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旦许孜到了京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便会蜂拥而至。
或许比幼时更为黑暗血腥的前路正等待着他。
“早年皇上将殿下送出京城,是为了让殿下存活下来,殿下便是臣等的希望。”驺吾卫统领单膝下跪,恳切地说,“臣斗胆说一句冒犯之言,殿下的命已经不单单属于殿下,还属于苦等的朝臣,属于黎民百姓。殷后弄权,祸乱宫闱,殷家草菅人命,颠倒乾坤……殿下快回去看看吧!骈州确实太平,但京城若是动荡太久,战火迟早要烧到骈州来!”
“你快起来,我从未说过不回京。”臣下这样陈情,许孜仍旧神情冷静,“我需要一些时间。人非草木,父皇当初将我送到骈州许家来,就该预料到现在的场景,他给你的时间期限一定不是现在。”
驺吾卫统领避开了许孜的直视,抿着唇颔首,“殿下请尽快。”
许孜出门,骑上马回府,沿街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风景,许知雾曾拉着他从街头逛到巷尾。她喜爱的事物那么多,一样一样地挂到马背上,左边一大包,右边一大包。
她犹不知足,走出老街市的时候,手里正拿着糖画,还非要他也帮着拿两串糖葫芦,回家之后她慢慢吃。
结果当天就被糖葫芦粘掉了牙。
许孜不知不觉弯了唇。他想,若他侥幸能活到海晏河清、世间太平,一定带许知雾去吃吃京城的美食,她那么馋,一定能在京城吃得很满足。
到那时候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或许,成亲了?生子了?
许孜没有再往下想。
正如驺吾卫统领所言,如果京城乱到彻底四分五裂,就算许父带着骈州割据一方,也迟早会被卷入到战乱中来。
那就趁最坏的局面还没有到来之前,去京城。
三月二十五,许母生辰当晚。
许父设下家宴庆祝,还给下人们加了月钱,许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许知雾也被特别允许喝酒,不过是不易醉人的甜果酒。
开席之后,许父当着全家人的面,细数许母这些年的“功劳”,一桩桩一件件,大夸特夸,言语肉麻,逗得许母直笑。最后又献上了他准备的生辰礼,好似是一身衣裙,齐整地叠在托盘里,隐约可以见到其上金线游走、珍珠为饰,华彩熠熠,美不胜收。
许父笑着说,“你们娘啊,当初嫁给我的时候,委屈地说她那身嫁衣穿着老气,没能显出她的美貌。因此我特意叫人做了一身好看的,是最时兴的款式,保证不老气。”
许母听他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气得要去打他,却又忍不住红着脸笑出来。
许知雾跟许孜两个也看得高兴,跟着笑起来,末了许知雾说,“娘亲,我和哥哥也有生辰礼要给您!娘亲你等等我。”
她笑着跑出去换衣裙,而许孜则将身后的长琴放到腿上来。
须臾,许知雾走过来。
只见她穿着一身西域的舞裙,正红的颜色艳丽无比,上身是绣花抹胸,硬挺的面料区别于内穿的亵衣,露出单薄的肩膀以及两弯月牙般的锁骨,下面是及踝的赤金间色长裙,质地飘逸,行走带风。中间露出一小段纤细雪白的腰肢,还用胭脂在腰侧画了一枝桃花。
许知雾梳着高高的发髻,显得一张娇俏小脸还不足巴掌大。发间是她自己的簪梳与金钗,额间缀有拇指大小的红宝石,颈间是缠枝花纹的金饰,让露出的肩颈显得并不空荡。右上臂还戴了臂钏,臂钏之下缠了半截袖子,跳舞的时候可以挥动起来。
她光着脚进近内堂,脚腕上挂着细细的铃铛脚链,走动间叮铃作响。
许知雾从小到大无数次跳舞,许父许母早已看习惯了,什么奇装异服都见过,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唯有许孜微微怔了怔。
他觉得,这一身对许知雾而言,似乎有些过于妩媚艳丽了。
许孜并不习惯这样的许知雾,他稍稍移开了眼。
再加上昨夜那个梦……
“娘亲,今日这一支舞是我自己编的,曲子是哥哥所配,愿娘亲玉颜长驻、岁月长春。”
许知雾说完起身,看了眼许孜,而后双臂舒展,脚尖也紧绷起来,是一个起舞的姿势。许孜垂眸,修长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拨。
这一曲他已经很熟,不需要思考下一个音是什么,琴音自然便从指尖流淌出来。小姑娘旋转舞动的身姿被四方的灯火照出了好几个影子,其中有一个就投在许孜光亮的琴身上。
她在扭腰,鲜活又热情,那抹细得可怜的腰肢竟活力十足。
落在许父许母眼里,只觉得哪哪都可爱,像是小孩子在你面前蹦来跳去讨人欢喜。
许孜却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她,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他的琴身上,以及她的脚尖——他需要看她的舞步校准节奏。
许知雾踩着琴音踮着脚尖去给许母斟酒,而后俯身拥着许母,甜滋滋地亲了她一口,这一声响亮的啵唧声在琴音之间有些突兀,惹得许孜抬眸看过去一眼。
又很快低下头去。
小姑娘又亲了她爹爹一口,这回许孜没有抬头。
他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小时候,许知雾亲了许父许母之后,也是要亲他的。
一曲舞乐就快停了,她有亲他的打算么?
还有这个时间亲他么?
会不会亲他?
要不要避开?
许孜心里有些乱,他知道是因为昨晚那个梦。
大概在睡梦中都觉得很舍不得,他竟想起了许知雾说过的“成亲”,如果成亲就可以让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不用忍受别离,那么他……
他知道不可取,但是在梦里,很荒唐地答应了。
也因此,许孜今日完全不敢直视许知雾,不敢去看她鲜艳的舞裙与雪白的肌肤。
他觉得自己卑劣。
一曲毕,许孜松了口气,迟来的热意蒸腾上来。
她没有亲他。
许知雾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她还穿着那身舞裙,并没有去换。
她给自己倒了酒,倾身凑到许孜身边说,“哥哥,我们喝一杯吧?我第一次喝酒呢。”
许孜捏着酒杯,抬眼看向许知雾的脸,并不往下看,“好。”
酒杯很小,一口便能饮尽,许孜喝完之后只见许知雾仍在小口小口地喝,两只手都捧着酒杯,这种第一次喝酒的郑重模样也透着可爱。
“哥哥,我们再来一杯吧?”
“嗯。”
“哥哥,你怎么脸红红的?”
“我喝酒上脸,还有,阿雾的脸也红了,少喝一些。”
许知雾不出意外地醉了。酒量和心思一样浅。
两个丫鬟要去扶她,都被她抬手拒了,非要许孜背她回去,还笑盈盈说,“哥哥,阿雾有个秘密要跟你说,不能叫人听见了。”
这夜月色极好,皎洁又通透,在地面上、草叶间浇了一汪又一汪。
许孜背着许知雾往回走,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她很轻,背上去并不费力,只是她喷洒在许孜颈间的呼吸挠得他有些痒。
“哥哥。”许知雾软软糯糯地唤着他,“我告诉哥哥一个秘密,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许孜微怔,他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哈哈……我们成亲了,成亲了呢。”许知雾大概觉得有趣,边说边笑。
许孜却没笑。
“而且我们不是在家里成亲,是在一个陌生的、我不认得的地方。”许知雾慢吞吞地说着,有些想不起梦里的画面,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然后哥哥哭了。”
许孜慢慢走着,背上的许知雾无所顾忌地晃荡着小腿,咯咯笑道,“我早上起来,就觉得好离谱,好有趣,哥哥竟然会哭。我从没有见过哥哥哭呢,哥哥总是面不改色的样子,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哥哥,哥哥是最厉害的……”
将许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而后小姑娘爱娇地蹭了蹭哥哥的后颈,“哥哥会一直陪着阿雾吧?”
许孜终于出声,他说,“哥哥不会。”
“啊?”醉了酒的许知雾都觉得惊讶,怀疑是自己恍惚间听错了。
“所以阿雾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哥哥不在的时候也要开心。”
许知雾听不出其中的告别之意,傻乎乎说,“那哥哥也要照顾好自己,要一直开心!”
许孜笑了,“嗯。”
就快到许知雾的院子里,许孜突然问,“方才宴上阿雾怎么不亲哥哥了?”
此时的小姑娘已经很迷糊了,又晕又困,脑袋搁在许孜的肩上来回蹭,“……因为哥哥低着头啊。”
说着,她抬起一张小脸来,打起精神看了许孜一会儿,吃吃笑了两声,“哥哥我告诉你哦,我可以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瞧出这个人能不能亲、愿不愿意被我亲,厉害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本领?
许孜侧头看着肩上的小姑娘,弯起唇角正想笑,一只凉凉的小手忽然从另一边抚上他的脸,朝许知雾搁着脑袋的这一侧推过来。
而后小姑娘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似的,胡乱往他颊上亲了一口。
许孜愕然,许知雾怎么就从他的眼里,看出他愿意被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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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纪念画 [VIP]
骈州的春天稍纵即逝, 还未到四月,便见天儿地热起来。只这么一晚上过去,许知雾起来时就觉得外头的日光变得刺眼了一些。
当然也有她起晚了的原因。昨晚喝得不多, 但她酒量浅, 依稀记得是哥哥背她回去的, 他们说了一路的话。
究竟说了哪些话,却记不太清楚了。
许知雾只用上半天的课, 因此上午的时间很空闲,小时候喜欢玩的很多游戏现在都觉得没意思了, 却一直保留着对画画的喜爱。思及昨夜,她将脑海中模糊的记忆画了下来, 背着她的哥哥,清透的月色,还有蜿蜒的小路。
等这幅画晾干的时候,许知雾去了内堂寻许母,结果在屋里见到了许父许母两个。两人见她进来,神情有几分僵硬, 许知雾没察觉, 张口便问,“爹爹今日没有去州府?”
许父看了许母一眼, 说,“今日州府没什么事,便早早回来了。你这只小醉猫,酒量这样浅, 以后可千万不能喝了。醉这一宿, 头疼不疼?”
许知雾骄傲地说, “一点儿也不疼。”
许母招手让她走过去, 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昨晚是小孜送你回去的?”
“对啊,哥哥背我回去的。娘亲你着凉了?”
“并未。”许母摇摇头,而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样依赖你哥哥,万一哪一天小孜去了别的地方,你可怎么习惯?”
许知雾抱住许母的胳膊,笑容依旧无忧无虑,“哥哥才不会去别的地方呢,我在书院的时候都听说了,外面好多地方都乱了,我们骈州这样好,哥哥为什么要出去?”
许母闻言,与许父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中满是苦涩与无奈。
今晨许孜对他们行了大礼,坦白请罪,待他将真实身份全盘托出,许父许母震惊之余,只觉得心疼不已,哪里会责怪他不得已的欺瞒。
传闻中的三皇子,最初可是占嫡占长,元后仙逝之后,殷家仗着兵权在握权势滔天,将家里未婚先孕的姑娘硬生生推上了皇后之位,继后携了两子,对外说这两个孩子都是皇上尚在潜邸时做下的风流事,将皇室的颜面扔在地上践踏。
从此皇宫里多了一位大皇子,一位二皇子,原本正要立为太子的谢不倦成了三皇子,这个“三”,一笔一划都是屈辱。更别提这位三皇子早在盛光十三年的时候便“殁了”,死因是极为滑稽的遭了刺客,死得很惨,身首异处。
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许孜将十二岁那年皇上为他安排的离京计划说与他们听之后,两个长辈都想起了曾经遗漏的一些事情。
许父去京城接许孜的时候,同兄嫂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没有一道荤腥,兄长说,“小孜这孩子不爱吃肉,便是闻了荤腥的味儿也要作呕,今日不能好好招待二弟,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可到了许家之后,许孜分明是爱吃肉的,就像是……缓过来了一样。
而许母则听善姑说过,许孜常常在地上睡,就睡在窗前的那一片空地上,怕是认床得厉害。可待他长大一些,待善姑能够放心地将烛台留在他屋子里让他自行决定几时入睡,自那时开始,便再也没见到他往地上睡。
哪里是认床,分明是怕黑,还不好意思开口讨要一盏小小的烛台,怕他们觉得这个新来的孩子麻烦,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这些细枝末节终于拼凑在一起,看清全貌之后,往日的零碎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许父垂首沉默,许母红了眼眶。
许孜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沓银票,放在地面上,叩首说,“这是父皇给父亲母亲的答谢,不过父皇的答谢只能算父皇的,在不倦心里,父亲永远是父亲,母亲一直是母亲……哪怕不倦远行了,也是家人。”
许母落下泪来,要去扶许孜起来。
不料许孜并不愿站起来,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的身份还望父亲母亲在阿雾面前保密,便对她说,哥哥去京城读书了吧。”
他的嘴唇细微地颤了颤,“此去经年,前路难测,能否保全自己尚未可知。阿雾年纪还小,忘性也大,若我有什么……便让她以为,哥哥去京城读书之后彻底留在了那里,不回来了。”
他重重地叩首,起来时,光滑的地面上多了一颗水迹。
许孜那句隐忍的“不回来了”犹在耳边,眼前却是许知雾天真烂漫的笑容,她晃着许母的胳膊说,“娘亲,我们好久没有出去玩,现在天气好起来了,我们去西山吧!哥哥也一起去,还有阿娴,她被拘在家里许久,上回还和我说想要去远一些的地方玩……”
许母有些恍惚,勉强笑道,“你哥哥就要结业考了,还把他拉出去陪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