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站在墙角, 睁着眼睛看着他, 眼中仿若有着道不尽的哀戚。他本就因亲娘的过世而哭红了双眼, 如今眼泪又从红肿的眼中滑落了下来。
那红肿不堪的眼睛曾是一双颇为漂亮的凤眼, 与他娘生得一模一样。
一直以来,喻红叶的父亲都很难说对这个儿子有过什么感情。但那一刻,他的心竟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喻红叶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那孩子给他娘好好地服了丧。然后,他就从这家中消失了。
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某一日的清晨,他居然又跑了回来。也许是在外头吃过了太多的苦头,他形容颇为憔悴,就如同他娘又过世了一次一般。
他跪在他的面前,向他磕头认错,言道他不该出走,恳求他的原谅。竟比过去还要乖巧。
也是,他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吧?这么看,早该放他自生自灭一阵儿了。不让他在外头挣扎几番,他哪里知道,能在喻府做个下人都已算得上是人上人了?又哪里还敢再和他耍什么脾气?
于是,他再次接受了他,一如既往地将他作为儿子们的工具培养。
他也果真不负所望,帮助着他的兄弟,将喻家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一跃成了一方豪强,甚至能与隔壁声名鹊起的天蚕并驾齐驱。
而与此同时,他的根也一点一点地扎入了喻家,盘根错节,绝不可能拔起。
待到发现时,一切都太迟了。
他掌控了所有的生意,侵占了全部的家产。他甚至诬了他一个罪名,使他锒铛入狱,然后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尽数赶了出去。
“你——”他被镣铐束着,发了疯似的骂他,“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将你养大,教你生意,你竟这般手段,反咬你的主子!”
那时,喻红叶已长成了倜傥的公子,面如白玉,目似繁星。那双漂亮的凤眼与他娘生得一模一样,只要轻佻地一扫,再冷情的女子都禁不住脸颊通红。
他面对着怒发冲冠的父亲,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道:“说得是呀。
“可是,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什么好人呀。”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甚至都没有真正地落到他的身上。
说完,他便玩着扇子离开了。
“只可惜,我不是乖孩子了。”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低低传来,“阿姐知道,定要罚我了。”
那声音消散于风中,仿佛错觉一般。
……
这些,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而现在,喻红叶就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弯着小小的身体,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力地咬着嘴唇,却还是未能压抑住哭泣。
他掉着眼泪,颤抖得像一片孤独的小小的树叶。他抽泣着,抑制已久的委屈仿若骤然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下一刻,他就忽然被纳入了温暖的怀抱。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白芨直接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将他整个儿的裹入了自己的怀中,“乖,乖,委屈红叶了。是阿姐错了,阿姐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低低地哄他。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触到了哪根弦。明明是被哄着的,明明没有再被责难了,他却哭得更大声了。
他哭了好一阵儿,像是将曾日复一日压下去的眼泪都在此时此刻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他缩在白芨的怀中,像是蜗牛缩进温暖的壳。
直到哭声慢慢变成了抽噎,他才忽然意识到,阿姐抱他了。
阿姐还是第一次抱他。
他踟蹰了一下,缩在白芨的怀中,忽然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哭。
他哭完了,阿姐是不是就不抱他了?
再让阿姐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别问,问就是谁想要抱?他才不想要抱。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喻红叶犹豫着,思维莫名不知道偏到了哪个角落,哭声到底还是停了。
此时,白芨也示意楼醉仙与陆清衡站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见他哭得停了,白芨仍没放开他,轻轻地摸着他的背,问道,“以前,出什么事了,能告诉阿姐吗?”
此前,喻红叶就只说了句“他们欠我的”“他们说好给我娘治病”,白芨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
她只是听得出,这孩子一定是有了不得的理由,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不会哭得这么委屈。
他的样子太让人心疼,她几乎是本能一般地去抱他哄他。一直到现在,她才真的问了他源头。
喻红叶其实没想说。
他不是那种会把苦难诉之于口的人。比起可怜,他更乐于维持骄傲。
可是……阿姐低着声音,温温柔柔地问他。
还摸他的背。
鬼使神差地,喻红叶几乎没有犹豫,莫名其妙就把那点破事吭哧吭哧地讲了出来。
他越讲,阿姐就抱他越紧。
到最后,阿姐把他紧紧地箍在怀里,让他感到……很安全。
喻红叶不是那种会把苦难诉之于口的人。
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应该早点和她讲的,天天讲。
白芨抱着喻红叶,安抚了好一会儿。
其实,说是安抚,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安抚喻红叶,还是在安抚自己心疼得一阵阵难受的心。
果真,会小小年纪却在外流浪的孩子,都会有令人难过的过去。她却曾以为喻红叶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
白芨柔声细语地哄着,一直哄到喻红叶完全平静下来,才再次开口,道:“可是,还是不应该这样做。
“不应该偷东西。
“与他们是怎样的人没关系,只是不该弄脏自己的手。
“我们红叶应该是干净的。就算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该大大方方去拿,而不是做些鸡鸣狗盗的事。”
白芨不知道,她这话会在将来被喻红叶怎样刻意曲解,说服他自己做了怎样违背她的道德标准的事。
但如今,喻红叶的确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的。
他躺在她怀里,心想,只要被她这么抱着,让他做什么,不让他做什么,他当然都得听她的,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字。
“——还有你们。”白芨的声音严厉了起来,看着楼醉仙与陆清衡,“他是有缘由的。你们呢?那家也欠你们的了?”
“没有。”陆清衡老老实实地回答。
“对不起。”楼醉仙见缝插针地道歉。
二人都低低地垂着脑袋,膝盖上还沾着尘土,手掌仍旧通红得肿着,一定还疼着。
他们犯了什么错呢?他们错在偷了东西。可好端端的,他们为何要去偷东西呢?是为了让她轻松。
白芨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脸却还是冷着的。
“还敢偷吗?”
“不敢了。”
“除非饿得要死了,不偷不足以活命,否则绝不可去偷,知道吗?”
“是。”
“红叶就不需去了。但明日,你们二人还是要与我一起去道歉。”
“……我们两个去就好,阿姐不需要……”陆清衡迟疑着,担心白芨因他们而受到什么诘难。
“我当然也要去。”白芨的态度理所当然,“我的弟弟,我怎么可能不同去。”
陆清衡的眸子闪烁了一下。
“……嗯。”他点头应是。
“还有……”白芨顿了顿,“你们知道我晚上会起来了,是不是?”
“……是。”
“……难怪忽然去偷。”白芨抱紧了怀中的喻红叶,把他当个大抱偶一般,将下巴搭在他的头顶上。
她考虑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她忽然开口。
“我会和秦掌柜一起再算算账,商量一下,尽量不太过勉强自己。”之前,她一心想尽早将债务还清,确实有些太过拼命了。其实,如今楼醉仙的病已经好了许多,不再需要烧钱,她其实也可以与秦柔一起盘算一下,搞清楚双方的能力与负担,好好商议该如何还钱。
“另外就是……”白芨想了想,又道,“先说好,这话与你们的偷窃行为毫无关系。我保证,你们如果还敢再偷,我绝对会打到你们此生再也不敢生出这个想法,一想就只能想到手疼。”白芨的语气越发趋于严厉。
而后又缓和了下来。
“……谢谢你们。”她说道。
第112章 归还 [VIP]
“——不能够。我会回去问问我们孩子, 这其中也许是有什么误会。等我问过了,会给你结果。”当初,白芨是这么对李勇说的。
那日, 她在路上遇到了这个颇为痞气的少年, 据说是从清河一路追来永宁的。这少年恰巧拦住了她, 向她描述了三个孩子的样貌,说是撞到了这几个孩子偷东西。
白芨一听便知他描述的是自家的孩子, 却当然不会轻信什么偷窃的事,甚至因对方的“诬陷”而多少有些恼怒。于是, 她坦荡地承认了与孩子们的关系,接着就将他挡了回去, 怕这小流氓一般跑来问罪的少年会吓到自家的宝贝孩子。
当然,她也与他约好,她会回去问清情况,搞清误会,再和他见面。
……结果并没有什么误会。
“认错。”白芨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李勇的面前, 一手一个, 按了下手边的小脑袋。
两个孩子乖乖地低头认错。
“还有一个呢?”李勇问道。
“他……确实有些缘由。让我代他认错吧。”白芨低头。
“你?你本来也该认错啊。养几个小孩偷东西,那不就是贼头吗?此地老大肯定不会放过你——啊!”
他的脚被狠狠踩了一下。
江月收回脚, 笑道:“孩子还小,犯错都有的。看您也管教过了,不要太自责。”面前的姑娘专程带人来道歉,看着确实是正经管教弟弟的阿姐。只有李勇这种憨憨才会总说些自顾自的话。
“确实是我的疏漏。多谢李公子阻止了他们。”白芨很是愧疚, 道, “如今, 我至少要带他们上门道歉, 把东西还给人家。”
“等东西送上门,人家知道自己被偷了,就报官让衙门抓你们!”李勇闲着没事,就在旁边吓唬小孩玩儿。
陆清衡终于没能忍住,用关爱睿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虽是如此,但其实,白芨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忧虑。虽然是小孩子偷的东西,但毕竟是偷窃,东西也不便宜,也不知那户人家是否会报官……
……
结果,那户人家完全没有计较。
不知为何,这么大的一个宅邸,丢了这些东西,宅邸的主人竟然亲自出来见了客。
他接过失物,看也没看一眼,直接递给旁人,而后向白芨确认道:“是这几个孩子偷的?”
“是。”白芨低下头,颇为诚恳地致歉,“是我没能管教好孩子,给您添麻烦了。还望您能原谅。——偷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您要不要清点一下?”
“就这两个孩子,没有别人了吗?”然而,宅邸的主人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被偷了的东西,执着地确认着偷东西的孩子的情况。
白芨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
“是。”白芨答道,毫不犹豫地隐瞒了喻红叶的存在。
丢失的东西当然是要还给他的。但是红叶……若是他自己不乐意,她绝不会轻易送出去。
于是,宅邸的主人又看着两个孩子,问道:“你们是怎么拿到我库房的钥匙的?”
陆清衡闻言,面不改色,回答道:“之前认得一个小孩,告诉我们那儿有个洞,给了我们钥匙。说是……只要偷了你们,东西他无所谓,他不要。”他这假话编得意有所指,仿佛他真的遇到了喻红叶,无意识地被喻红叶借着报复了家里。
听得这个,宅邸的主人似乎有一丝极微妙的动容。
“那小孩如今在哪儿?”他问道。
“不知道。就处过那么几日,后来他就走了。”
“何时见到的?”
“很久了。”
宅邸的主人些微沉默了一会儿。
“罢了。”他说道,“你们去吧。”
白芨便对他行了个礼,正要离开,却又听对方忽然开口,道:“若是再见到——”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戛然而止。
他顿了顿。
“罢了。”他摆了摆手,又在原地顿了一顿,而后终究是转身离开了。
宽阔的大门阖上,将里头的深宅大院与外头宽广的世界分隔了开来。
门一关,李勇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干嘛骗人说只有两个小孩?”分明是有第三个的。他当下就想问,只是被江月掐着腰间的软肉压了下去。
“有些缘由。”白芨含混道。
“你该不是拐卖小孩的吧?”李勇生了怀疑,“否则干嘛不让人知道还有那个小孩?”
“请慎言!”
“不是!”
刹那之间,陆清衡与楼醉仙便同时开了口。
这二人可被白芨当初的哭泣给吓坏了,自此再没敢提过“人贩子”三个字。如今听人又说她拐卖,心里下意识都是一急。
“……不是就不是呗。猜猜嘛。”见小孩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消停了下来。
“既然失主已经收下了东西,便就此别过吧。”江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