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染站在殿门内,静静地看着林宴和师兄妹二人的交谈。
林宴和与唐淑月进来的那一刻,她和清微都听到了他俩的动静,但却迟迟未见二人进来,反倒在院中被一只狐狸绊住了脚步。
“比赛在即,倒是心大,为一只狐狸浪费时间。”清微剥着一只橘子。
“那白狐确实有些本事,”苏染收敛了心神,“说起来上次还多亏了它,不然徒儿和师妹即便能逃脱,也必然要遭到重创。”
“会绮罗幻术的狐族吗?”清微若有所思。
“师父在想什么?”苏染问。
“没什么。”清微摇摇头,吃了一瓣橘子,“你把他俩叫进来吧,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每年青云大比之前,清微都要花点时间跟他徒弟唠叨几句,不外乎是什么“名次不重要,注意点别受伤才是要紧”“别丢了荆山派的脸面,看到岐山派弟子千万不要手下留情”这些套话。有的道理人人皆知,有的训斥自相矛盾。
苏染和唐淑月还能耐着性子听两句,林宴和倒是听着听着就走神。然后清微必然会瞪他一眼,然后自顾自继续讲下去。
这些年过去,大比之前训话的流程都差不多固定不变了。想到这里,苏染情不自禁要微笑,但很快又忍住了,面上还是一派的冷静淡定,款款走到门前。
然后她就看到了,院中微微弯身逗着唐淑月怀中狐狸的林宴和,脸上露出的一点真心笑意。
“我记得你这灵兽似乎没有起名字?”清微眯起眼睛,盯着那在唐淑月身前身后跳来跳去的小狐狸。
唐淑月进来之前就松开了它,但这白狐并没有继续在崇明殿的前院流连,而是追逐着唐淑月进了殿内,绕着她的腿跑来跑去。
殷勤的样子不像是狐狸,倒像是狗了。
“是还没来得及起,主要是师姐说它将来可能会化形。”唐淑月坐定,“我想我起的名字它可能不喜欢,不如等化形后它自己挑。”
“我看不如叫它能吃,以后化形道号就叫饕餮客。”林宴和一脸真诚,“这样以后牵出去,人家乍一听还以为是神兽。”
“什么神兽,特别能吃的神兽吗?”唐淑月不以为然。
大概是听懂了林宴和在嘲讽它,小白狐重新露出自己的獠牙,低沉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像是警告又像是威慑。
虽然显而易见没什么用。
清微看着小狐狸,眼睛里的疑惑又多了一分。
“师父。”一直没有机会插话的苏染提醒清微,“你刚才不是说有话要跟我们说?”
“哦。”清微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找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希望你们这次提前下山注意保护好自己,名次并不重要……”
又来了。苏染无声地叹一口气。
“这些话师父去年已经说过了。”唐淑月打断清微的话,“还有徒儿没听过的叮嘱能说给徒儿听听吗?”
“你只听了第二遍,我这可是第五遍。”林宴和数了一轮,“我都没说什么,你就知足吧。”
“我是第八遍,”苏染掰了掰自己的手指,眼神稍微柔软了些,“其实多听几遍也没什么。”
毕竟如果那个未来真的不能被改变的话,这应该是师父最后一次在青云大比之前的谆谆教诲了。
林宴和与唐淑月对视了一眼。
“我还没老呢,这就被徒弟嫌弃唠叨了。”清微被中途打断,显然很不高兴,“等我老了那还得了,一群兔崽子全部弃我而去。”
“逆女!”他胡子一抖一抖的。
觉得自己根本没说什么的唐淑月,乍然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下意识往后一缩。
“说起来,师父应该知道登天石的传说?”林宴和不着痕迹地转移开了话题。
“你是说哪个传说?”苏染配合地问。
唐淑月竖起耳朵。
“当然是传说中可以引导化神巅峰飞升的传说。”林宴和难得认真了起来,“但传闻中遇到化神巅峰即会开口的登天石,近三千年都没有说过话,难道这世间竟是一位化神巅峰的高手都不存在吗?”
“还是说,这传闻根本就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清微说不生气就不生气,时常会让唐淑月错觉师父根本就是在耍着她玩。
“师父为什么这么笃定?”苏染有些迟疑。
“想知道?”清微一下子嘚瑟起来,“那你们平时还不愿意听我说话,还嫌我唠叨。”
“徒儿错了。”唐淑月迅速低头认错,态度十分真诚恳切。
“这还差不多。”清微真人哼哼唧唧了一会儿。
“所以师父是因为什么,这么确定登天石会对化神巅峰进行点拨?”唐淑月迅速打蛇随棍上。
“那是因为啊。”清微吊足了他们的胃口,终于忍不住说出了真相。
“因为为师我,就亲耳听过登天石的点化。”
时值春日,山野上遍生了荒草,大片大片的一年蓬开出了白色的花朵。这原是最不起眼的凡间野花,但多摘一些拥成一簇,竟然也别有一番意趣。天色渐晚,夕阳西下,漫山遍野的白花越过了人的腰间,牵扯着过路人的衣襟,留下淡淡的花香。
唐淑月盘腿坐在龙舟剑上,优哉游哉地从花丛中飞过,看到喜欢的便折一枝下来,不一会儿便抱了满怀。花蕊像是鸡蛋的蛋黄,稍微触碰便留下金黄的花粉。暮色染红了天边,也将这花瓣染成粉色。
“今晚大约得在这里歇息一宿。”苏染回过头来,却见身后的唐淑月根本没用两条腿行走,而是借着佩剑之力,舒舒服服地坐着前进。
“你这又是什么时候……”苏染险些气笑。
“方才在前面那个山头用过晚饭,她就开始不愿意走了。”断后的林宴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因为吃多了有点走不动,但是又说不要御剑飞行以免找不到歇脚的地方。”唐淑月无辜地耸耸肩,“我觉得这样挺好,还能锻炼我的灵力持续性。”
青云大比因为参赛人数众多,所以开场之后的初次遴选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各宗各派有脸面的人物自然不必这么早就出场。因而总是参赛的弟子先自行组队下山,等后面有实力的弟子真正碰上厮杀起来,各宗门才派出自己的宗主过来压阵,为他们的徒弟打气。
清微这一脉门下如今只有三个弟子,以往是林宴和独自下山,去年是与唐淑月二人结伴而行,今年又多了一个苏染,比往年更热闹些。三人同行,各司其职,倒还相处得和睦。
虽然要做决定的时候,师兄妹三人往往有自己不同的想法。
赶路中途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地过夜也是常事。苏染总是想要找个干燥安全的山洞,林宴和觉得树上就挺好,而唐淑月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苏染遍寻山洞不得之后,唐淑月当场在龙舟剑上躺平,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条被子,将自己和佩剑牢牢地捆在一起。
“师姐晚安。”她快乐地伸手朝苏染打了个招呼,然后飞快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被褥里。
被压在身下的龙舟剑,迅速进入了角色,兢兢业业地在空中上下浮动,试图哄它的主人入睡。
苏染:“……”
林宴和闷闷地笑了一声,纵身飞上旁边一株旁逸斜出的重阳木,学着唐淑月的样子向苏染挥了挥手:“师姐晚安。”
在他说完这一句话之后,林宴和腰间忽然发出一声剑啸,九微从鞘中滑出三寸,随时都可以飞出御敌。
剑灵。
苏染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传闻荆山派玄真道长池宁风冶炼过的金属,只需三十年便可蕴养出剑灵,甚至可以化为人形,在战场上与主人共进退,瞬间变为以二敌一。而今唐林二人虽然佩剑年限远远不够其剑灵化形,但自他们结丹之后将其炼为本命剑,九微和龙舟自然灵性大增,可以随心驱使,并不需要花费多少灵力。
自苏染在青云榜上遍寻自己姓名不得之后,她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或许并非自己应该身处的地方。但当时的打击,未必比如今发现师弟师妹有着自己不知道的剑灵来得更大。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苏染,如今这个世界中的林宴和,或许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心中一恸,几乎落下泪来。
第19章 一只鞋子
“林宴和?”
“……”
“师兄?”
“……”
“林宴和师兄?”没有得到回应的唐淑月不屈不挠。
“大晚上不睡觉,你想干嘛?”
夜幕笼罩了森林上空,木柴在火焰中扭曲燃烧,偶尔发出“啪”的一声断开,灰色的烟雾直直地飘入夜空。林宴和睡在树上半梦半醒,忽然听到唐淑月在叫他。
原本他困到睁不开眼睛不想理会,但耐不住唐淑月一声一声不停宛如催命。林宴和猛地睁开眼睛,想要教训一下这个臭丫头。
结果他刚一睁眼,便看见唐淑月坐在剑上,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他的眼前。虽然也是一脸疲倦,眼睛依然亮若星辰。
“师姐好像睡着了。”唐淑月小声说。
“哦,”林宴和揉了揉自己的脸,硬生生把自己的睡觉气揉了下去,换个方向继续睡,“那你也快睡吧。”
唐淑月跟着晃到另一边:“可我睡不着。”
“是吗?”林宴和声音含含糊糊,“为什么睡不着?”
“因为我想到师父说的那句话,但我不明白。”
唐淑月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听到了林宴和平缓安定的呼吸声,他又睡着了。
常说春困夏乏秋盹冬眠,林宴和的睡眠质量一向好到出奇,而唐淑月因为年幼的时候修行过于刻苦时常熬夜养成了习惯,心里一旦有事就会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
但眼下林宴和显然是真的累了,唐淑月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他,索性就在他身旁躺下了。龙舟晃晃荡荡地想回到地面,却被主人小幅度拍了一下。
“就在这里吧,”唐淑月轻声说,“我困了。”
明明感受的是真实的困倦,却也怎么也无法入眠。唐淑月睁着眼睛看着春夜的天空,一片漆黑中看不到月亮,只有零散的星星洒落在天际。
她想起临行前师父说,登天之石确实有对他进行点化。但如今清微真人却依旧镇守荆山派,停留在化神巅峰无法飞升。
“师父当真听过登天石说话?”当时的唐淑月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不敢相信,“难道不是师父的错觉?”
她的疑问并非出于对清微缺少信任。毕竟人人皆道修真界近三千年无人飞升,因而登天石也三千年未曾开口。这几乎是修真界常识的一部分,却被清微真人的一句话击溃。
“你听他们瞎说,”清微真人难得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蔑视,“登天石是对在化神巅峰具有飞升可能性的人点化指引,但指引能不能成功并不在它的负责范围内。”
“所以这三千年中登天石指引过的化神期,竟然没有一个能够飞升?”苏染如此推测。
林宴和忽然出声:“当初登天石是看出师父身上具备突破的潜力,才会特地开口点化师父的吗?”
“是,也不完全是。”清微真人惆怅地又开始给自己剥橘子。
“它是想告诉为师,虽然我原本可以突破那一层限制,但现在却永远也没办法做到了。”
为什么原本具备相应的潜质,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呢?唐淑月想。清微平时说话喜欢真假参半,让他们学会自己分辨,学错了他也概不负责。她本不应该把这句话太当回事的。
但唐淑月想起师父当时有些忧伤的眼睛,忽然相信他当时说的就是实话。
“醒醒,该动身了。”有人推唐淑月的肩膀。
“困死了,再让我睡一会儿。”睡梦中的唐淑月下意识背过身,是个完全抗拒的姿态。
“昨晚不肯睡,今早又开始赖床。”林宴和的声音逐渐清晰,“不起是吧?”
不起你又能拿我怎么样。意识还不清醒的唐淑月迷迷糊糊地想,带着一点赌气的成分。
接着唐淑月左脚脚底一凉,显然是有人脱了她的鞋袜。唐淑月迟钝的脑筋还没转过来怎么回事,忽然有一种奇痒无比的感觉从脚板底一直传到她手掌心,差点让她痒得哭出来。
“林宴和你大爷!”唐淑月猛地弹跳起来,那种奇怪到让人软弱的感觉还停留在她的脚掌和手掌上,以致她一时间甚至握不紧拳头,也稳不住自己的身形。
原本在打盹的龙舟剑吓了一跳,慌忙追上去接住她。
“女孩子不要说脏话。”林宴和笑吟吟地拈着一片叶子,不过是一错眼,一团火苗迅速从他掌上扑向那片树叶,将它吞噬成灰烬。
“你!”
“好了别吵了。”苏染站在树下,平静地抬头看着他俩,“快点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那也要他先把鞋子还给我。”起床气浓重的唐淑月黑着一张脸踩在龙舟剑上,“我光着一只脚怎么走?”
“你可以把另一只鞋也脱了,这样就是光着两只脚了。”林宴和一脸严肃地说,好像是真心地在为她考虑,“回头遇见程溪时,你可以告诉她你在假扮赤脚大仙。”
“他脱了你的鞋子?”程溪时提高了声音。
“声音小点,”唐淑月被她的大嗓门吓得一跳,“有这么夸张么?”
“可是林宴和脱了你的鞋子欸!”程溪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慌忙放低了声音。
“是啊,就是这么被他一闹,我彻底清醒了。”唐淑月又打了一个哈欠,“今天报完名我就立刻回客栈补觉,谁都不能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