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妖族的飞禽走兽张牙舞爪,岐山派的修士趴在飞舟的甲板上看热闹,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与幸灾乐祸。池宁风忽然想起五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那时候清微师叔还活着,荆山派还处在鼎盛期,自己的徒弟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兰芝虽然没什么修行的天赋,但平日里要比齐离暄乖巧听话很多,很少需要自己操心劳神。
然后清微师叔就死在了自己这个乖巧的徒弟手里。
“那臭小子……”四长老颤巍巍地拄着剑柄立在地下,神情复杂,“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答应他出去。”
“妖族此次进犯,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宴和出门。不然,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未探清虚实的情况下前来送死。”池宁风安慰四长老,“若是小师弟赶上时间回来救下我们,自然是好的。如果赶不上,等他取到神兵融合,自然会为我们报仇。”
“人都死了,宗门也没了,报仇还有何用呢?”四长老难得苦笑起来,“我们又不是凡人,死了便死了,难道还能奢求来世吗?”
池宁风也笑了起来,但却是看破一切的微笑:“所有踏上修仙这条路的人,都有了证道失败魂飞魄散的觉悟,长老何至于此。”
“师父,好久不见。”妩媚的笑声响彻天际,定力不够的修士与妖族都觉神魂一荡。经历过第一次妖潮的荆山派弟子都抬起头,神色凝重地看着兽潮最前面那妖娆万千的女子。
他们不会忘记,上一任宗主尹青河,就是死在这女人和另外两个化神期妖族的围攻之下。
“妖皇陛下的这声师父,我可担当不起。”池宁风语气冷淡,眼神锋锐得像是淬火的刀锋。
“虽然分别数年,可当初那半年师徒情分也不算完全是假,”南芷轻笑起来,“师父怎么忽然谦让了起来,倒让兰芝深感惶恐。”
占据了另外半边天的岐山派弟子,对荆山派当年在妖潮中沦陷的原因并不十分清楚。眼下这位妖皇公然叫荆山派铸剑师玄真为师父,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不由得在飞舟的甲板上交头接耳起来。
“妖界和岐山派此次联手来意为何,你我心知肚明,”池宁风抚摸着自己佩剑的剑柄,“既然准备要杀,又何苦在这里假惺惺?”
“师父真是误会了,兰芝并没有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南芷优雅地踏着虚空缓步走来,露出的脚踝光洁如玉,宛如婴儿初生时的肌肤。
“只是兰芝的舅舅死在了林师叔的手里,兰芝就算是为了母族的颜面,也不得不走上这么一遭。”南芷踩在荆山派的护山结界上,“如果荆山派交出林宴和,兰芝马上带着这些人走远远的,绝不打扰师父的修行。”
池宁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南芷静静地看着他笑,眼睛里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开什么玩笑?你不就是因为宴和不在才上门的吗?”池宁风拔出剑来,直指南芷所在的方向,“倘若宴和今日还在荆山,妖皇陛下扪心自问,敢带着这么一帮虾兵蟹将冲上门来送死吗?”
南芷面色不变,只是抬起了自己的手。
“动手。”
惊天一声霹雳,妖族大军中冲出来一个凝烟,岐山派的飞舟上落下一个道远。一人一妖同时俯冲而下,狠狠地冲撞在了荆山派的护山结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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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之中,唐淑月和玉华缠在一处扭打,竟完全成了肉搏。鲜血飞溅,染红的不知道是谁的眼睛,被反复破坏又反复修复的神兽之躯看起来完好无损,却有殷红的血顺着光洁的皮肤流下来。有玉华的,自然也有唐淑月的。
唐淑月一拳击向玉华的小腹,玉华手指一挥,细密生刺的藤蔓迅速在玉华身前结成一道墙,拦在唐淑月身前。唐淑月不闪不避,拳头上燃起一团火焰,一拳轰出!
几乎是在火焰与枝条接触的一瞬间,藤蔓便被燎成一堵火墙。唐淑月一拳击穿玉华的防御,眼看便要将玉华打落尘埃。
下一刻,唐淑月脸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晕红,她一口喷出鲜血,被不知道哪来的拳头击飞出去,撞进城主府后的山林之中。
“居然能被一个金丹期压着打成这样,果然是没出息的半妖。”罗天醒身形诡异地浮现在玉华真人身前,“早知如此,让你带完路,便该打发你回去,省得丢我们妖族的脸。”
玉华严格意义上并不算妖族中人,半妖一直是为妖界所厌恶的。然而罗天醒在搜寻蛇山狼的踪迹时,这个半妖忽然找上了门,说她在自己宗门弟子接下的任务中发现了一点消息,或许能推算出那白狐的下落。
“是我轻敌了。”玉华真人声音柔和地示弱。
“希望你能有点自知——”罗天醒面色骤然一变,“怎么还有一个?”
“宴和!”玉华失声。
在唐淑月被击落时,一道蓝白的身影从城主府中闪出,追去了唐淑月坠落的方向。但还没等他追到山体被打出的洞前,唐淑月已经从山体中跳了出来,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鲜血。
“你没事吧?”林宴和将手覆在唐淑月的手背上。
“没事,还能和那黑怪再打三百回合。”唐淑月看向站在远处的罗天醒与玉华真人。
“不用,已经够了,你打不过他的。”林宴和握住唐淑月的手,不让唐淑月纵身上前,“就到这里吧,不要继续下去了。”
“开什么玩笑?”唐淑月有些困惑,“难道你要一个人对付这么多妖族?那不可能!”
她知道林宴和如今是元婴期,可元婴期与化神之间隔了两个境界,何况还有妖潮在其后虎视眈眈。林宴和再天赋卓绝,终究还是太年轻,如何能敌妖族千军。
“现在的我当然不能做到,”林宴和抚摸着唐淑月的脸,为她擦去一片颊上的血渍,“前提是我没有……”
说话间,一柄闪着银白色月光的长剑在林宴和身边浮现。林宴和松开唐淑月的手,牢牢地握住剑柄,看向眼前的罗天醒。
“奔月!”罗天醒瞳孔骤缩,“怎么可能!我早就把它折断扔在秘境中了!不可能会被人找到!”
“你是林震阳的儿子……”他忽然反应过来,“竟然是你!”
林宴和没有回答,他在现实中杀过罗天醒一次,已经报了杀父之仇,对第二次杀死一个幻象毫无兴趣。他拔出长剑纵身上前,站在城主府之上平平无奇地一挥。
剑气所过之处,一切皆被斩断成两半,没有任何生物可以活下来。时间在这里静止,被切断的妖尸滞留在空中,不下坠到地上,也没有崩坏成碎末。唐淑月迷茫地看着这一切,心头似明似暗,却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终于意识到了吗?”林宴和抬起了头,注视着那一片虚空。
“你在做什么?”唐淑月追上前,“他们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话犹未了,太阳忽然从西方升起,时间从黑夜倒回白天,一点朝露缀在草叶上将落未落。没等唐淑月反应过来,太阳又从东方落下,月亮在天上闪着银辉。几百次几千次光影转换,身边的景色从盛夏再到春日再至隆冬,春日的花朵还没有开遍,秋天的黄叶又染遍了整片山林。四季从唐淑月身边悄然倒回,就如同这幻境之中流逝的时间。
“我原想和你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因为这里的时间流速要比外界更快,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修炼灵魂境界。只是没想到这段时间竟然如此短暂。”林宴和回过身握住唐淑月的手,奔月剑在空气中化作破碎的光,融进了身边不断崩坏的空间之中。
“动用了奔月剑,幻境的主人也意识到我早就醒过来了,马上就会把我扔出去。”林宴和抚摸着唐淑月的脸,“你要快点记起一切,然后从这里出去。”
逐日问心的考验有两个:凭借意志力在幻境中记起真实的自己,和在幻境中生活的时候不能产生任何玷污自己道心的阴暗情绪。不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不能从幻境中离开。
然而唐淑月两点都没能做到,林宴和才不得不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没有试图强行唤醒她。
“记起一切?”唐淑月机械地重复,看起来很是茫然。
“可惜了,最后还是没有和你去海边参加篝火晚会。”
林宴和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唐淑月的额上,像是叹息又像是不舍:“我在现实中等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一个轻吻落在少女的唇上,一触及离,如同三月的日光。唐淑月还没从初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看见眼前的林宴和身影逐渐淡去,消失在了空气中。
同时幻境开始大幅度地崩塌,在时间溯回的最终,会迎来一切都灰飞烟灭的结局。
第134章 镜像两侧章
在逐日幻境中的时间逆向回溯的同时, 整座不与岛的存在也开始崩塌。
羽渊当初身中指天剑,本该当场灰飞烟灭。然而他还穿着夸父的追日靴。于是这一双曾经与指天剑齐名的神器保留住了持有者的一点残魂,才能使万年之后的羽渊能够夺舍重生。而在魔族彻底消失在这世间之后, 指天断剑中唯一还残留着剑灵的逐日落入海中, 感应到了自己曾经刺伤却仍旧残存的灵魂。
神魔之力交融, 不与岛由此诞生。
原本震怒四处搜寻微平生下落的火蛇,触电一般同时回收, 眨眼之间便回到了不与岛的地心禁地。
盘坐在逐日剑前的林宴和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一瞬,他浑身的衣服便被金色火焰燃烧成了灰烬。八十一丈的火球缓慢收缩, 将力量重新灌回那一柄折断的逐日中。炽热的火焰舔舐着青年精瘦的身躯,缓缓化作了一身绯红的道袍, 如流水一般滑落。
“这就是认主吗?和奔月似乎又有些不同。”林宴和站在逐日剑之前。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逐日剑中剑灵的存在,却不能和它建立足够有效的交流,似乎剑灵意识有一部分是残缺的。
“幻境中还有人吗?”林宴和出声问道。
逐日剑刃上金光一闪,随即一副画面在林宴和眼前铺展而开。一身白衣的唐淑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反复蜷缩又舒展,不知道在确认什么。在她身旁, 景色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飞快倒退, 季节不知道已经流转了几个轮回。
“现在立刻把她放出来!”林宴和脸色很难看。
他在幻境中遇到唐淑月,当真只是一个意外。为了在这个时间流速极快的幻境中修炼灵魂境界, 林宴和在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或许不是真实”的时候,便迅速将这个念头压在了潜意识的最深处,避免被逐日剑灵察觉。
当时林宴和还不确定逐日问心的考验究竟是什么,当他确定的时候, 却遇到了来自雁门山的神兽化形唐淑月。原本灵魂就有一部分残缺, 与帝台棋交换了一部分的自我, 唐淑月困于凤凰一族命运的诅咒, 产生了不够纯净的执念。她不仅没有意识到这里的虚幻,反而被幻境填补了一部分缺失的记忆,在幻境中泥足深陷,渐渐有了入魔的征兆。
而林宴和看见唐淑月的那一瞬间便确定了,眼前的白衣少女绝非逐日问心虚拟出的幻象,而是小师妹真实沉睡着的灵魂。
只是他不明白,唐淑月为什么也会被拖进逐日问心的幻境中来。
“不……能。”极淡的声音传入林宴和的识海,虚无缥缈,几至无法听清。
“这是一开始……便定下的规则……会对之前死去的……不公平。”
即便被折断,逐日剑也是指天剑的一部分,剑灵自日辉之精中而生,是绝对光明正义的,自然不能对前来参与试炼的人区别对待。
这是指天剑被锻造出来必须遵守的准则,从根本上无法违背,即便命令来自它的主人林宴和。
“即便是我的命令?”林宴和忽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幻境什么时候彻底崩塌?”
感受到了主人强自按捺的怒气,剑灵的意识从深处浮现出来。虽然只是一团微弱的白光,但声音显得更加清晰了一点。
“当幻境时间回溯到历练开始之时,便是幻境和其中灵魂彻底烟消云散的时候。”
“也就是说,是我进入幻境的时候。”林宴和低声说。
他自幻境中醒来的时候是十八岁,唐淑月却是十五岁,也就是十八次四季流转。
“现在还有多久。”
“已经经历了十三次,还有五次。”
唐淑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种自己应该用剑的感觉越发强烈。破碎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是另一个唐淑月在荆山派拜师学剑的过往,却远不如她在雁门山学艺的记忆完整真实。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虚假呢?
在荆山派的记忆那么快乐,又那么痛苦。她看着沉重的担子压在另一个唐淑月身上,疲倦的少女每日都奔跑在重建宗门的路上。而在雁门山的时间里只有漫长的修炼,和无边的孤寂。没有那么多快乐的事,可也没有那么多生离死别。
如果疼痛就意味着真实,那么这个真实,她还想不想要呢?
残存的魔气侵入崩塌的幻境中,朝着陷入心理斗争的少女无声无息地席卷而去,眼看便要将唐淑月也包裹进去,将她同化成千千万万怨灵之一。
唐淑月却忽然抬起了头。
“如果都是虚幻的话,不管有多幸福轻松,都没有意义了吧。”
她想起之前林宴和落在自己唇上的轻轻一吻,和那一句“我在现实中等你”,终于下定了决心。
幻境之外,林宴和抚摸着影像中唐淑月的面庞,全然不顾自己身边正在噼里啪啦掉落的乱石。不与岛正在崩坏,如果出去得太迟,他也有被乱石埋在海底的危险。
“淑月,你还在犹豫什么?”
在下定决心的同时,唐淑月忽然觉得自己胸膛滚烫,好像有另一颗心脏在怀中有力地跳动了起来。她下意识反手去摸,却摸出了一本黑白装订的书本。原本空白的扉页上,缓慢地浮现出四个金字:川上饮酒。
“……是你。”
一阵狂风吹来,揉皱了整片空间,也吹散了书本里装订的书页。千百张印满黑色铅字的书页从其中飞散开来,短暂地挡住了那些意图不轨的魔气。它们在唐淑月身边包成了一个圈,在金红色火焰中燃烧了起来。巨量的信息流涌进了唐淑月的脑海,是她在不同平行世界中死亡的场景,却并不让她感到痛苦,反倒温暖得让她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