈也不会有余力去照顾蒋赟。
那个少年,现在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二十年人生里,真心对他的人真的很少很少,所以,他会珍惜好不容易获取到的每一分善意和照顾,再想着法儿地去回报。
他从来,不会理所当然地去享受别人对他的好。
为了不让章老师和杨医生失望,他拼命学习,尽己所能地保护章翎,天天骑车送她回家,刮风下雨毫无怨言。节假日去她家,他跟个家政工人似的帮她父母做事,口头禅就是:叔,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萧亮曾经那样欺负他,在向他求援跑接力时,他不顾自己刚跑完3000米,一口就答应,就因为萧亮传递出的那份罕见的班级归属感。
姚俊轩曾经误会是他去举报作弊,他一点不记仇,不仅救下对方,还在上高二后,帮对方抄下一份份附加题,就因为他觉得,是自己占了姚俊轩的位子。
对于武术表演,他其实很排斥,章翎知道,但在她说出节目计划时,他半句推诿都没有,让怎么练就怎么练,听话得像一条小狗,就因为那是她的要求。
没有人教他要怎么做人,他一直在摸索着学习,学习说“早上好”和“晚安”;学习说“谢谢”和“对不起”;学习给在乎的人送礼物、请吃东西;学习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轻易说脏话;学习怎么和人友好相处,用心聆听别人的想法;学习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学习在心中立一个小小的理想,不再得过且过,朝着目标不断努力……
他甚至学会了争取和放弃,在本该肆意张扬、冲动嚣张的年纪,他已经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章翎回到家,同样放暑假的章老师在准备晚餐,看到女儿回来,问:“今天下班这么早?”
“嗯,下午去外面办事了,办完就没去公司。”章翎放下包,走进厨房,问,“爸爸,妈妈今天回来吃晚饭吗?”
章知诚说:“应该回来的,晚上没班,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章翎说:“我想找你俩开个会。”
章知诚:“啊?”
——
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在沈阳某个闹市区的派出所里,几个醉汉正分为两派,互相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家属还没来,当班的民警们忙着安抚劝架,刚劝过这一边,那一边又开始发酒疯,这边的立刻跳起来,冲上去就要打。
有个女警被人推了一把,差点摔跤,被人拉住胳膊才稳住身体。
她回头一看就叫起来:“你来得正好!快把他们分开!”
两拨人加起来有近十个,你推我搡,互相骂娘,弄得接警大厅跟菜市场一样吵闹。
“干什么呢?!”一声怒喝像平地炸雷般响起,“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儿撒野,是不是想吃牢饭啊?!”
两拨醉汉都被震慑住,一齐住手,看向那个穿着警用夏装制服的男人。
这人身材高大挺拔,面容非常年轻,头发剪得很短,是毛茸茸的深咖色,五官立体深邃,鼻梁高,眼睛不大,目光却很凌厉,对视久了能让人腿软。
有个醉汉看清他肩膀上的肩章,嘎嘎嘎地大笑起来,过去往他胸口一推:“就一拐!原来是个小毛孩儿,你吼啥呀?神气啥呀?你家领导都没说话呢!”
年轻警员挡开他手,厉声道:“别动手动脚啊!你这是袭警知道吗?”
醉汉更乐了,摇摇摆摆地又去撩他肩章:“一拐,一拐是最低的吧?还袭警?小毛孩逗谁呢……”
话音未落,年轻警员已是一个利落的擒拿手把这人给反身扣住了,醉汉吓得嗷嗷叫:“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警过来拉开他俩,拍拍那小警员的背,皱着眉说:“去去去去去,吃你的饭去!别成天在这儿耍威风!”
蒋赟没吭声,瞪了那醉汉一眼后才大摇大摆地离开,这拨人被带过来时他正在吃午饭,吃到一半听见外头吵吵嚷嚷,餐盘一推就跑出来帮忙。
蒋赟走回小食堂,一看桌子就傻眼了,大声叫:“我的饭呢?我还没吃完啊!”
小食堂里的胖大姐正在抹桌子:“这都2点多了,还没吃完?你是不是要吃到下午5点去?”
蒋赟辩驳:“孙姐,我早上出警,1点多才回来的!那个……还有饭吗?我饿着呢。”
“没了,都收了。”孙姐指指收拾好的几个不锈钢餐槽,“你饿的话去泡个方便面吧。”
蒋赟垂头丧气地走出食堂,打算去刘姐那里问问有没有吃的。
他在这个派出所见习,不算实习,没有工资只管吃饭。见习期很短,十五天就够,但蒋赟暑假里也没别的事,很喜欢待在派出所工作,基层警力又很缺,所里就把他留下来,答应让他待够两个月。
这一个多月来,蒋赟跟着民警们到处出警,回到所里参与审讯,追过贼,和醉酒暴徒打过架,伏击过偷女人内裤的变态,也处理过一些邻里纠纷、夫妻吵架、你家小狗咬了我家小猫等零零碎碎的事情。
在周末或辖区里有重大活动时,他需要上街巡逻,维护治安,日班夜班倒来倒去,亏得他年纪轻,精力充沛,每天都元气满满地上班,同事们都很喜欢这个热血执着、勤奋专业,有时候又泛着傻气的帅小伙。
尤其是办公区域那几个女警,一个个都喜欢拿蒋赟寻开心,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呀,要不要帮他介绍呀,怂恿他毕业后留下来做个东北女婿。
刘姐是所里的内勤民警,年近五十,管管户籍、身份证、暂住证等事情,她的儿子和蒋赟同岁,得知蒋赟无父无母,暑假里都不能回老家,刘姐就特别照顾他,每次见面都会给他塞吃的。
这次刘姐也没让蒋赟失望,从抽屉里掏出三包巧克力派丢给他:“就剩这些了,全给你,小饭桶。”
蒋赟笑嘻嘻地说声谢,刘姐问:“你什么时候开学呀?”
“八月底我就回校了。”蒋赟说,“姐,到时候见习表你帮我写好点啊。”
“没问题。”刘姐又问,“对了,你明年暑假去哪儿实习?总不会还来派出所吧?”
蒋赟摸着瘪瘪的肚子回答:“不来派出所了,我应该会去刑警队。哎姐,我先去吃东西了,真的好饿。”
几个女警哧哧直笑,刘姐摆摆手:“去吧去吧,叫你饭桶真没叫错。”
蒋赟一溜烟儿地跑去了休息室。
他很讲规矩,从来不会在办公区域吃东西,因为邵哥对他说,以前有民警出警回来饿得慌,在公共区域吃面包时被报案的群众看见了,对方居然去投诉,说警务人员上班时吃东西。
蒋赟坐在休息室吃巧克力派,想到这件事,自言自语道:“好像警察不用吃饭似的。”
正吃到第二个派,有人在外面喊:“小蒋?小蒋?……蒋赟!你在哪?”
“你稍等啊,臭小子刚才还在的。”
蒋赟把大半个派塞进嘴里,手里拿着最后一个派急匆匆跑出去,嘴都没来得及抹:“在这儿呢!邵哥啥事儿?要出警吗?”
然后,他就定在原地不动了。
邵哥身边站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孩,听到声音后转过头来。
她扎着马尾辫,戴着眼镜,穿一身湖蓝色棉麻料子的连衣裙,肩上背一个双肩包,转身时,蒋赟看到,她包上的长颈鹿轻轻地晃荡着。
蒋赟看着她,努力地把一嘴巴巧克力派咽下去,差点噎死。
章翎对他微笑,手指点点自己的嘴角,蒋赟抬手一抹,看看手上,果然有巧克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