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砚山一怔。
“你当时受了很多伤,我自觉护不住你,又怕将来你身份暴露难以收场,便索性演一场戏逼你离开,”赵乐莹喉咙动了动,极力克制情绪,“我与他只是结盟,他助我逼你离开,我助他毁了裴家,你这次不也看到了,我与他是分床而睡。”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怔愣,心口开始隐隐作痛,鬓边也开始出虚汗,赵乐莹意识他不对劲,赶紧上前想扶住他。
他却突然猛地后退一步,跟她拉开了距离,“若我……若我这次不将你囚禁,你这辈子是不是都不会告诉我真相?”
赵乐莹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却意识到,他根本不会相信。更何况自己当初在来南疆之前,也的确动过一别两宽不再纠缠的念头。
可她什么都算到了,却独独没有算到自己当初做得如此狠绝,傅砚山却依然对她不止有恨。
傅砚山咬紧了牙关看着她,嘴里逐渐弥漫出浓郁的血腥味,许多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许多到现在也想不通的事,好像一瞬间便想通了。
“……状告我杀人的那人,是李清,”傅砚山开口,唇上染了一抹艳丽的红,“杀他的人是我爹,为何他要状告我?”
赵乐莹心下一沉,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不想将所有事都告诉他的,至少管家为他而死这件事,她是不想说的。
可他还是猜到了。
傅砚山死死盯着她,看着她眼圈渐红后,便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一时间痛苦和愧疚如一把把利箭,刺穿了他每一块血肉。
“我爹……也知道吗?”他又问。
赵乐莹低头:“他不知阿瑞是他的孙子。”
傅砚山荒唐一笑,笑容苦得几乎将赵乐莹融化:“明明真相就在眼前……”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在牢里的日日夜夜,哪怕他有一刻想到,李清曾偷听过他们说话,哪怕只有一刻,也不会到如今这场面。
他害赵乐莹独自一人承受孕育之痛,害义父为证他的清白而死,他们为他牺牲一切,而他却浑然不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极致的疼痛之下,他蓦地呕出一片血,直直倒了下去。
“傅砚山!”
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只听到赵乐莹惊慌的声音。
再次醒来时,已身处床上,旁边是点燃的灯烛,赵乐莹趴在床上,攥着他的手指睡得正熟。
傅砚山静静看着她,心口的伤疤又开始疼痛,他深吸一口气,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攥住衣裳。阿瑞进来时,就看到他红着眼睛痛苦隐忍的模样。
三岁的小团子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疼,而傅砚山也不解释,只是用手指在唇上点了一下,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阿瑞小碎步跑上前,认真盯着傅砚山看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你又病了吗?”
“……嗯。”傅砚山眼眸泛红,死死盯着他。
于他而言,不过匆匆一瞬,再看阿瑞时心态便变了不少。
阿瑞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吃个糖吧,吃糖就会好了。”
傅砚山顿了一下,唇角扬起:“当真?”
“嗯!”阿瑞认真点完头,想了一下问,“你吃糖,能分我一个吗?”
“好……”
“好什么,”装睡的赵乐莹终于抬起头,蹙着眉头看阿瑞:“你今日已经吃了好几块糕点了,不能再吃糖。”
阿瑞撇了撇嘴,扭头跑出去玩了。
寝房里少了一只团子,便突然静了下来。
半晌,傅砚山低声问:“何时醒的?”
“他要糖时,”赵乐莹回答,“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食,别他一要你就给。”
“我不知道……”傅砚山说到一半,便突然静了下来。
赵乐莹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若当初落狱的人是我,你会冒死救我吗?”
“会。”傅砚山毫不犹豫。
赵乐莹扬唇:“你对我的心,便是管家对你的心。”
傅砚山意识到她要说什么,顿时沉默下来。
赵乐莹垂眸,伸手解开他的里衣,露出他的心口。只见心口上又多了抓痕,血肉模糊地盖过了旧刀伤。
赵乐莹伸出手指点在旧伤上,周围被碰触到的血印顿时刺痛:“你知道这儿已经痊愈了吧?”
傅砚山不语。
“你昏迷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犯病,”赵乐莹苦涩一笑,“看着你无意识地在心口抓出一道道伤痕,三五个侍卫都无法拦下你的动作,我才知晓你的心病有多严重。”
“殿下……”
“这病是因我而起,可我不想愧疚,”赵乐莹看向他,“我也不希望你再愧疚,我们之间,已经互相亏欠太多了,所以尽快好起来,可以吗?”
傅砚山定定看着她,眼圈逐渐红了。
“傅砚山,别让我难过。”赵乐莹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痛苦。
傅砚山猛地将她抱进怀里,用力到仿佛要将她折断,一寸一寸镶进自己的血肉里。
“好,我会好起来……”傅砚山尽可能忽略心口的痛楚。
赵乐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很快便晕湿了他的胸膛。
眼泪浸入伤口,针扎一样的刺痛竟缓解了傅砚山原本的痛楚。
许久,两人都冷静一些后,傅砚山缓缓开口:“义父他……”
“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别内疚,别难过,别……不要你。”赵乐莹别开脸,声音微微发颤。
傅砚山垂着眼眸,双手颤抖着将她抱得更紧。
将赵乐莹哄睡,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傅砚山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看,仿佛只要自己稍微走神,她便会消失。
她今日说的这些,并没有半点证据佐证,可他却每一个字都相信。两个人曾经相处了十年,那十年的影响实在太深,深到只要有心分辨,便能轻易看出真假。
想到这些年自己对她无端端的恨,他的心口又开始疼,右手也习惯性地覆在上头,正要以疼止疼时,他蓦地想到方才答应赵乐莹的话,于是硬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三年多的心病,并非能一日好全的,他虽克制住了伸手,可心口还是疼的,且有越来越疼的趋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转身出门,结果一到院中,便看到阿瑞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他局促地走上前去:“阿瑞。”
“嗯?”阿瑞抬头,看到是他后歪头,“你不是病了,怎么跑出来了。”
傅砚山顿了一下:“你今早不还在生我的气?”为何现在突然不气了?
阿瑞一脸无辜:“那是今早。”
傅砚山看了一眼天空,发现已经是晚上了,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心口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叔伯。”阿瑞唤他。
傅砚山低头看向他:“怎么?”
“你放我和娘回去吧,我爹很想我们。”阿瑞说。
傅砚山蹲下与他平视:“你爹……对你好吗?”
“好,对娘也好,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阿瑞不太明白最后八个字的意思,只是先前经常听人说,于是记住了而已。
傅砚山眼底闪过一丝怔愣,再想到赵乐莹和裴绎之平日的相处,手指不知不觉掐进手心。
殿下没有理由骗他,他们的确是盟友,阿瑞也不该会骗人,所以他们之间……傅砚山克制心绪,不敢再多想。
可越不想,便越忍不住想。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足以改变很多事,而殿下最艰难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是裴绎之,两个人朝夕相对,又彼此欣赏,当真最后只有盟友关系?
“叔伯,叔伯。”
阿瑞又叫,傅砚山猛地回神:“怎么?”
“你考虑好了吗?”阿瑞小大人一样问。
傅砚山嘴唇动了动,喉咙有些发干:“同爹……叔伯留在南疆,不好吗?”
“不要,”阿瑞赶紧拒绝,“我要回京都吃糖葫芦。”
“南疆也有糖葫芦。”
“我只要京都的糖葫芦,”阿瑞不高兴了,“也只要阿爹。”
他是很喜欢叔伯,也总是想亲近他,可心里最喜欢的还是阿爹。
傅砚山定定看着他,许久苦涩地笑了一声。
阿瑞觉得今日的他有点奇怪,便搬起自己的泥巴块跑到另一边玩去了。傅砚山静静地跟着他,直到他累了才将人抱进屋里。
赵乐莹翌日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傅砚山坐在床边。
“……你一夜未睡?”赵乐莹无言。
傅砚山看着她:“你一定要走?”
赵乐莹顿了顿:“是。”
“若我不答应呢?”他哑声问。
赵乐莹心下一沉,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会……赌输了吧?
第52章 (给你三个月...)
“我不想放你走。”傅砚山重复一遍。
赵乐莹定定看了他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声气:“但你知道,你只能放我走,不是吗?”
面对她的反问,傅砚山没有说话。
前几日追杀她的那些刺客,是当初皇帝派来护送阿瑞的人,只是提前服了药,死后很快腐烂,连尸体都不曾留下,他也就没了证据可以证明是皇帝所为。
皇帝费尽心机,为的就是借南疆之名,除掉赵乐莹三人,可见早已动了杀机,他们即便回京,也会是危机重重。
可若不回去,便真的要为人鱼肉了。他什么都明白,也知道该做什么选择,问她这么多,不过是想让自己死心。
赵乐莹见他不说话,便伸手抚上他的脸:“我知道,你将我留下,只是不想我有危险,可我不能只顾自己,阿瑞,裴绎之,长公主府上下几百口,都还等着我坐镇,我若就此留在南疆,只怕无人再能护住他们。”
“阿瑞可以留下。”傅砚山随口说着废话。
赵乐莹无奈:“那裴绎之呢?你肯让他留下?”
傅砚山不说话了。
“……即便你让他留下,他怕是也不肯的,”赵乐莹提及裴绎之,略微有些失神,“他的根在京都,任何地方都留不住他。”
傅砚山看着她怅然的模样,眼眸微微一动,许久定定看向他:“他便这么重要?”
赵乐莹回神,笑了笑后开口:“我这些年多亏有他在身边,才能坚持到今日,更何况阿瑞视他如亲生父亲……”
话说到一半,她自知失言,顿时不吭声了。
傅砚山面色平静,似乎没被影响,只是心口传来的疼痛告知他,他并非不在意
两个人静了许久,傅砚山看着她:“殿下,疼疼我吧。”
赵乐莹心头蓦地一酸,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吻了吻,傅砚山任由她在自己的唇上辗转,直到她踮脚踮得累了,才突然将她托住。
布帛撕裂,床幔落下,床上影影绰绰,被薄纱遮住了大片风光。
情味渐浓时,他哑声问:“殿下若是想要,我随时将江山打给你,何必要自己辛苦。”
“……民不聊生的江山,我不要,”赵乐莹咬着唇,竭力让自己理智些,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皇家内斗,不能让百姓遭殃,更何况……皇帝欺我多年,我要亲自偿还。”
她若想要傅砚山的助力,当初早早告诉他真相就是,何必要拖到今日。自先帝走后,她便隐忍至今,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她要亲自去算才行,不必哪个男人为她出头。
哪怕那个人是傅砚山。
风雨骤然加大,赵乐莹再无心力想旁的,专心做一只小舟,在大风大浪中飘零。
许久,总算静了下来。
傅砚山叫了水,亲自为她擦身:“那便带我一起走。”
“不行!”赵乐莹慵懒地倚在枕头上,任由他胡乱作为,“只有你留在南疆,才能震慑皇帝,若将来我出师不利,你尚且能借南疆百万雄兵,震慑他不伤我性命。”
“撒谎,你只是不想让我跟着。”傅砚山冷淡抬眸。
赵乐莹笑了一声:“被拆穿了啊。”
“……”
短暂的安静后,赵乐莹疲累地闭上眼睛:“我回京都,是必须要回,阿瑞回去,是不得不回,你没有理由再去。”
“我的女人和孩子都在,为何没有理由?”傅砚山蹙眉说完,视线便落在她精致的眉眼上,“还是说在你心中,我已不是你的男人。”
“胡说八道。”赵乐莹扫了他一眼,否定了他这句话。
傅砚山喉结动了动,突然想问在她心里,他和裴绎之谁才是她真正的夫君,可话到嘴边,想起阿瑞在院中说的那些话,便觉得这个问题挺没意思。
他缺席了他们母子的三年,自然要承受缺席的恶果,何必再抱怨什么,若她真对裴绎之动了心……那便动了心罢,在他还是砚奴的时候,便已经接受月亮不为他一人而升,如今成了镇南王,自然也不该小气。
什么道理都懂,只是还是不甘,若非皇城那些人,他又如何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赵乐莹一抬头,便对上他沉郁的双眼,她顿了顿,起身倚进他的怀里。
傅砚山无声地轻拍她的后背,掩下了眼底的阴鸷。
赵乐莹什么时候睡着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醒来时,已经出现在镇南王府的床上,而手边则是一碗热腾腾的避子汤。
“殿下可算醒了,这碗汤凉了热热了凉,再不喝就要熬干了。”裴绎之嘲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