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传说中的你那位元婴期师姐?”程溪时打量着苏染离去的背影。
“是,”唐淑月肯定道,“长得漂亮吧?”
“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程溪时出乎唐淑月意料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过分正经的人,看起来好生无趣。”
“也是。”唐淑月想起了洞庭山弟子的作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程溪时的想法。
而且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苏染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喜欢这位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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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和站在树后,难得有些迟疑。
今日比赛结束,他理所当然进了前十,只是因为对手确实有些实力,而唐淑月所在的场地又和自己所在相去甚远,所以分不出心神去看她的比赛结果。
没想到等林宴和比赛结束的时候,唐淑月早就走了,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他疑心唐淑月今日的比赛不太令人愉快,可又不清楚她今日的排名结果为何,所以想去看一眼今日第二十六名到第五十名的放榜结果。
但是他没想到……
“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出来呢?”来人声音带笑。
他没想到,玉华真人会出现在这里。
“师叔在这里看什么?”林宴和从树后转了出来,“我记得师叔似乎没有徒弟参加今日的比赛?”
玉华作为琴鼓山之主,不过去年初来乍到,门下也只有一个被迫收下的秦星雨。然而秦星雨甚至没有进入正式比赛的资格,林宴和这么说话当然算不上客气。
然而玉华真人并没有生气:“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来看放榜的。”
比赛到了这个阶段,大家自然最关心的是前十的争斗,唐淑月所在的名次车轮战反倒不怎么引人注意了。所以如今在场看榜的居然只有这么两人而已。
“师叔的意思是,你在等我?”林宴和高高扬起了眉毛。
林宴和确实是个自恋的人,但不是盲目的自恋。自从苏染秦星雨等人突兀出现在林宴和的生活里,他曾经考虑过类似“为什么发生这种事情”的问题,尤其是在唐淑月在自己面前读过那本书之后。原本只是模糊的概念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林宴和可以看见幻境中自己和苏染相处的种种,和对秦星雨的颇多维护。
眼下戴着面具的玉华真人站在自己面前,林宴和一个恍惚,琴鼓山的风景迅速在他的视野中铺展开来。树上结的梨子尚还半生,果皮苍绿,和树叶融为一体。上半张脸被紫金面具覆盖的女修坐在自己身旁,手中握着茶杯,出神地注视着天空。
“师叔这一百年待在山中,难道从来没觉得寂寞过吗?”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声音带着一点关切。
然后林宴和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了手,覆在了玉华真人的手上。
不对。
如同热汤泼雪,幻境一瞬间褪去。林宴和忽然从这些记忆里清醒过来,然后摇摇头,同时迅速平复自己心里的那点不适。
这不是他。即便这些记忆里的人长得像自己,声音像自己,他自问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即便林宴和确实不会在乎修仙界这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伦理纲常,可也断然不会对这么一位年长的师叔产生恋慕的感情。
唐淑月的戏言犹在耳畔:“你俩是要上演一场李莫愁和杨过的倾城绝恋?”
在林宴和双目失去焦距,明显被乍然出现的记忆困住的时候,玉华一直在密切关注着他的反应。令她失望的是,林宴和被迷惑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清醒。
青年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了玉华的脸上,忽然一笑:“师叔似乎很失望?”
戴着面具有个好处,别人很难透过面具观察到自己的表情变化。但它同样有个缺点,不能把眼睛一并蒙上。而有位哲人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林宴和不是傻子,不至于看不出来玉华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望。
玉华迅速收回目光:“为什么我会失望?”
“谁知道师叔在想什么呢?”林宴和礼貌地点一点头,“我不过是过来看一眼淑月的排名,如果师叔没事找我,自然也不必出声叫我。”
“你果然是来看她的比赛结果。”玉华真人似乎并没有把林宴和的话完全听进去,关注点落在了奇怪的地方。
“师叔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宴和就在这里告退了。”林宴和终于耐心耗尽,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山中日落的时间比其他地方格外早些,何况终年大雾弥漫的太行山。自从来到晋宁村之后,他吃晚饭的时间都比往日早了些。
现在再不回去,淑月晚饭估计都要吃完了。
“等等。”玉华真人声音忽然变得严厉。
“师叔还有话要说?”林宴和很有教养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对玉华真人那点心思半点不知。
“你当真不记得了?”玉华声音重又低了下去,“你刚才当真一点没有想起来?”
自然是想起来的。林宴和回想起刚才那些突兀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记忆,它们和苏染与秦星雨带来的记忆却更有一份不同,少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多了几分真实,连琴鼓山的一草一木都清清楚楚。
但那又怎么样呢?林宴和漠不关心地想,反正当时摸玉华手的人又不是他本人,让另一个林宴和来受着这份桃花债好了。自己惹出的桃花自己担着,关他什么事。
“如果师叔是说刚才突然出现的幻境,我确实是想起来了。”林宴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我当真要把这些记忆全部当真,就要对不下三位同门负责终身了。”
“师叔当初被岐山派前辈所欺骗,自然明白被辜负是何滋味。”他这次说得非常真诚,“我不想让淑月成为下一个师叔,希望师叔能够多多体谅,以后不要再来找淑月喝茶了。”
“也不必来找我。”林宴和想想还是补了一句,“我并不喜欢喝师叔的茶。这种胡编乱造的话,师叔也不必再和淑月说了。”
说完他掉头就走,在这点上林宴和确实很像他师父尹青河,把话说死了之后便不会再回头。玉华目送他渐行渐远,直至少年的背影在路尽头转过了一个弯,被许多树木掩盖,似乎再也不会回来。
不会回来了。玉华真人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当初那个首先对自己动心的少年,终究不会再回来了。
她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候的她明明已经对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动了心,却因为世俗伦常无法承认这一点。而少年的感情总是炽热的,像是他的火焰,只要碰上一点干草,便会迅速燃烧起来,最终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那个曾经真切存在的林宴和,那个不满自己压抑感情闯进房间要见自己的林宴和,那个日日在琴鼓山陪伴着自己的林宴和,都已经在世界崩塌那日和荆山派一齐化作了灰烬,再也不能回来。玉华忽然开始想念她曾经真切感知过的少年体温,和最后那个拥抱时林宴和附在自己耳边温热的吐息。
“不管师父怎么反对,我总是要和你在一起的。”
青年的许诺还停留在耳边,而眼前的人已非旧人。玉华漠然地看了一眼榜单,那一行“第三十五名荆山派唐淑月”显得格外刺眼。于是她迅速转开了目光,手中捻出一张传音符。
“我知道你是谁。”
说到这里,玉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但她终于打消了那点顾虑,迅速而坚决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不妨合作一次,各取所需?”
传音符迅速燃烧起来,在空气中消失了身形,不知道最终去往哪里。
第44章 恋人是谁章
唐淑月没想到苏染会和自己坦陈自己的前世。
虽然她从那话本上看过一些苏染的故事, 明白她对林宴和的执念。但当事人亲口坦白和书上白纸黑字相比,带来的冲击力还是不一样的,细节也比话本上的要多上许多。
比如唐淑月如果只是看了苏染的那一篇故事, 也并不能知道自己十六岁那年春天的排名是青云三十五。
“我原以为师姐你会一直保持这个秘密, 永远不会对我说的。”
“你知道?”
“毕竟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师姐你的存在, 如果完全不知道师姐从哪里来,师父也不会这么快就放心让师姐留在荆山派。”
“可师父也从来没有问过我。”
“如果师姐不想说, 怎么问都不会得到回答的吧,不如不问。”
但苏染说的故事内容, 唐淑月已经有了预料。不过是自己在十六岁的妖潮中被人劫走,灵牌断裂确认死亡的事。唐淑月早在年前的一枕黄粱中看到了更多, 比如自己临死前也没能闭上眼睛,是她最讨厌的“死不瞑目”。
因为厌恶,所以下意识逃避,所以不愿意去想。
“我后来听到其他人说,你消失前,其实一切早有预兆。”苏染慢慢地说下去, “妖兽对于自己看上的猎物, 会在她身上做下标记,以免动手的时候抓错了人。”
“标记?”唐淑月犹豫了一下, “那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确定的东西。不同妖兽,对自己猎物的标记也各不相同。可能是一道痕迹,也有可能是一种力量,抑或一种气味。”苏染停顿了一下, “如果猎物强大到可以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标记并抹除, 妖兽或许会另辟蹊径, 从猎物身边的人下手。”
“你是说……”
“师父当年去世, 大家都难以置信,因为很难想象化神巅峰会折在妖族的手中。但如果他们的猎物是师父,而你是被种下标记来靠近师父的人,一切便有了解释。”
“为了你自己,或者至少为了师父,等青云大比结束,你今年最好不要下山了。”
“或者,至少等你过了十七岁再说。”
如果身在局中的只有唐淑月本人,她或许还不会那么在意。但既然清微也被牵涉到其中,她就不得不多几个心眼。唐淑月想起梦境中流干了所有鲜血的少女,那些纷至沓来的声音。有的人在维护自己,更多人在指责自己,唐淑月不能完全明白,只是觉得吵闹。
最后一切嘈杂的声音褪去,只剩下两个字,还留存在唐淑月的脑海里。
“是狼。”
“去告诉师父,是狼。”唐淑月把这句话重新念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从苏染那边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各家各户都掌上了灯。唐淑月被苏染留下款待了晚饭才告辞,她这次特别记住没要芹菜饺子来吃。因为比赛到了尾声,修士大多离去,整个晋宁村便空旷了下来,显得十分安静。
街上许多客栈已经半掩了门,只留下檐下几个红灯笼,依然静静燃烧着,照亮街道上的路。
唐淑月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暗暗思忖着自己的未来。
“这比赛还有什么好看的,不如今天回山门算了。”说话的女声十分熟悉,唐淑月煞住了脚,仔细去听。只听到身旁半开半关的客栈门里,透出男女交谈的声音。
“但是林宴和的比赛还没结束。”回答的男人声音低沉。
唐淑月一下子记了起来,这是薄山派郑西流的声音,想来另一个人便是甘霖了。
“他的比赛有什么好看的,到最后肯定又是青云第六。”甘霖显然对林宴和没什么好印象,“师兄,我们不如今天回去吧,山门中只有我们两个还在这里了。”
“青云第六的比赛没什么好看的话,我这个前五十都没能进去的算什么呢?”郑西流苦笑起来。
“师兄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一百进五十正好碰到林宴和。”甘霖显然对这点耿耿于怀,“说到底林宴和不过也是个没结婴的废物而已,在金丹期止步这么多年。反倒是他那个师妹不过金丹中期,如今竟然也能进前五十。”
唐淑月被甘霖这话一提醒,才发觉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以郑西流元婴的实力,如果他在抽签中不碰到贺云书那一等实力的人,进前五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如今就连她这个金丹中期的人都能压过郑西流一头,想来薄山派子弟今年排名应该很不好看。
和郑西流的境遇比起来,唐淑月忽然觉得自己抽签抽到黎昭也不是那么运气不好了。
郑西流没有回答,显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没人阻止,甘霖越说越愤慨:“如果师兄当时对上的是唐淑月,直接把她踢出前五十,我倒要看看林宴和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摆出一副赢家的模样。”
唐淑月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噗”的一下笑出声。随即她意识到这样似乎显得有些嚣张,赶紧捂住了嘴。
但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郑西流厉声“谁在外面”,客栈的门“砰”的一下往外打开。唐淑月骤然弹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对面宅邸的石狮子上。
元婴期的速度确实并非金丹期可比。甘霖还没反应过来坐在堂中,郑西流已经飞身出了客栈。
“唐淑月?”他皱起眉。
“好久不见,郑西流。”唐淑月学着郑西流那日向林宴和打招呼的腔调,隐隐显出几分阴阳怪气。
郑西流对待唐淑月,却又没有对林宴和那般有耐心了。他冷淡地收回刀:“半夜三更偷听别人说话,这就是荆山派教出来的弟子么?”
甘霖从客栈大堂中追了出来,扶着门框站在门内。
“半夜三更私下说别人是非闲话,这就是薄山派教导弟子的宗旨么?”虽然唐淑月实力不如郑西流,但却怡然不惧,当即讥讽了回去。
“不过是评论几句比赛的事情而已,怎么就变成了说人闲话?”甘霖插嘴道。
“既然觉得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闲话,你都敢说了,我还不敢听吗?”唐淑月目光逡巡到甘霖身上,随即一声嗤笑。
甘霖脸上一红。
唐淑月听别人说自己闲话,其实倒没什么。自从她进入荆山派之后,听到的质疑已经够多了。但她因为岐山派弟子对林宴和一直诸多嘲讽,所以受不了这点。甘霖自己明明也不过区区一个金丹期,还敢嘲讽林宴和止步金丹圆满不能结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