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笑起来, 更加让他害怕。
孙二蹲下身子,颇为慈爱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一刹那,楼醉仙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上。
要挨打了——
他没有挨打。
他被揉了脑袋。
……
阿姐也喜欢揉他的脑袋。有时候是揉,有时候是摸,有时候只是喜欢抱着他, 单纯地玩弄他的头发。
……哪一种都让他很开心。
不是现在这样。
不是现在这样。
阿姐……
似乎就是对方相同的动作, 让他回忆起了白芨。刹那之间,他奇迹般地忽然找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他扔掉了手中的食盒, 骤然转身,发了疯一般地向着白芨的位置跑去。
阿姐……
只要阿姐在……
他拼了命地奔跑。
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
他觉得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了。
他从来没有跑得比现在更快。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跑到了决芒的院子前头,拼命地砸门。
“阿姐!”他撕心裂肺地喊, “阿姐!”
也就是第二声呼唤刚落的时候, 门在短得很不可思议的时间里便被打开了。
白芨一伸手, 就把他抱了起来。
“阿姐在呢, 阿姐在呢。”白芨抱着他哄,“怎么啦?”
——
平和。
楼醉仙忽然找回了自己一切的感官。
他的头脑清明了。
他能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结束了……
他快得不可思议的手脚忽然失去了力气,四肢发软。
他把脸埋到了白芨的脖颈上。
白芨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极警觉地看着四周。
与白芨前后脚,喻红叶和陆清衡也飞快地赶了过来,紧接着是决芒。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你这……小混账……”对方撑着膝盖喘了半天,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前头有两个大人。
这俩大人一男一女,女的竟就是那个人贩子。什么意思?是那人贩子养着这小崽子?
虽然感到意外,但孙二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个人贩子。毕竟,说破天也就是个女人,细胳膊细腿的,能有几斤几两?
倒是旁边的男人,让他不得不收敛起来。
面前的男人身高怎么也有八尺往上,肩背宽阔,隔着衣服都能看出结实的肌肉纹理,一看就不好惹。若是只有个女人,他当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还有个壮汉在这儿,他哪里敢造次?
“诶,哥们。”孙二顿时满脸是笑,招呼道。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从来都是要先称兄道弟的。或者说,称兄道弟就像是一个开关,只要打开,就会迅速地拉近与对方的关系。特别若是和女人相关的事,更是能让他们快速地结为同盟,成为一个利益的共同体。
巧得很,决芒也是热情好客到离谱的人。他这人,饭馆里遇到个人都要请人吃酒,更别说像这样主动过来的问候了。
随着这声问候,决芒的脸上顿时挂起了爽朗的笑意,一如既往。
他说:“哪个是你哥们。”
孙二万没料到他会忽然这么说,笑容还挂在脸上呢,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决芒仍爽朗地笑着,自然而然地站到了白芨和楼醉仙的前面,挡住了孙二的视线,问道:“你追着人家的孩子,是要干嘛?”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误会啊,天大的误会!”孙二反应过来,连忙嘻嘻哈哈地打着圆场,道,“这是我家卖出去的小孩。卖出去也是自家孩子,这不是,正巧碰着了他,就忍不住追过来看看,看过得好不好。”
那个据说是他“自家孩子”的小孩,正缩在白芨怀里,整个人都贴在白芨的身上,看也不看这个“亲人”一眼。
决芒心里有数了。他正想要开口,却不料喻红叶忽然绕过他,走到了前头。
喻红叶仰着头,看着院外比自己高出半个人的孙二,眼睛里尽是见了秽物一般的厌恶和轻蔑,没有半丝面对身形二倍于自己的成人的畏惧。他的眼神过于早熟,身躯却并未长成,仰头看着孙二的时候,甚至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给爷滚。”他直接开口,道。然后,不待孙二做出反应,他就关上了院门。
决芒低头看着喻红叶,眼中很有几分赞许,道:“这孩子好,胆大。”
“不愧是红叶!”白芨也忍不住伸手去揉喻红叶的脑袋,称赞道,“这也太可靠了。——但是,没有大人在的话,可不许这样。”
“哼。”得到了白芨的称赞,喻红叶脸上的冷色尽散,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顿时又像个普通的小孩子,得意地翘着尾巴。
决芒哈哈大笑了起来。
白芨的注意力则飞快地回到了楼醉仙的身上。
“乖乖,”她哄他,“不怕。”
听了方才的话,她知道那男人是谁。想到他曾遍体鳞伤,也不难猜出楼醉仙为何会如此怕他。
她说不出自己更多的是愤怒还是心疼。她只是急着哄他。
“不怕。现在,你不是那种人的小孩,以后也不会是。你是阿姐的小孩。”她认认真真地圈定所有权,“阿姐一辈子都不会把你让出去的。也不让你再看见那种人。”
实际上,在回到白芨怀里的那一刻,楼醉仙就已经不再慌张了。好像过去的恐惧都能被贴着自己的温度刹那间冲散,他像只小猫一样趴在白芨的怀中,只觉得安心。
“嗯。”他应道。
等他们再打开门时,孙二已经不见了。
后来,是决芒出门去买了饭回来,再由白芨喂给了床上的决芷。
喂过饭后,白芨又给决芷擦洗了身体,翻了身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照顾决芷本就不难,又有弟弟帮忙,竟没有花上许多时间。结束的时候,天还亮着。
但决芒给钱可甚是大方,甚至当天便试图结清整月的工钱。
这钱,白芨可真是越拿越心虚了……
在结清工钱后,担心孙二再做纠缠,决芒便执意送他们姐弟几人回了“家”。
……
“你们住在这里?”决芒看着面前的破庙,想都没想,直接开口,道,“不若我给姑娘租个房子?”
“不必了。”白芨笑着拒绝,道,“我们欠的债已经够多了。好在,有你出手大方,再加上之前拼命还的,也许年后就能还清了。到那时,我们再好好租个房子,无债身轻。”
决芒看着面前的姑娘。对方眼中满是对未来的希望,丝毫没有被眼前的苟且所困。
她心性坚定自尊,他若逼她,可就没趣了。
决芒只好作罢。
可惜,他现下不能与人同住,甚至不能给人忽然拜访的机会。否则,用个“方便照顾”的理由,倒也能名正言顺让他们姐弟住到自己这里——起码能住到附近。有男人坐镇,也免得他们再被今日那种不三不四的男人打扰。
他倒也想过要去敲打敲打那男人。但如今情形毕竟特殊,他担心惹人注意,坏了正事。
决芒颇为遗憾,又无良策,只好摇了摇头。好在,手头的事不久之后便能解决了。到那时,他身无负担,再照顾这姐弟几人倒也不迟。
要说他为何执意要照顾这姐弟几人……一来,自然是他性格使然。他本就是过分热心的人,无法对他人的困境坐视不理。帮助他人对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二来,也是因为他们姐弟都是太好的人。白芨的母性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几个孩子更是每每都让他想起阿明。
他们与阿明年纪相仿,虽性格各异,骨子里却一样温柔,有担当。他们是那样需要白芨,就如阿明是那样的需要自己的母亲。
真是让人怎么都没法放着不管。
决芒与白芨他们道了别,便径直去了药铺,打算再补些药。
此时,已经是药铺临近打烊的时候了。决芒到了铺子,见秦柔不在,有个俊秀高挑的年轻男人正在铺子里扫地,身边还带了个两三岁的女孩。
“哦?秦掌柜不在?”决芒问道。
凌鸿云听得声音,抬起头来,便见面前站了个男子,看上去就很自来熟,满脸都是过了分的阳光。
这种人,是凌鸿云最不耐烦应付的类型。
“要什么药?”他应道,从表情到声音都是一如往常的冷淡,丝毫没有生意人的热情。
那男人倒一点也不介意。他看了看凌鸿云,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小女孩,忽然开口猜测,道:“公子莫非是秦掌柜的丈夫?”
果然是会问这种无关紧要的话的人,好像全天下都是他的友人,都得和他寒暄个半日才能进正题。
“怎么?买药还得捋清掌柜的旁系宗亲八辈关系不成?”他自然而然地开口讥讽。实际上,他此生几乎每句话都在讥讽,好像不这样就不懂得该怎么说话似的。
……好像确实不这样就不懂得该怎么说话。
好在,这种过分热情的人,往往都有着过分宽广的心胸和过分好的脾性。因而,显然,面前的人没有因他的态度而产生半分嫌隙。
他只是自然地确认道:“这么说,公子确实是秦掌柜的丈夫了。”
在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他便再次开口,仍旧那副热情爽朗的样子,道:
“没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孙二和决芒称兄道弟那里,其实我表达得不好,只是忽然想起来了,就那么写了。
实际上我本来想写的,是崔娃曾经提到的一件事。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家暴,他的母亲报警,但警察根本不把他母亲的话当回事,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让她“冷静点”,让她回去和丈夫“好好谈谈”,并拒绝立案。
但是他的父亲过来的时候,警察局忽然就变成了“兄弟俱乐部”“像一堆老伙计重逢似的”。
“嗨兄弟们,你们懂的,女人就那样。”家暴者。
“没事兄弟,我们知道,这种事难免,别担心。”警察。
以上是南非的事。我没有污名中国警察,麻烦审核看清楚,高抬贵手。
顺便一提,再往后,他的母亲被他的父亲枪击,子弹从后脑勺穿到了正脸。
第116章 没用 [VIP]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四十岁的凌鸿云,实际上已经比年轻时要成熟稳重许多了。
此时此刻的二十出头,才是凌鸿云最高傲的时候。
“没用的东西。”
在意识到面前的人确实是在侮辱自己的那一刹那, 啪——
凌鸿云脑中理智的弦就断了。
在短短的一瞬之间, 他起码想出了八千多句绝妙的讥讽, 句句都仿佛是最尖锐的利刃,足以能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剐成肉沫。
毕竟, 言语伤人可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了。
然而,他准备好的话, 就连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就在下一刻, 面前的人便微微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目光深沉下来,看着他,继续道:“你夫人就要病逝,药钱都出不得。你倒不慢不紧,软饭吃得干净。”
实际上, 客观上讲, 凌鸿云确实是在吃软饭的。
凌鸿云一心要重振家中武馆。既然说是“重振”,如今自然是“不振”的。武馆并不盈利, 反而有些亏损。家中开销全靠妻子开的药铺,时不时还要给他填补武馆的账面。
这些,他都知道,实际上心中也充满感激。但他生性高傲, 感激之情从来都只会埋在心里的, 绝不会吐出半句。好在秦柔也知他懂他, 与他总有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自己便明白他的感激。
她一直都在帮他,却最多调侃几句“姐姐养你”“来伺候金主”,从未有过半分怨言。
秦柔调侃他,他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但毕竟事关他从来高高在上的自尊心,若哪个外人敢拿这事调侃,他立即便能让那人知道什么是地厚天高,什么是开不得的玩笑。
调侃尚且如此,不要提直接说他“吃软饭”了。实际上,还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出了如此尖锐的恶言。然而,他却连一点点,就连一点点愤怒都没有。
……
唯有惊恐。
“——你在说什么胡话!”他刹那间欺身而上,紧紧地捏着决芒的衣领,从未像此刻一般期望对方只是开了一个过火的玩笑,只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
实际上,这样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毕竟,决芒连证据都没有拿出一个,就说他人的妻子即将病逝。任谁忽然听了这话,都会恼怒而不是担忧,绝不会轻易相信,不要说脾性糟糕一点就着的凌鸿云。
理应是这样的,但此时此刻,凌鸿云却真的没有半丝愤怒都没有。
因为唯独关于妻子,关于妻子的生命,他就连一丝大意都不会有。哪怕只是疯话也好,他也要切实地证实对方就仅仅只是说了一句疯话,才能放心下来。
决芒看着凌鸿云着急的样子,从怀里摸了摸,忽然摸出块糖来,弯下腰,看着一旁被吓到的凌月婵。
“小姑娘,拿着糖,去里面待一会儿,好不好呀?”极懂得如何哄孩子的样子。
他这么一打岔,凌鸿云才想起身旁的女儿。他忍着十八分的焦躁,松开了决芒的衣领,将孩子送到了药铺里面的隔间,关好了门,而后忙继续追问:“你那话是何意思?”
决芒看着他,爽朗一笑,道:“秦掌柜可是个好女人啊。在下是在不忍……”
“——说重点!”凌鸿云不知有多么急迫,控制不住地再次拉起决芒的衣领,一把将他推到了柜台上,“你那话是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