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别情果真如盲人摸象,在空中挥舞了半天,才戳到池舟舟头顶摸了摸:“早年恩怨,梨霜剑从草木之间得缘法,如今还回去,只不过是失了这双眼睛,已是幸事。”
池舟舟泪流满面,死死抓住莫别情一双手,哭到:“师父你是幸事了,你这捅完我鼻孔又□□双目,是想让徒弟跟你一个造型吗!”
生理性眼泪,她抗拒不了。
好一副师慈徒孝的绝美悲情画面。
直到天边魔龙终于露了脸,而温寥身上也被一层似魔息似煞气的淡淡黑雾笼罩,所有人才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温寥身上。
池舟舟一把松开她师父,速度堪比男子百米抢跑,莫别情全无力气摔了个大马趴。
众人:“……”
不愧是金玉峰的亲师徒,天生的无情道天才。
池舟舟拍拍手轻笑一声,看向温寥:“你这是给谁留的一手?”
温寥笑得腹黑:“自然是给你的。”
这话池舟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晏缺反而横眉冷对,看他爹的眼神瞬间锋利起来。
“行了行了,魔龙,还不出来?”温寥无奈一叹,“要你帮她,跟着她,这么些日子只学会了偷懒耍滑,还没让这两人信任,留你何用?”
这话是说给儿子听的,天上那位却果真被吓到了,一记龙摆尾出来,原本被莫别情避开的菩提木就顺着那道裂缝轰然倒塌下去。
便宜老爹离不了这方寸之地,跟着一起落在了浮尘之中。
温寥气得笑了:“我看你急着出来是要我的命!”
魔龙不好意思地在天地之间盘亘,生怕落了地挨上一顿毒打。
浮尘残霜落定。
魔龙从遥远天边再度发出一声龙吟时,显得悲怆至极,池舟舟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心微动,身已至。
可她到底没有赶上。
只见魔龙一圈一圈绕着温寥,以身缠着他形成一团雄浑黑焰,温寥不知道从哪里沾了血,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魔龙龙头上轻轻扣了一下。
池舟舟的心脏骤然收缩,有些不适应地跪倒在地上。
她只觉得气海雪山中残留的煞气一点点,一丝丝被抽离,在空中绕成了九曲十八弯,汇集向温寥那里。
这个过程她无法反抗,只能皱眉看着。
晏缺恼了,冲亲爹一字一句道:“你若动她,我定不饶你。”
温寥招手,魔龙似有所觉,龙尾刹那间来到晏缺身边,按住了他提息行偏门的危险举动,顺便还把人给卷到了温寥眼前。
温寥可叹可笑,眼神一时飘向池舟舟,摇了摇头:“我还没怎么的,你就要为她动用那术法,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封禁了……”
晏缺冷着眉眼打断:“不想知道。”
父子两对视,温寥好半天才低声道:“也罢,你对我这个态度,便是你我之间的因果,我这个当爹的没有给过什么,甚至在你最难的日子里都没能护你性命。如今你已经无需这份亲情,我……无可辩驳。”
晏缺冷硬的眉眼移开,不愿再跟温寥对视。
这话听起来像是遗言,妥妥的交代后事的开场,池舟舟可太熟悉了,连忙就想要打断。温寥却先一步察觉到了,施了个禁言术回去,池舟舟固然有世间意志的力,却还没学会如何应用,有的一阵子冲破。
而这段时间,足够了。
温寥想着,将右手掌心覆上了晏缺双眸。这孩子睫毛一定很长,扫在他掌心,让他心中升起细小的,自己难以察觉到的柔软。
晏缺颤了颤喉结,到底没有吭声。
温寥低低地温声道:“我知道,你母亲以心头血护你心脉,当爹的没什么好送你,便还你一份安宁吧。”
温寥掌心越发温热,手背后是魔焰翻飞,这温度并不会灼伤晏缺,反而让他生出惬意来。
似乎从幼年背负上的某些东西终于卸下。
覆在眼前的手离去,晏缺睁开眼,只觉得重新看到了久违的世界。
他明白了,温寥收走了那双金瞳。
他们都还没想明白个中缘由,温寥翻手一挥,那掌中之物便归还给了魔龙。魔龙睁开金瞳时,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
这威压,一如多年前那个血夜。
只有池舟舟和晏缺见证过的夜。
魔龙双眸自有威仪,径直看向池舟舟,又看一眼池舟舟边上的小女孩儿。
它不与别人对视,因而没有人知道,池舟舟与天道一眼看过去,便进入了一个里世界。
那是个只有天道与魔龙知晓的世界。
……
*
万物伊始。
天地之间只有一团气。那气没有形状,也不知年岁,只是漂浮在那里。
池舟舟转醒时,便看到那团气正在无聊地翻滚。
猛地看见这么个外来客,一团气骨碌碌地滚过来,围着池舟舟上上下下打量,时而还把自己的身子变大,将池舟舟裹进来,似乎想要吓吓她。
池舟舟很懵逼。
这他妈是盗梦空间还是怎么的?一层一层的剥洋葱呢?没完没了了。
她小脾气上来了,看见这么一团棉花糖一样的玩意儿,还敢恐吓自己,二话不说张开血盆大口就咬了上去。
一团气:“???”
它不知道自己疼不疼,但是面前这个挺狗的,它是明明白白的知道了。
池舟舟见吓到了这个小东西,索性像吃棉花糖一样啃起来,一团气懵了好半天,直到面前的女人打了个嗝,它才回过神来。
一团气模仿着池舟舟的身形生出四肢,吱哩哇啦地抱怨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池舟舟觉得很是奇怪,这气她明明看得真真切切,却叫不上它的颜色。她觉得有些无聊,躺倒在一团气身上感叹道:“哎,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一团气摇了摇刚刚变出来的脑袋。
池舟舟泄气极了:“就咱们俩多无聊,快多搞几个出来乐呵乐呵。”
一团气摸摸小脑袋,摇摇晃晃了老半天,终于分化成了两个。
池舟舟抬眸一瞧,愣在了当场。
那分化出来的两个小玩意儿虽然还没有具体的五官,但形态举止,分明就是那个天道小孩儿和魔龙。
这俩似乎天生不对付,一见面便掐起来。
池舟舟立在原地时,本没有天地的概念。可如今这两位活祖宗一掐起来,池舟舟立马就感触到了天地动荡,举世不稳。
她脑子里一时好像堵塞的马桶无法疏通,一时又如万河入海,将所有藏在记忆中的画面都串联起来,汇聚成一条他们一直在探索的真相。
她想起刚刚竟然真的可以拿一团气当棉花糖吃下去,想起作为世间意志的种种,想到魔龙为何对她如此熟悉,温寥又为何一定要与她联手。
原来这世间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一气化三清。
他们三个在一处,便是起源。……
*
巨木横在枯原上占足了地盘。
池舟舟陷入沉睡,晏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原本和温寥缓和的父子关系又重新变得针尖对麦芒。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
温寥的状态变得很奇怪。
以晏缺的见识,竟看不出温寥这是用了什么诡异的法子,但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先是失了血色,随后从周身灵窍之中涌出鲜血来。
那血并没有落到地上,便被缠在他身上的魔龙尽数吞噬了。晏缺便是再不明白也看出来了,温寥这是在以血将养着什么。
他掌心握了握,只得以自身魔息为池舟舟和温寥护法。
不知过了多久,池舟舟一个猛子仰起头醒了过来。晏缺连忙上前去搀扶,人还没至身前,那天道小孩儿也转醒了。
这小孩儿应当也知晓了一切的起源,看向池舟舟的瞬间便出手了。
夜风自东南向西北而来。
刮到池舟舟身前时,遇上了天道伸出的肉乎乎的小手,于是风向与山间灵气都转了向。
再寒凉的夜也无法插足如此刺骨的对抗,风刀子向池舟舟俯冲而下时,就好像断了自己后路的刺客。
池舟舟想起了一切,于是便掌握了属于她的那一份力量。
那是世间万物对生的渴望。
池舟舟自嘲一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贪生怕死油嘴滑舌的根本原因,但她知晓,人想要活着,便先要有破开一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她没有出掌,也没有出剑,而是生生靠着区区□□迎了上去。
风来,一身是伤,而她却丝毫没有退让,反而借着这股气势让天道小孩儿有一瞬间的怔神。
就是这一瞬间,池舟舟便抓到了她用命门换来的一线生机。
池舟舟再没有丝毫犹豫,冲着小孩儿的脸面子狠狠咬下去。
天道都懵了,愣了三秒,池舟舟咬得越发狠,孩子便毫无形象地鬼哭狼嚎起来。
众人:“……”
池师妹这还真是正经不过三秒啊。
晏缺原本已经在催动的禁术看到这一幕也停滞在原处,不知该继续还是收手。
旁人看不懂,天道小孩儿自己却最是明白——
池舟舟这是要把她身上那一份天地源气尽数拿走。
她反抗,池舟舟见招拆招,再加上一个魔龙在旁像个长绳一样把她困起来,她没能挣扎几下,便败在了池舟舟这一口咬脸颊上。
太狠了。
天道昏迷前最后的念头,是凡间子的说法。有一种咬脸颊,叫你妈觉得爱你。
……
魔龙依然在扭着身子摆来摆去。
众人身上的威压尽数卸去,都活动着手脚站起身来,池澄连忙去查看莫别情的伤势,总觉得师父原本只是瞎了,后来可能会被池舟舟给气死。
晏缺落在池舟舟身前,将人拉进怀中。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明明担心的要死,还嘴硬道:“池舟舟,你出息了。”
池舟舟扬眉:“怎么,见不得我咬小孩儿一口,吃醋了?”
晏缺原本没想到这茬,见池舟舟自己提起,便顺着她的话道:“我若说是,你待如何?”
池舟舟笑了笑,捏着晏缺下巴:“那不如回去就结了道侣契,跪了三生石,让我们阿缺好好安心如何?”
晏缺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动容。
或许他并未掩饰,在池舟舟面前,他总是能重归于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晏缺还想说什么,温寥那边传来一声“晏缺”,他垂眸牵着池舟舟的手,回望过去。
温寥如今的状态算不上好看。
他这一身的伤,想必早已伤及气海雪山根本,医治无望。池舟舟动容,被晏缺拉住。
温寥身上的魔息快速流逝,最后冲晏缺招手:“我大限已至,这魔龙便留与你了。”
晏缺轻轻回望过去,语气竟是出人意料的柔软:“既然一直跟着舟舟,无需……”
温寥嘴角流下鲜血,摇了摇头:“不可,一气化三清,若都放在她身上,只怕会是下一个被讨伐的主儿。若有一日,你二人寻得这世间山河气象新的归处,重新做处置也未可知,那都是你们的缘法了……”
这段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消散在空气中。
池舟舟轻轻回握晏缺,靠在他身边:“他走了。”
晏缺的嗓音低沉:“嗯。”
“他一切心愿尽了,倒也非是坏事。”
菩提木带着那具盘坐在树身上的尸体,化为尘埃,散落在空中。
……
*
天南池府。
冬日的第一场雪来的蹊跷。
池家老爷这么些年没见到儿子女儿回来,这刚回来,就带了惊天无敌霹雳的消息,差点没劈死这位女儿奴老父亲。
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竟然自作主张,要与人结为道侣了。
他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池老爷端了一瓶速效救心丸,拍着胸口,对这位新女婿是一百个瞧不上眼,总觉得这世间所有男子在他女儿面前都是一坨牛粪,他老池就是那个铲粪人,誓要斗争到底。
晏缺这回出乎意料的好脾气。
饶是池老爷拉着作天作地,试探来试探去,池舟舟自己都顶不住跑路了,晏缺还能陪着这位老丈人拼酒。
直到把老丈人喝趴下了三轮,池老爷才哭哭啼啼地把自己宝贝女儿交给了这位魔君大人。
雪落的这一天,正是魔君晏缺求娶天南池府独女池舟舟的日子。
仙魔两道能请的人都请了。
这一对也算是修真界的奇谈,便是结契的见证人,都是万佛宗那位一毛大师。
说起一毛也是很神奇,修了这么多年闭口禅,如今竟然突然改行修渡缘道,一开口喋喋不休,誓要把这些年欠下的都补回来。
白雪铺地,鹤唳青空。
池舟舟坐在屋顶上吃吃喝喝,就见晏缺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从空而来。
她也不知道是谁给这不开窍的出了主意,竟然在寒冬里,让着一路行来开满了百花。
百花开,彩蝶至。
池舟舟笑得不行,觉得有闰土式浪漫那味儿了。
晏缺一身红袍大袖,墨发只绾起一半,披散下来的发丝被风吹出十足酷帅的造型。在带着彩礼的仙鹤白鹿映衬下,能迷死整个修真界少女。
池舟舟从来不羞于表达自己的喜欢。
她觉得,如今这喜欢更是进了一步,变成了爱。
于是,众人还没落地时,池舟舟便飞身御空,转瞬来到晏缺眼前,一手搭着他的肩膀,另一手挠了挠晏缺下巴:“小郎君穿的这样美,也不怕别的姑娘小伙求而不得,生了相思病。”
地上的池老爷捂着心口,大喊“姑娘大了真是留不住了,你这猴急什么!还差一个结契呢!”
晏缺余光扫过地面,轻笑:“我不管别人,只管你。”
池舟舟笑嘻嘻:“既如此,听说旁边流云镇出了新的小吃,与我先去尝尝,不过片刻,回来再结契不迟。”
晏缺未作犹豫:“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