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恰巧知道这个时间点。
她于梦境里见到过的场景就此重现，戈尔德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惨胜，惨烈到除了自己以外，他的第一军团被苏埃里完全覆灭。就算他本人赢过了这场战斗，赢过了苏埃里，但胜利的果实已然苦涩到极点。
莫叶停留在原地许久未动，所以她很快便被取走了身体的控制权，她看着戈尔德俯下身注视离他最近的那名士兵的残肢，士兵残留的衣襟上别着有别于其他士兵，更加复杂的兰登士官徽记，这是戈尔德最开始的副官，他的第一军队副团长。
他放下首中紧握的圣剑，缓缓地伸出右手，于一地的黑血肢节残余中取走那枚被烈火烧灼得发黑的徽记，徽记上兰登的印记被黑灰覆盖了一半，高昂头颅的巨鹰从脖颈处被黑色撕裂。
他注视着这枚荣耀被损毁的徽记许久，直到这枚徽记化为灰白的尘埃被风吹走，与无尽荒原的砂土融为一体，以他为中心这片战场的所有生物残肢都化为漫天风沙的一部分，黑红腥臭的血块被沙地掩埋得干干净净，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却是第一次感觉到，真真切切的想将眼前所有都毁灭殆尽的愤怒！
这种他从未有过的激烈负面情绪突破了他体内崇高神性的包围圈，使得他更加偏向人类的一方，明明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袭击者所属同源，他们才是同等的存在，但他依然无法抑止自己弥漫到顶点的汹涌杀意，他迫切地渴望杀死这世上自己唯一的同类！
“浑身野兽气味的家伙，克拉伦尼亚的遗族，希尔威亚的残党……”年轻的国王那双天空般湛蓝的眼眸第一次蕴含了无尽的风暴，愤怒与杀意混合成深沉的，属于人类的激烈复杂情绪，这份情绪甚至能影响到藏匿于他体内的莫叶。
他重新拾起砂土中的圣剑，看向魔法风暴消失的方向，紧绷到泛青的唇齿间颤抖一瞬，吐露出最后僵硬、含着无尽憎意的言语：
“都该死。”
第129章 神明隐秘之事(五)
这一片地域的记忆碎片已极为稀疏, 这里大概是这神明隐秘之地的边缘区域了。
与黑暗交融合为一体的漆黑死水淹没了莫叶的腰腹，她仍在往前摸索着行去，不知从水底的何处传来阵阵水流被拨动的声音, 悉悉索索的, 这种古怪的腔调带来某种粘稠滑腻的幻视感。
直到莫叶被水下之物缠住脚裸之前，她都还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那是沾着滑腻粘液的细密鳞片的触感, 似乎是长条状的某物将自己缠绕在莫叶脚裸上的触手缓缓收紧，却又并未让她感觉到不适, 并试图将她往某个方向拉扯过去。
莫叶迟疑着并未放出下意识聚集起的精神力, 只是试探性地在水下踢了踢腿, 觉得这条触手拖动的力道并不算大，也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
在这片界域, 她的力量被压制到大概只剩十分之一的程度, 而她所使用的空间崩碎偏向的精神力有可能会直接打破此地记忆碎片之间的平衡，这是她暂时没有设法摆脱现状的原因之一。
而另一个原因便是, 她在触手上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就像扑面而来咸湿的海风, 和迷雾海中的海蛇特有的腥气，其上密集有一定排序规律的鳞片也极像是一条蛇盘踞缠绕的蛇躯, 她曾从节制身上嗅到过这种让他莫名觉得亲切的气息。
她很清楚，那是属于唯一之神的气息。
节制虽然出身教廷, 却并非是忠于人类之神的神官, 而是暗自信仰了唯一之神，成为了祂的眷属。
她与莫叶的相遇也有唯一之神推动命运的因素存在，但唯一之神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是戈尔德那么明目张胆的恶心人，祂一向是用潜移默化的方式不着痕迹地调动每一个存在的命运, 如同最经典的命运论。
而且祂的目的可不是往棋盘上放下一个棋子一样安排莫叶，而是全心全意地试图将她推上最高点，并谋划了两千多年，甚至更久。
唯一之神并不是自己的敌人。
不论是她自己经历过的命运，还是极为敏锐在危难中挽救过自己无数次的直觉都是这样告知她的，或许她是和唯一之神有什么旧缘存在，又或者祂与自己的关联比想象中的还要紧密，莫叶是一个认定了就绝不会徘徊犹豫，左右动摇的坚定之人，虽然她平时并不会表现出这样的一面。
就像是她在这场由戈尔德的记忆编织的历史回廊中，经历了从神到人的转变，在一场又一场战争中为戈尔德而战，从未经历过的鲜血与硝烟让她终于能与一人支撑起人类未来的戈尔德感同身受。
她学到了戈尔德的所有优势，也洞悉了他人格上不可磨灭的劣势，但就算有着人性上的缺点，他也无愧于圣灵的称号。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莫叶也不会自欺欺人的仍然觉得，戈尔德的这盘棋局是为自己而下，单单只是为了满足于自己的私欲与野望了。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想保护所有的人类。
就算他将整个大陆，所有的人类都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但对于自己的东西，他依然会像曾经还是人类的自己一样，像曾经的那位英勇国王一样，倾尽自己的所有去保护他们。
哪怕自己已经深陷困境，哪怕只要自己后退一步就能重振旗鼓，他也并未选择放弃退让。就如他在谁也看不到的困境中用了上千年的时间，才一点点摆好了这盘棋。
莫叶认同戈尔德的所作所为，也不免敬叹他对全人类的倾情奉献，她认为如果是自己的话绝不可能为自己的子民做到这种地步，但也仅此于此了。
因为她在得知这一切前，早已在棋局的双方间选中了另一方，也就是兽神苏埃里。
当时的自己对人类之神戈尔德的印象实在不好，紧接着自己又与兽神苏埃里相识，自己被戈尔德当做能够任意摆布的棋子也是她不愿如戈尔德之意的原因之一，到后来她得知了更多的……自己本能比戈尔德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之时，一切都成了定局。
应该说，并非是她选择了苏埃里。
而是她在人类之神和兽神之间，选择了自己。
她想成为那个站在最高之处的存在。
莫叶不知道自己现如今是什么表情，她紧抿着嘴唇不露半丝的微笑，依然下定决心的她看向命运为她指定的方向，淌着越来越深的死水，往触手拉扯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冰冷刺骨的漆黑死水逐渐淹没她的胸膛，然后是脖颈，最后淹没了她的头颅。
但她并不是人类，将自己半水母化的莫叶在死水中无需呼吸，她的皮肤泛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将死水的水下隐隐照亮，她的眼眸是极为特殊的银白色，上面环绕了弧度完美的橙红色圆圈，在这样特殊的眼眸之下，水下隐藏的最后一片记忆碎片，依稀可见。
那是一片菱形的，与其他记忆碎片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记忆碎片，但它看似破碎菱角分明的轮廓上，却缠绕着一条被浓重不详的黑雾遮掩得若隐若现的黑蛇，莫叶看不清黑雾掩藏下的黑蛇身躯到底是何形状，但它垂下延伸得极长的漆黑蛇尾可是牢牢地缠绕在自己的脚裸上。
她从黑雾的层层遮掩中，看见黑蛇拥有一双金色璀璨的冰冷蛇眸，这双眼睛与斯洛瑞亚隐藏的唯一之神神殿中，与那条守护神殿的巨蛇将近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也就是身形间差异的不符。
黑蛇从浓重的黑雾中探出头来，它用冰冷无机制的灿金蛇眸凝视莫叶，无声地吐着蛇信，莫叶顺着黑蛇之尾略渐急促的拉扯走了过去，最终停留在蛇首的面前，与那片记忆碎片近在咫尺。
黑蛇将头颅往前伸了伸，似乎想要触碰到莫叶的衣领，等到莫叶有些迟疑地伸出右手，试图触摸它小小呈三角状的头顶时，它又快速地挪开躲过了莫叶的手指，并将头轻轻磕放在莫叶的手指上面。
指尖冰冷滑腻的鳞片触感并没有让莫叶感觉到不舒服，她反而联想到这条黑蛇的动作，着实与长辈拍了拍幼崽发顶以示安抚的行为极为相似。
没等她胡思乱想到更多，黑蛇已经收回了自己矜持的头颅，重新隐于黑雾缭绕之中，它收回自己缠绕在莫叶脚裸上的蛇尾，并挪开了自己将记忆碎片缠绕得严严实实的蛇躯，为莫叶敞开了通路。
它想让自己进入到那片记忆碎片中。
莫叶也没临阵踌躇，她就用自己被黑蛇触碰过的那根手指，轻触记忆碎片凹凸不平的轮廓，那片记忆碎片在她碰上的瞬间碎裂成数不尽的纯白荧光，将黑色死水之下被黑暗之雾一点点缠绕拥簇，脱离了人类外形的蓝色少女裹入其中。
只是一瞬间，记忆碎片恢复了原有的模样，而少女已然失去了踪迹。黑蛇重新将这片记忆碎片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它用自己三角状的漆黑头颅，灿金色冰冷的蛇眸凝视着怀中的记忆碎片，最终它闭上璀璨如太阳射线的双眸，一点一点地，却毫无困难地……
将蛇首的前端，硬生生挤入记忆碎片的世界。
……
这是最后的一片记忆碎片，莫叶是知晓的。
她的眼前依旧是数量庞大到肉眼无法统计的兽王军团，或者说，她每一次进入到战争类容的记忆碎片所面临的大致都是这种局面，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兽王苏埃里是不是随军出征。
不过苏埃里并不常现于军队之中，他的国度也有某些隐藏的异端正拖着他的后腿，比如选择叛国和兰登密谋干掉苏埃里这个兽国唯一的王，从而获得曾经的克拉伦尼亚重新建国机会的格里尔大公等人。
格里尔大公，全名是：亚尔林.格里尔。
亚尔林.格里尔，克拉伦尼亚旧国的小王子，唯一逃离了兰登军队清剿的王室遗族，在他们东躲西藏之时碰巧救下了野性未泯的苏埃里，紧接着就利用苏埃里和他的野兽军队们重新建立了克拉伦尼亚，在极短的时间里成为了与兰登分庭抗礼的庞然大物。
但很可惜，他的原意是想利用非人的野兽们重新夺回克拉伦尼亚的荣光，但异族唯一信奉的只有那位强大的兽王，他未能得到克拉伦尼亚的国王位置，也未能获得任何的权利，只能将自己奉为大公——
但已经成为兽国的克拉伦尼亚哪里会有人类的大公职位呢，要不是苏埃里对他自封爵位的默认，兽王军团的野兽们早就将这个对它们的行动指手画脚的碍事人类分食殆尽了。
所以，事实与他的期待完全背驰而行。
曾经深陷绝境却依然自信的亚尔林也逐渐失去了原本的满怀热枕，变为了与这世上诸多贵族差不多的模样。在经年的战役中，他或许也犹豫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挣扎过，但他终究选择了背叛，只因兽王苏埃里对他来说，与窃国者无异。
这样一名潜藏在敌人腹部的间谍对兰登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所以戈尔德对其的许诺也极为大方，不过是在胜利后划分给对方一个小国的领地罢了。只要这位克拉伦尼亚的大公真的能够从兽王苏埃里无尽的怒火中活着逃离升天，他也不介意暂时原谅一位自己曾下定决心要诛灭的叛逆者。
但从现状来看，亚尔林是再没希望重建故国了。
他已经暴露，这枚间谍对戈尔德来说就失去作用了。
莫叶嗅着空气中属于人类的血腥气味，她从城墙露出半个头，注视着城墙下方，被兽王军团挂在长长的旗杆上浑身狼藉的男人。
已经三十多岁的亚尔林已然不复当年的带无害稚嫩的俊秀，他的脸上蓄了金色的胡子，此时那抹被他精心打理过的胡须与那头金色卷发一起毁于愤怒的灼焰，他的面容也是被血与焦黑染得模糊不清，使得莫叶看不清他现如今到底是什么表情。
很显然……
苏埃里将他活着带到这场战役的最前端，人类城墙之下，是为了将这背叛者用于战前祭旗。
亚尔林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他的周身都是野兽撕咬出的伤痕，但就算如此惨烈的伤势，他也没能迎来无尽痛苦中渴求的，最终安详的死亡。只因为兽王不允许他就此死去，这个结局可真是惨烈啊。
莫叶又看了看旗杆之侧站立着的两千年前的苏埃里，他那双金色兽眸中仍有未散的愤怒血腥，这丝怒火不经意间融灭了他神情中兽性浓重的冷酷，使得他有点接近莫叶印象中的苏埃里了。
当然，她说的是战斗状态中的苏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戈尔德的故事终于要完结了！
前几章写错了时间，戈尔德苏埃里是两千多年前打仗的，然后成神了一千多年苏埃里陨落，下一个近千年就是戈尔德布置棋盘的时间，已改！
下一章打苏埃里，嘿嘿
我早就想用莫叶打他试试了
第130章 神明隐秘之事(六)
兵临城下的苏埃里没有说话, 还未蓄下长发的兽王用他那双金色的兽眸与高台之上的人类国王冰冷对视，他并不是善于言辞的类型，但莫叶能感应到他的气息中属于愤怒的波动, 和汹涌至极的杀意。
这股杀意冲着戈尔德而来。
兽王并不在意战场上表面的输赢, 他很清楚人类投入兵力的速度完全比不上兽国幼崽的诞生速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兽国终究会取得最后的胜利。而支撑起人类命运的戈尔德最终会被他的人类逐渐拖垮, 戈尔德会成为兽王所捕获的，最优秀的猎物……
从现在战争的情形来看, 他说得确实没错。
兽王军团仿若无尽的兽潮一点一点蚕食人类军队的兵量, 就算戈尔德十次有九次会随军出征全灭兽王军, 也无法避免唯一的那一次未能出战，人类军队便会在抵御野兽的战役中损失惨重, 全军覆没。
更别说偶尔苏埃里会前往战场大闹一场。
在苏埃里出征的战役中, 戈尔德要么选择防御保护他弱小得与蚂蚁没什么差别的人类军队，这样的话他就会被苏里压着打, 一点点损耗他积蓄的精神力与信仰力；要么戈尔德放弃防御，攻击姿态的他在确实是比苏埃里厉害一些的。但两位神之下的存在就算是战斗的余波也会覆灭无数的生灵, 那样的战斗过后恐怕又会是仅剩一人惨胜的结局。
戈尔德会如何选择是显而易见的，这是针对戈尔德的阳谋, 以往的苏埃里愿意按照计划去行动，毕竟这个计划施行得很成功, 也并不阻碍他去找戈尔德的麻烦, 去战场上寻求厮杀的快意。
但现在……
兽王身侧环绕的各种元素开始隐隐地沸腾，无形的空间开始扭曲折叠，远远看过去就像空气由高温产生的波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息瞬间铺展！
像是感觉到莫大的威胁, 苏埃里身旁环绕的兽群逐渐升起恐慌的本能，地面染上腥红的尘土飞扬，不论是化为半人的兽王军团指挥官，还是只有兽性本能的军队都忍不住往两侧挪移，避开让他们觉得只是靠近，只是注视到就会被对方瞬间吞噬殆尽的兽王。
野兽混乱的同时，莫叶也在第一时间按照戈尔德的习惯在城墙之上展开广阔得将全城覆盖完全的防护罩，混杂了信仰之力的防护罩表面流淌着金色璀璨的光辉，按照她的观测，就算是苏埃里的全力一击应该也不能一次性就打破这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