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就要病逝”,这话他连重复一遍都不肯,只肯一直用代词逼问。
见他焦躁至此,决芒终于不再逗弄于他。
与玩笑一同消失的,是他终日挂在脸上的爽快笑容。
他说:“无能之辈。早知有今日,你可会还再如往常庸碌无为?”
他说:“你妻重病。她亦是医者,心中早已知晓。你可知她为何只字不提?”
他说:“因为你无能!她无钱医治,干脆不提!”
他说:“连自己妻女都无法养活,你也算是个男人吗!”
话说到最后,他竟不知自己是对谁说的。
“什么病?”头一次被人这般劈头盖脸地骂,凌鸿云竟没有半点情绪,只顾着追问,“药铺当还有钱。此前还借人治病,如今也快还清。”决芒知道,他指的是白芨姐弟还的钱。
“鼠目寸光。”决芒嗤了一声,“女人和小孩做做工便能还清的钱,也算得是钱吗?”
他说:“你妻借出去的钱,尚不足她两日药费。”
秦柔生的病,很难说是不是绝症。是或不是,全看生病的是何人。
富者有药可治,穷人无药可医。
此病致命。但只要日日以昂贵药材续命,亦能活到常人的寿数。
唯有穷病无药可医。
凌鸿云愣住了。
秦柔借出去的,是一大笔钱。因为这笔钱,药铺差点周转不灵,甚至连凌鸿云都屈尊降贵出去,用武艺换了钱给她,谎称是武馆赚来了钱。
这么大一笔钱,竟只够两日。
“你……”他忽然不相信妻子竟患了这样的病,“有何证据……”
决芒甩开了凌鸿云的手,走到柜台后面,四处摸了摸,很快摸出了两条帕巾,扔到了凌鸿云的面前。
习武之人耳力惊人。决芒曾听过秦柔背着人的咳嗽,也通过声音听出了她的动作,猜得到她藏东西的地方。
雪白的绢布上沾着干涸的血,暗褐色,斑斑驳驳的,一小块一小块地结着,还有涂抹的痕迹,一看便知道是吐出来擦干净的血。
每一块血都像是结到了凌鸿云的心里。
柔柔她……疼不疼……
“如何……治……”凌鸿云伸出手,握着那绢布,慢慢地攒进了手心,“要什么药……”
“药方自然能给你。甚至用不着我给,你妻也是医者,自己就能开得出药方。可你有钱买药吗?”
“我去赚。”
“你如何赚?”
“你只管把方子给我。”
“你去想法子,不如求求我。”决芒一笑,“这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
他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完。
凌鸿云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求你。”他说。
连决芒都被吓了一跳。
面前的人,倨傲无礼,任谁都看得出。
谁能想到……
决芒却又知道凌鸿云为什么会这样。
没人比他更懂凌鸿云此时此刻的感觉。
说到底,他怒骂凌鸿云的愤怒究竟来源于哪里?他人的妻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骂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
决芒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了个东西,而后蹲下身去,张开了手掌。
在他掌心里的,是一枚小小的蜡丸。
“……这是?”
决芒捏碎了那枚蜡丸。蜡制剥落,露出了一只细小的蚕。那条蚕通体都是澄澈的金黄,在决芒的掌心之中扭动着身躯。
难以想象世上会有这种颜色的蚕。更难以想象这东西能在密不透风的蜡丸之中生存下来。
“是能救你妻性命的东西。”决芒这样答道。
*
“没用的东西。”
喻红叶往墙上一靠,看着楼醉仙,冷冷道。
楼醉仙半句反驳都没有,低着头。
“红叶。”陆清衡出言阻拦,道,“罢了。只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喻红叶差点没被气乐,“人之常情?搁我,我就是绑着石头沉到江底下去,我都不会去找阿姐!这回是因为有决芒在,我们也懂些武艺。万一我们不在,阿姐就一个人呢?阿姐一个弱女子,他就把那种人引到阿姐身边去了?!”喻红叶越说越气,指着楼醉仙,手指头都抖了,“你就把那种人引到阿姐身边去?!”
“对不起……”楼醉仙低着头,“绝没有下次了。”
“下次?这次你就过去了?就跳到下次了?”喻红叶站起身来,一把按住楼醉仙,把他重重地推到了墙上,看着他。
“楼醉仙,”他低头看着他,眸中竟泛出了几分冷色,隐约已经有了几分他成人之后威胁他人的那种冷冽,“你该保证的,不是没有下次。而是你一定会保护好阿姐。”
“——有你在,阿姐绝不应受伤。”
“我知道。”楼醉仙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会用命保护阿姐。”
他这么说,喻红叶倒愣了下,没想到他一下子就能这样坚定。
……想想也是,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楼醉仙对阿姐的喜欢并不比他少。这小子想都没想就能认认真真地说出这话来,多半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从未说出来过。
——不对不对!呸呸呸!才不是!没用的楼醉仙,把坏人往阿姐身边引,他才没这么有种!
喻红叶“嘁”了一声。
还未等他再开口,楼醉仙忽然一把拉开了他的手,把他往安全距离一推。然后整理起自己被抓皱的衣衫,飞快地抹去了冲突的痕迹。
下一刻,喻红叶和陆清衡便也听到了来自庙外的脚步声。这个轻盈的步履,他们是熟悉的。
嘁,这小子,耳朵倒是很好使。
喻红叶不屑地想着,人却也飞快地撤开了距离,免得被阿姐发现他欺负了楼醉仙。
倒是楼醉仙这小子,还挺识时务,知道私下的冲突不能让阿姐知道。
不然,阿姐要不高兴了。
第117章 保护 [VIP]
陆清衡起来的时候, 正是最深的深夜。
万籁俱寂。就连虫鸣都没有。
陆清衡从被子里爬出来,动作比猫儿还轻,没有半点声息。
他留下了一张字条, 然后离开了破庙。
……
白日里问过的, 应当是这个方向。
陆清衡在寂静的深夜里走着, 忽然察觉到了极细微的声音。
他瞬间提起戒备,却声色不动, 打算先拐到角落,先出其不意地将自己变作暗处的那一个。
然而, 对方显然根本就没打算与他周旋。
“我就知道,跟着你必定有收获。”笑嘻嘻的声音传来, “白天,我看见你跑出去,就知道你是去问了位置。”
听得这个声音,陆清衡提起的戒备刹那间便消散得了无踪影。
他回过身,神色竟有些无奈,道:“红叶。”
“诶!”喻红叶看着他, 笑嘻嘻地挥手, “怎么着,爷来帮你?”
“帮忙自然是好的……但下次能不能提前告诉我。”陆清衡叹气, “再者,你脚步未免太轻。跟了这么远,我竟才发现。”
“那是。”喻红叶得意洋洋,“没见爷坑蒙拐骗做了多少回了, 隐藏踪迹都做不到还怎么混?”
“……我认为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行行出状元嘛。”喻红叶走上前去, 把胳膊往陆清衡的肩膀上一搭, 道, “走吧。”
陆清衡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他变得这么亲密了,却倒也并不觉得讨厌。
从什么时候开始,喻红叶与楼醉仙二人变得就像他的亲兄弟一般了呢?
只是,陆清衡到底还是无法习惯不端庄的举止,将喻红叶的胳膊从自己的肩膀上拿了下来。
“走吧。”他说着,想到要做的事,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间的匕首。
无需多言,他们都知道对方想做的事与自己一样。
*
人醒来的原因有很多。
有时候是因为光。光照进来,很多人就会随之苏醒。
也有时候是因为声音。有了大的动静,人自然而然就会醒。
其他的,也有起夜,也有单纯的睡足了,总归都很常见。
孙二前半生被醒来的原因也不外乎就这几种。
唯有今日,他说不出自己是如何醒来的。
……寒冷?冰凉?
不对。应该是……生物求生的本能?
没有任何东西接触到孙二的皮肤。寂静的深夜没有光,更没有声音,但他就是忽然惊醒了。
睁开眼,有一把匕首正横在他的脖颈之上。正对着他的,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出声的话,就弄死你。”那人开口。竟是个小孩。甚至他白日里刚见过。
但那不重要。
“怎么弄死好呢?”另一个小孩开口。他看着孙二,饶有兴致地思索,“先把指甲一片片剥下来吧。然后就从手指头开始,把骨头一点一点碾碎……”
“不必那么麻烦。”拿着匕首的小孩道,“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切下来就行了。”他看着孙二,冷漠的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他说话的声音极其平静,仿佛是在讲什么极其理所当然的事,道:“我的刀很稳。千刀之内,他绝不会死。”
“那说穿了不就是凌迟?没有一点创意。还是碾骨头好玩啊。”没拿刀的小孩不满,“你看,把他全身的骨头碾碎,听他死命地嚎。可是嚎也没用,跑也跑不了。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就只能像虫子一样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那多有意思。”
“那就一起吧。”拿刀的小孩道,“碾骨头和凌迟不冲突。”
“也是哦。”没拿刀的小孩看着孙二,跃跃欲试,“都来,都来。”
他们是认真的。
那是孙二作为寻常的市井百姓,从未听到过的真诚而残忍的话,从未体验到过的真实而又确切的杀意。
他们真的会杀了他。
生物的本能这样告诉他。
“不……”他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每次声带的震动都浸满了惊恐,“别……”
“不想死的话,”没拿刀的小孩慢慢冷下了神色,眸子比冰川更冷,“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他说着,拿过了持刀小孩手中的匕首,按到孙二的脖子上,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直到血顺着脖颈滴落。
“此生此世,绝不许再出现在你卖出的那小孩面前。否则,”他缓缓地移动着刀刃,“爷保证,会一点一点碾碎你的骨头,就让你像虫子一样瘫在地上,自生自灭。”
他一字一顿,轻轻地问:“听见了吗?”
孙二尿床了。
*
“旁边那个,当是醉仙的亲生姐姐。”陆清衡一面走,一面道,“看上去倒不像是个恶人。没想到,这样的人……竟会纵容醉仙被那般虐待,甚至贩卖。”
陆清衡说的,是睡在孙二身旁的那个女子。一进门,陆清衡便先打昏了她,因此对她的相貌有几分印象。
“嗯?”喻红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显然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无所谓吧。管她呢。反正和阿姐没法比,有阿姐不就完了。”
陆清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反正现在楼醉仙也有了阿姐,便不必再执着于过去如何。只是,他毕竟不喜欢承认阿姐也是楼醉仙的阿姐,就只会这么含糊不清地说。
真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人。
陆清衡不由一笑,点了点头,道:“是啊。”
说着话,陆清衡已经转了个弯,向着与破庙不同的方向走去。
“怎么,你还有别的事?”喻红叶下意识跟着他走,问道。
“嗯。”想到接下来要去拿的东西,陆清衡又是一笑,竟显得十分欢愉,“咱们之前商量的那个。我去谈好了的。”
……
二人提着东西,回到了破庙。
陈旧的门扉被极有技巧地推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天已经微微亮了,但白芨还没有醒来。
她有段时间都是楼醉仙叫起床的,便慢慢地习惯了人肉闹钟的存在。如今楼醉仙没叫她,她便没能按时醒来,抱着楼醉仙睡得极其安稳。
喻红叶看着躺在阿姐怀里的楼醉仙,“嘁”了一声。
就是因为白天装可怜,晚上阿姐又抱着他睡了。
楼醉仙没叫白芨起床是有原因的。在深夜离开前,陆清衡留下了一张字条,写的便是今早阿姐不必去醉仙楼做工,要楼醉仙不必叫醒阿姐。
楼醉仙生性警觉,听力敏锐,早在陆清衡夜里离开的时候就已经醒来了,却以为对方只是起夜。后面,他见喻红叶也在陆清衡后不久离开,二人都很久没有回来,才觉得奇怪。
他也想出去看看,却因为被白芨抱在怀中而无法离开。如今见二人回来了,他才放下心来,低声询问:“你们去哪儿了?”
陆清衡想了想,觉得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倒也不便多说,便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道:“去给阿姐拿了东西。”
拿什么东西,需要拿上大半个夜晚?
楼醉仙知道,他这是不想说,便不再追问,顺着他的话问道:“给阿姐拿的?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