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着回什么,忽地被许孜握住手腕。
“不要咬笔杆。”
“哦……”许知雾瞄他一眼,老老实实松开嘴。
她回,“阿娴不做淑女也很好,已经有那么多淑女,不差阿娴一个。期待不久之后与阿娴见面。”
写完便抬起头问许孜,“哥哥,你能不能也写一封信给我?”
“哪怕哥哥就住在旁边的院子里,人就在阿雾面前,也想要收到信?”
“嗯嗯!”
“……”许孜看着她亮亮的眼睛,一时间觉得她还是那个半人高的小姑娘,他温声答,“好。”
“哥哥快写,快写!”许知雾急切地将毛笔塞进许孜的手里。
许孜摇头笑了笑,提笔写下,“阿雾妹妹,见信如晤。”
许知雾满意地连连点头,只这么一个开头,就很有信件来往的感觉啦。
“阿雾先回避一下,被你这么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实在没有写信的氛围。”许孜说。
许知雾犹豫了一瞬,很快应下。
为了能拿到哥哥写的信,忍一会儿好奇心也值了。
天色渐暗,她甚至体贴地点上了蜡烛。
烛光摇曳,将许孜墨色的长发映照出一圈暖色的光泽,也将许知雾的眼底映亮了。
“好了。”许孜笑着瞧她一眼,将信纸叠上。
见许知雾满怀期待展开信纸的模样,许孜眼里笑意更甚。
“阿雾妹妹,见信如晤。今日阿雾习得了《礼记》中《大学》一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许知雾没念下去,脸先黑了。
她豁地从信里抬起头,“哥哥!我要你写信,不是抄课文!”
对上许孜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声音忽地弱下去,“你讨厌死了……”
见她生气,许孜竟感觉到愉悦,眉开眼笑地将气呼呼的小姑娘拉到身边来,“这不正好可以给你用来写今日的功课么?”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信,哥哥你再给我写一封嘛。”许知雾顺势偎进他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我要那样正正经经的、和真的信一样的。哥哥你给我写‘不知阿雾妹妹近来可好?’‘许久未见,甚是想念’这些话,好不好,好不好?”
许孜只是笑,“哥哥不写,每天都要见的人,写什么‘想念’?”
许知雾还是央他,蹭他,使出浑身解数想让他心软答应。
她方才气,现在急,薄薄的脸皮早已微微涨红,眼尾也飞上两抹绯色,乍看像是被欺负了似的。
这是她天生的优势,生得好,性子娇,寻常人抵抗不了。
若在以往,许孜早便应了。
这一次,他面上的笑容却忽地滞涩,垂眸看着娇气可爱的、毫无防备的小姑娘,许孜头一回侧身过去,避开了她肆无忌惮的撒娇攻势。
“?”许知雾眨眨眼,“哥哥?”
许孜移开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回来,目光如往常一般温和,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问了个问题,“阿雾方才为何要与魏家的公子打打闹闹?”
“啊?”许知雾不明白他怎么又提起这事来,下意识答他,“他很烦的,每次都讨打挨。可惜我今天没打着他。”
说着,她摩拳擦掌,像是要在下一次见到魏云萧的时候打回来似的。
许孜敛目,烛光从瞳仁里消失,一双眸子越发黑若深潭,他摇头说,“不论如何,你们如今都长大了,需要注意一些分寸。便是他故意惹怒你,也不应上手。”
许知雾想要反驳,又听他继续说,“除此以外,见外男需衣着齐整,不可披头散发,言语随意。”
这会儿,许知雾觉得哥哥仿佛善姑姑附体,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她转了转眼珠子,反问道,“那我在哥哥面前是不是就可以‘披头散发、言语随意’了?”
猝不及防,许孜被问住,他艰难地说,“便是与哥哥,也不应当……”
不待他说完,许知雾已经笑了,“那我现在,不就是‘披头散发’地见哥哥么?我知道的,哥哥是家人,不是外男,自然没关系。其他人就须注意了,对不对?”
许孜袖中的手微微攥了攥,难以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并非许知雾的亲哥哥,以后也极可能要离开这个家的,那么他算不算外男?
若他确是哥哥,不算外男,又为何在许知雾贴着他撒娇的时候,本能地感到了不妥当?
许孜陷入沉思,与此同时感到了不安。
而许知雾则看着他安静的侧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贸然出声打扰。
她暗暗想,今天的哥哥有点奇怪,好似有心事。她还想跟哥哥筹谋一番献舞的事情呢,要不要等他心情好一些了再说?
这时,绿织叩了叩门,端了晚膳进来,打破了满屋的寂静。
第21章 夜半舞
许知雾邀许孜留下用膳,他却起身要走,走得还比平时快一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又克制着没有失礼地逃跑。
她看不明白他。
哥哥大概又有了伴随着成长而生出的心事?
就在她八岁,他十四那一年。许孜的嗓音忽然低哑许多,从温柔清澈的少年音变得低不可闻,一不留神都听不清他说话。
许孜也觉得困扰,干脆就沉默着,极少开口了。
落到许知雾眼里,就跟成天心事重重似的。
直到再大一些,他的嗓音才恢复,只是终究比少年时的要低沉一些。
不过许知雾觉得好听极了,就像他指下长琴的宫音,给人以沉静优雅之感。
许知雾暗下决心,哥哥有心事,就跟她来月事一样,都是很正常的,她应当去关怀关怀他。
这些天春雨连绵,时断时续。
休沐日这一天,原本是想要出去踏青的,碍于下雨,只能搁置了。
不过,雨天有一点很好——睡觉很惬意。
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凉热也适宜。
除非打雷。
不巧,这个午后便轰隆一声响了春雷。
那种闷闷的声音,仿佛有雷龙在乌云里倦怠地翻身。
许知雾抱着她惯用的枕头站在了许孜的屋门口。
见他抬眼瞧过来,立马露出一个甜笑,“哥哥,外面打雷了,我来你这儿午睡。”
许孜知道她从小怕打雷,小时候是担心雷公电母会劈她这个不听话的小孩,长大了仍是担心自己哪一天差了点运气就叫雷给劈了。
他略微迟疑了一瞬,而后点点头,允她进来。
许知雾眉开眼笑,乐颠颠地蹦上床榻,将自带的枕头一搁,心满意足地躺下去。
惬意地眯眯眼睛,侧过脸来看案前的许孜。
他正看书,因为双目的形状漂亮,垂下眼的模样有种别样的优美。
许知雾在床上拱了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又将他的薄被扯上来给自己盖上。
他的被子和他的人一样,气息很清很淡。
“哥哥,你什么时候上来和我一起睡啊?”
“……”许孜翻书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到许知雾身上,又轻轻收回,“阿雾睡吧,哥哥看书。”
许知雾嘟囔了一句“休沐日还一直看书”,而后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咬了咬唇说,“哥哥,你是不是嫌弃我?”
“嗯?”
“因为我流了血到你身上,你就嫌弃我!所以那回之后就不肯和我睡了!”许知雾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委屈地在床上打滚。
年关的时候,她趁许孜午睡,悄悄钻进他被窝。
他应当没醒,却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将她护在怀中。
香喷喷地睡了一觉之后,许孜雪白的中衣上一片血渍。
许知雾吓得几乎晕厥,都忘了哭,一个劲儿地喊,“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别死啊……”
当时许孜是什么神情,茫然的,无措的,被梦魇住一般失神。
最后才知道,这血是许知雾的。
她长大了。
在那之前,许孜对血的记忆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的漆黑夜晚。
自那之后,他知道了血也可以是成长的脚印。
“并非因为这个,哥哥没有嫌弃阿雾。”许孜放下书,无奈地看着床榻上滚来滚去的小姑娘,叹道,“哥哥现在没有午睡的习惯了。”
“哥哥撒谎!”许知雾停下来,趴在床上转头看他,“你明明有,就是不肯跟我睡!”
许孜起身走过来,而后坐在床边,“阿雾睡吧,哥哥在边上守着你。”
“那你陪我说说话。”
“嗯。”
许知雾伸手抱住他的胳膊确保他走不了,这才笑着说,“哥哥,我打算跳一支西域舞,因为娘亲还没见过我跳这类的,而且生辰嘛,活泼热情的舞自然更好。”
“这么快就想好了?”
“还没有完全想好呢。还要从这个大类里面再选,我想想啊……我要加一个倒酒的姿势,还要串进贺词……”许知雾絮絮叨叨地说着,越到后头声音越小。
许孜一直听着。
“哥哥,你帮我弹琴伴奏吧?”
许孜点头,见她眼皮子已经阖上,便出声应道,“嗯。”
“……”许知雾放心地睡着了。
她睡着之后的模样格外乖巧可爱,睫毛卷卷地覆在眼下,小小的琼鼻微微翘起,红润的嘴唇也嘟着,像是在睡梦中也在娇娇地诉说着她的不满。
许孜看了她一阵,很轻,很慢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
入夜,许知雾一边想着跳舞的事,一边随手拨弄着浴桶里的水波。
渐渐地想出一些跳舞的动作,便比划起来,搅得水声哗啦作响。
“姑娘,莫要玩水了!当心着凉。”外头的绿织出声提醒她,许知雾高声应了。
她忽然想,午睡那会儿她好像忘了询问哥哥的心事。
光顾着说自己的事了。
熄灯闭眼之后,许知雾半晌睡不着,反倒是舞蹈的动作越来越清晰,几乎成了形。
许知雾倏地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去。
她要去“关怀”哥哥了。
“顺便”给他看看这一支舞怎么样。
兴致勃勃,偷偷摸摸。
许知雾踮着脚尖,猫着步子,噙着笑,慢慢地往门口挪去。
她从小就怕善姑查房,怕善姑搬出这个规矩那个规矩。
可她偏爱悄悄逾越善姑的规矩。
一路顺顺溜溜地到了隔壁院子,许知雾放下脚后跟,踩实了地,大剌剌地走到许孜屋前,见他屋里还亮着,推开门“嗖”地一下钻进去。
“哥哥。”
许孜的房间里没有铺什么毯子,只用水磨石平铺地面,光亮如镜,许知雾一路小跑过去,响起一串“踏踏”声。
她用气音说,“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一边说,一边靠近他。
此时的许孜正倚靠在床头,一只腿支起,将将盖着层薄被,随意地翻着一本书。
烛台上的焰苗被许知雾靠近时带起的风刮得晃了晃。
连带着许孜的影子也微微摇晃。
许孜侧过脸来看她,声音低缓,“怎么还没睡?”
“现在又不晚。”许知雾坐过来,伸手抬了抬许孜手中的书,瞧清了封面,“《韩非子》?也不见你看什么话本子之类的杂书,都看这样正经的,难道要去考试,去京城做官?”
许孜略笑了笑,没有回答。可观他这个笑,显然并不觉得赴京做官是个好归宿。
许知雾便放了心。
她就希望哥哥一直一直在她身边,才不要去什么别的地方谋前程呢。
“那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跟我说啊,我保证不告诉爹爹娘亲,就我一个人晓得。”许知雾双手捂住嘴,双眸笑成月牙形,“守口如瓶!”
许孜摇头,伸手拨了拨许知雾柔软的额发,“哥哥没有心事,阿雾放心吧。”
许知雾歪头,“真的?”
“嗯。”
于是许知雾仔仔细细地盯了他一阵,见他神情未变不似说谎,便了然点点头,“那好吧,如果有的话,一定要和我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忙,但我会讲笑话啊。”
“什么笑话,‘阿雾不属兔,属狼。因为‘阿雾’听着像狼嚎’这样的?”
许知雾红了脸,她是说了不少次这种笑话没错,但她模仿得好笑,哪里像他这样语气平淡,以至于听上去无聊至极?
她站起来,叉着腰盯了许孜一会儿,可他不为所动,甚至还笑着翻了一页书。
许知雾将他手里的书抢了,给他放得远远的,而后接着盯他。
“……”许孜无奈,“哥哥错了,不该这样说阿雾。”
“那作为赔礼,你得看完我这一支舞,然后帮我想想配什么乐!”
外头乌云并未散开,今夜没什么月色,唯有屋里的烛火照亮了一方角落,许知雾的脚下也只有一个影子,轮廓清晰地投在屋里的屏风上。
两只纤细手臂舒展地向上,脚尖也抬起来,绷得直直的,这是她起舞的姿势。她很稳,单脚定在原地也毫不费力,仿佛蓄着劲一般下一瞬便要动起来。
许知雾抬起眼,冲许孜甜甜一笑,而后忽然动了。
舞动,跳跃,旋转,回眸。
她像一只翩跹的蝶,身姿优美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