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染把唐淑月上半身扶起来,吹凉了药汁,试图把这一碗的汤药给她灌下去。但完全失去意识的唐淑月根本无法独立完成吞咽的动作,药汁从勺子里喂下去,又很快从嘴角回出来,反倒弄脏了新换的衣服。
苏染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最后只能放弃。她把碗放在托盘中,很快有弟子上来将凉了的汤药撤下去,另有弟子捧着干净柔软的毛巾上来。苏染拿起来给唐淑月拭去嘴角的药渍,才小心地把她重新放平,给唐淑月掖上被子。
“林宴和人呢?”她沉声问。
“少宗主在崇明殿议事,说是有洞庭山的客人。”
自从清微真人故去,荆山派宗主一任便始终空缺。林宴和如今名义上还只是少宗主而已,只要荆山派一日不举行新任宗主大殿,荆山派名义上的代宗主就仍是唐淑月。唐淑月这五年带领荆山派的付出和牺牲,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因为林宴和的回归便轻易忘却。
“洞庭山的人?谁?”
“谁知道,”她的弟子杨柳插嘴,“目前崇明殿被设了结界,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宜川姑娘直接被结界弹了出去。池师伯先前要找林师叔说话,也被客气地请出去了。”
“你是说池宁风?”苏染秀眉微蹙,“他也不允许进去吗?”
要说林宴和在荆山派最尊重的人,除去已故的师父之外,便是师兄池宁风了。他二人虽不是同一师父教导,但性格却颇为投契。池宁风更是为林宴和师兄妹铸造了一对蕴有剑灵的本命剑,二人得以在修行少走许多弯路。
什么谈话还得避着池宁风?苏染想不出来。
然而事实上,林宴和并没有打算瞒着池宁风什么,真正不想让别人听到谈话的人是来荆山派做客的螣蛇。以螣蛇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那位“宜川姑娘”满身的魔气,和她可能的真实身份。
然而螣蛇被天帝打入凡间万年,虽然不至于堕魔,可也不是对神界一点怨气也没有,自然也不打算浪费自己的力量,白白给神界铲除隐患。
“前辈有话不妨长话短说,”林宴和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想来前辈也不能离开洞庭太久吧。”
“话说得这般体贴,”螣蛇笑容古怪,“好像你不想快点结束谈话去探望你师妹一样。”
随着林宴和的身体开始逐渐吸收奔月的力量,他的视力也开始逐渐恢复起来,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出螣蛇的身形,和对方脸上不怀好意的神情。
只是血液堵塞后再流动的速度太快,导致他眼球有一些发痛。
“确实如此。”林宴和从善如流地承认了,“不过为前辈考虑这一点,也不完全是假的。”
崇明殿外的结界是螣蛇所设。若他还处于当年的巅峰状态,完全没有设下结界的必要。一旦有外人试图接近偷听,即便是修炼到化神期的巫九,也不存在任何瞒过螣蛇的可能性。
但螣蛇的身体正在逐渐衰败,以致他不敢百分之百确保这一点,何况这荆山派卧虎藏龙,连应该灭绝了万年的魔族都有。
“方才那位宜川姑娘,应该是魔族。”
“前辈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林宴和讪笑。
“还不至于无聊到这种程度。”螣蛇声音忽然严肃,“我想问你,刚才那把劈了罗天醒的剑,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昔日魔界被指天剑毁灭,结界被太阿神力击碎,魔界被卷入空间裂隙中。同时指天也被玄龟盾震碎,化作三柄普通的长剑,就此消失在万年前的那段风月里,并无一人知道它们的去向。
螣蛇也是在一名剑修的噩梦中,才发现了其中三分之一的下落。
“大概是六七千年前的事情了,有一个剑修进入了我的柴桑秘境,最终被自己的心魔所困。”螣蛇回忆起过去的时候,语气也是平淡的。对他来说,时间大概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会徒增痛苦。
被困在柴桑谷的这万年中,螣蛇日日经受着不同阴暗情绪的折磨,曾不止一次有过自戕的想法,最后都忍耐了下来。
正是因为这足够的忍耐,螣蛇才能见到程溪时,最后也得到了打破幻境的机会重返人间。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所以没有去管他的死活,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我的幻境中。”螣蛇神情冷漠,“但我没想到,他死了之后,他的心魔也并没有消散,而是变本加厉地开始折磨我。”
而那名剑修的心魔,是自己道侣的死亡。
六千年前,一名中州剑修带着自己道侣出海游历,半途中遇到了一场飓风。最后这对道侣被迫在一座岛屿上落脚,等待暴风雨的离开。
在这座岛屿上落脚的时间中,他们看到了每一名剑修的终极梦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出现在这对疲惫的爱侣面前,告诉他们这里埋葬着天下第一神剑太阿的碎片。万年前指天剑在破坏魔界的时候被玄龟盾震成三截,失去了原来应该具备的神力,变成了三截普通的长剑:逐日、奔月、追星。”
“万年前妖魔大战,魔君羽渊被暗算身死,带着神器逐日靴坠入海中。神器逐日靴化作了一座岛屿,魔君羽渊的尸体就藏身在这座海岛中,却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具体在何方。”
“海岛客人若是想要得到这里埋葬的神剑残骸,就必须经过海岛主人的考验。若是不想得到神剑,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老头也不会为难他们。”
林宴和沉默地听着。
“剑修的道侣是一位体修,对所谓的神兵并没有太大的欲望,但指天剑对所有剑修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于是剑修劝说他的妻子不要离开,试一试也未为不可。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场机缘,可以帮助剑修突破三十年修行的瓶颈。”
“然后他妻子在考验中死去了?”林宴和问道。
修真界中将道侣称作妻子的人很少,螣蛇难得多看了林宴和一眼。
“正是如此。”
神剑自有它的骄傲,即便成了断剑,择主要求依然高不可攀。六千年前的那位剑修终究没能通过考验,反倒被岛屿中残余的魔气缠上,逐渐出现了魔化的迹象,为神剑所察觉。
“他夫人身为体修,自然肉.体力量要比这位剑修更为优秀。按照你们修士的说法,应该到了不动明王的境界,已经修炼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说到这里,螣蛇忽然停下了。
无数次午夜梦回,外界修士的幻境便会将螣蛇困入其中。他在这位剑修的心魔中徘徊了六千年,这六千年中剑修的心魔幻境从来没有改变过,螣蛇却也从来没有一次能靠自己从这个噩梦中醒来。
风中咸咸的海水气味一下子明显起来,海岛上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空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龟裂,那是幻境在崩溃的迹象。
中年男子迟钝地低头,只见爱妻一闪身挡在了自己面前。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痛苦,随即皱纹迅速爬上了那张光洁的娇颜。
瞬息之间,姿容秀丽的女修便已经开始老去。从三千青丝到白发苍苍,不过也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若不是七窍玲珑心的存在,逐日剑吸收生命力的的速度只会更快。
是我害了她吗?
剑修迷茫地想,却不能确切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颤抖着去拉爱妻的手,最终只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一柄金色的长剑贯穿了妻子柔软的胸膛,插在了那颗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心脏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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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最后告别章
因为来自妖族的威胁始终存在, 荆山派防卫十分严格,方圆两千八百九十里皆在荆山三代弟子的巡逻范围内。在这其中,骄山自然是重中之重。按理来说, 崇明殿如今名义上还是已故宗主清微的, 记名在骄山的弟子并不多, 但自告奋勇报名来这里巡逻的三代弟子从不在少数。
眼下他们藏身在树丛中并不出来,目光汇聚在崇明殿外两道身影上。有的弟子在窃笑, 更多的沉默不语。微冷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少年少女神情各异。
被客气请出门外的宜川面色阴晴不定, 不知道在想什么。
“宜川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同样被请出门的池宁风倒不怎么在乎的样子, 反倒来宽慰宜川,“宴和他应当是有正事要处理,并不是要故意怠慢宜川姑娘。”
“刚才让我们出去的那人是谁?”宜川忽然问。
林宴和与他师妹出门日久,宜川虽然很不放心他的安危,但也不清楚林宴和身在何处,不好贸然离开荆山去寻找。中州这么大, 二人很容易错过。没料到她担忧了这么久, 林宴和忽然抱着气息奄奄的唐淑月出现在她面前,明显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但他并没有看自己一眼, 或者说他其实谁都没有看,直接抱着唐淑月进门去了。身后一位陌生的黄衣男子客气地点一点头,便迅速把其他人都请了出去,并不允许任何人的拒绝。
“你是说螣蛇前辈?”池宁风稍微思索了一下, “宜川姑娘确实好像不认识他, 他是庇护洞庭山一派的神兽, 目前和我们还是联盟关系。”
“他很强。”宜川回头, 池宁风跟着看了过去。只见崇明殿上空已经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结界。宜川能感觉出来,对方的力量未必比自己强上许多,甚至隐约透出一份后继无力。但这份力量和修士有着本质的区别,宜川的灵识碰上去的时候可以明显察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排斥感。
宜川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她决定讨厌对方。
“传闻中螣蛇前辈曾经是天界的神官,修为自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不然他当初也不能在妖潮中护住洞庭山一门……宜川姑娘?”
几乎是在听见“天界”二字的时候,宜川脸色便迅速苍白了下去,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宜川姑娘?宜川姑娘?你没事吧。”
池宁风连叫了两声,宜川方才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池宁风有些困惑:“宜川姑娘是想到了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没什么,我要在这里等林宴和出来。”宜川勉强镇定下来,重新恢复了平时生人勿近的状态,说话都变得简洁起来。
池宁风在宗门里这么久,林宴和与宜川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是听过一些的。作为林宴和的师兄,池宁风很清楚小师弟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意。或者说,中州修真界年青一代修士就没有不知道荆山派首徒林宴和心有所属的。他有心想要劝劝宜川,又觉得难免唐突。
最后池宁风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便离去了。藏身附近的年轻弟子见宜川没有发怒,都松了口气。但他们看着宜川单薄的身形坚持站在门口,忽然又觉得她有些可怜,往前对这位魔女的敌视都淡去了一些。
宜川转过身,极冷地瞥了那些弟子一眼。丹凤眼带着些许不怒自威,她美得像是一棵风中摇曳的罂粟。
唐淑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六岁的时候,站在清微的身后看林宴和在院中练剑。荆山派的冬天很冷,崇明殿外落了满地的雪,寒气几乎能化成实体,但清微的身边却永远温暖如春。
“宴和虽然天赋远胜于你,但也绝非那等恃才傲物的孩子。如果你修炼上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随时去找他。”
唐淑月心中似明似暗,伸出手拉了拉清微的衣袖。平时老不正经的清微对身外之物并不太注重,平时在山中大多是一身布衣。看起来并不光鲜的布料摸上去十分柔软,因为穿的时间太长,甚至被磨出了柔软的细毛。
唐淑月忽然哽咽起来。
“怎么了?”清微像是半分没有发现爱徒的情绪不对,一如往常地问道。
“师父能回答徒儿一个问题吗?”唐淑月试图看清尹青河的脸,却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院中练剑少年的身影也虚化了起来,像是那些回不去的时间。
“你说。”尹青河难得没有说些怪话,语气堪称温柔。
“当年在唐家庄,师父为什么愿意收我为徒,把我带回荆山派呢?”
是因为我当时的资质说服了师父,让师父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还是仅仅因为是,我是你的女儿?
终于问出来了,唐淑月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眼泪汹涌而下。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着自己那位未曾谋面的爹抱有刻骨的恨意,时常在午夜梦回时幻想重逢的场景。每一次不同场景的预想,都以自己实力碾压对方为开始,以没有面孔的亲爹被自己打到爬不起来为终结。
在妖潮爆发之前,唐淑月的修炼天赋并不能算得上多突出,因此时常被同辈的修士诟病。没日没夜的修炼之后,未尝没有几分为自己阿娘讨个公道的想法。
但千千万万种预想,都不比师父就是阿爹的这一事实更加震慑人心。
“我本来以为能得到师父如此青目,是我的努力换来的,是我靠自己赢过来的。”唐淑月回想起自己当年那些恃宠而骄,仗着师父的纵容明目张胆挤兑林宴和的旧事,越发觉出自己的狼狈和不堪。
“尹青河最偏心的关门弟子”这一头衔,不是因为唐淑月的努力胜过了林宴和的天赋,也不是因为她本人比林宴和更值得偏爱。而是因为她是尹青河亏欠许多的女儿,所以得到了尹青河某种意义上的补偿。
唐淑月后知后觉,但是不能接受。
“她怎么忽然哭起来了?”苏染不确定地碰了碰唐淑月的眼角,指尖便带了些晶莹。榻上的少女烧得满面绯红,气息也极不稳定,像是陷进了什么梦魇中无法自行醒来。
“山主从前受了许多伤,虽然因为体质原因恢复得很快,但这种自愈也大大消耗了自身本源,难免落下了病根。”负责诊治的医修将唐淑月的胳膊重新送回被子里压好,“这次山主受伤太过,终于压制不住,才导致旧伤复发。这种情况急不来,得慢慢养才行。”
“慢慢养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得这么一直沉睡?”苏染皱眉,“不能强行唤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