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人跟人之间——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那更是远离他生活之外的事情。
生理欲望这种东西他当然也有,但他强大的自制力足以解决这个麻烦。
这个世界固然无聊,但值得欣慰的是,依然存在不少比谈情说爱有趣得多的事情。世上的蠢人已经够多了,他无意成为其中的一员。
以上所有这一切,都基于珍妮出现之前。
她的出现似乎轻而易举将一切都打破了。而且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连他都接受得毫无障碍。
她出现地没有任何征兆,而且是以一种全然颠覆他的科学观和世界观的方式。一只猫,一只会说话,可以变成人类的猫妖。
如果他的理智还存在,应该感到惊异,警醒,甚至威胁。最聪明的做法是马上将她抓起来,然后扔进实验室里做研究。
可是没有。
不止没有,还让她堂而皇之住进他的公寓,睡到他的床上。
但是后来夏洛克明白了,并非是他接受得毫无障碍,而是这些障碍在很早之前就被打破了,甚至——
夏洛克一直沉沉注视着熟睡的珍妮的灰色双眼闭了一瞬,而后又睁开。
——甚至,这些障碍也许是用珍妮的七条性命打破的。
他的视线落到珍妮还未收起的那两条尾巴上。
她上次醉酒的时候说过,一条尾巴代表一条命。她原本有九条尾巴,九条命。为了他,丢失了七条。
七条。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因为这意味着,珍妮为了救他,死过七次。
他问过麦考夫。麦考夫说,据他所知,她救过三次。剩下的四次,他也不知道。
其实这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哪怕她只救过他三次呢?哪怕她只救过他一次呢?哪怕她从未救过他呢?
麦考夫说得很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果然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它会让人的大脑丧失理智,某些时候甚至变得不再是自己。
而对于他们共同遗失的那一段记忆,夏洛克跟珍妮一样还没有想起来,不同的是,他已经从麦考夫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始末。
那件事,他没有想到珍妮居然会那么在意。
那个时候,他也不像现在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所了解,对自己的情感更加不了解。
“那个女人”,他只是觉得她不像其他人那么蠢,活着比死了更有意义,毕竟这个世界上不那么愚蠢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打败他的更是绝无仅有,所以才想救一救她。
他觉得自己救得成,他也的确救成了。却是以珍妮的生命为代价。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聪明。比如夏洛克。他天生就该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智商超群的天才侦探,刻薄、自负、孤傲、喜爱冒险。
在夏洛克28年的人生中,鲜少有什么事情脱离他的掌控。只有一件事例外。
珍妮。
以及与她相关的所有事。
麦考夫告诉夏洛克,他也只知道珍妮在那次事件中意外死亡,具体经过并不清楚。
但夏洛克不相信。
在他一言不发的追问中,麦考夫最终让他看了那段视频。
当时“那个女人”正要被处决,恐怖分子预备拍下她被斩首的画面,可这些视频最终却成为了珍妮的死亡记录。
当夏洛克亲眼看到那颗子弹穿透珍妮的心脏时,他第一次知道了,一件事真正脱离自己的掌控是什么感觉。
她那么冷静地问他,你是不是真的要救这个女人?
他说是。
她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看到她浅绿色的双眸慢慢慢慢变成深浓的琥珀色。那些浓稠的颜色仿佛马上要变成液体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夏洛克一直知道,珍妮喜欢他,会为了他做任何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一边伤心,一边还帮他做完这件让她伤心的事。
她卖萌的时候是一只可爱的猫,不卖萌的时候还是一只存活了500多年的强大猫妖。人类的世界鲜少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到她。
可是她分神了,否则那一粒小小的子弹她怎么可能挡不住,躲不开?
那一粒子弹击中她的时候,她的身体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被洞穿的是别人的身体,她一点都不疼。她的脸色太平静了,导致夏洛克有一个瞬间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并没有被击中,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直到几秒钟后她的胸口渗出鲜血,整片衣襟被染红。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处不停涌出的红色液体,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她重新抬起头,冲着他轻轻笑了一下,说:“我帮你救了她,你高兴吗?”
……
视频画面黑下去之后,夏洛克整个人仿佛沉在椅子里,足有五分钟没有说话。
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向门外走去。
他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不是脸色过分苍白的话。
“夏洛克,”在他走出门口之前,麦考夫突然开口,“你知道,这些事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想起来,也可能明天就会想起来。”
麦考夫无疑说了一句毫无建树的废话。但夏洛克知道,麦考夫只是向他指明他可能面对的“危机”。
危机?
珍妮绝对不会离开他。福尔摩斯先生自负而倨傲地想。
可是她会再次伤心吗?那双漂亮的浅绿色眼睛会一点一点变成琥珀色。
从夏洛克见到珍妮以来,别说伤心,她连不高兴的时候都很少有。她是一只头脑简单极易满足的蠢猫,一份炸鱼薯条就可以让她开心一整天。
很久很久之后——呃,其实也不太久,总之珍妮确实想起了这件事。
当是时,她觉得,自己实在太丢人了。那么豪横地跟过去,大刀阔斧地要帮忙救人,却把自己的小命“救”没了。而且是交待在一个不会一点法术,战斗力约等于零的普通人类小卒手中。
珍妮岂止觉得丢人,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怪不得她离开林子的时候小黑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她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她是他教出来的。她果然辱没师门。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人们知道小黑是她半个师傅,大约也不知道小黑是谁。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为人类的无知感到悲哀。
至于这件事带来的其他感受,珍妮在很长时间内不大愿意细想,也不大能想明白。
不知道是不大能想明白,所以不愿去细想,还是因为不愿意细想才不大能想明白。这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于是她决定先放一放。
珍妮确实不怎么喜欢跟自己较劲,但从她来到人类的世界自觉见了一些世面之后,发现人类普遍都很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种族传统。可结果往往不遂人愿,是越较劲越一团乱麻。
这倒很符合虎大王从前说的辩证法。可见老天爷是一个很公平公正的老天爷,对人和妖非常一视同仁。
珍妮觉得这也许是公平公正的老天爷在警示世人,对于某些一时半刻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要硬想,往后放一放也未尝不可。她一直是一只很听人劝的猫,于是在这一点上,珍妮决定听从老天爷的警示。
就这么有理有据地成功将锅甩给了老天爷。老天爷除了公平公正之外,有时候也很宽和慈悲,真的替她将这口锅背了些时日。只是谁的锅就是谁的锅,最后珍妮还得自己扛回去。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
此时,深冬的夜晚万籁俱寂,皎白月色顺着没有拉严的窗缝悄悄溜进来,在厚实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光影。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卧室很安静,四四方方的台灯照射下来的昏黄亮光也很安静。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只有珍妮的小呼噜打得很欢快。
夏洛克的大手轻轻覆在她的脊背上。
她的皮毛光滑而温暖。
天才的福尔摩斯侦探第一次不确定地想,这样的蠢猫,若是伤心了,应该怎么安慰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觉得应该怎么安慰呢?我反正还没有想出来。
我知道你们又要心疼猫猫了,我也心疼,真的,所以后面还有糖,别害怕~
第44章
珍妮第二天早晨醒来, 感觉神清气爽,心情非常好。果然不管是人还是猫,还是得有所追求, 完成心头的一桩大事会让人很有成就感。
虽然她的追求和目标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夏洛克。但是人各有志, 目标不分大小贵贱,她不能因为别人的目标和追求没有自己高尚就歧视别人, 这是不对的。
珍妮一边从床上跳下来, 跑去客厅, 一边自己一个人想得分外热闹, 好像真有谁跟她比这种事似的。当然,就算真有人跟她比, 在珍妮心里,也一定是没人比得过夏洛克的。
小跑着来到客厅,珍妮才发现, 夏洛克和华生都不在。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房间里一片静悄悄。
厨房餐桌上摆着一份留给她的早餐,是她最喜欢的炸鱼薯条。
珍妮正想开口叫哈德森太太, 突然听到餐桌方向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她纳闷地走过去, 看到餐桌上果然放着一只手机, 就在她的炸鱼薯条旁边。
珍妮轻轻一跃跳到椅子上, 又从椅子越到餐桌上,伸出手努力了半天, 也没能把手机拿起来。
她这才发现,她这不是手,是爪子……
赶忙化成人形,这才将手机拿起来,按下接听键。
“喂?”
“珍妮。”是夏洛克的声音。
“夏洛克!”声音先是惊喜, 而后不自觉地转成委屈,“你去哪了?”早晨不能第一时间见到他,让她有点失望。
听筒另一头顿了一下,“巴茨医院。”
“那我去找你。”
珍妮说完就想往门口跑。
但她堪堪转过身,就听到听筒里传来夏洛克毫无波澜的声音。
“先吃完你的早餐。”
珍妮停住脚步,狐疑地往四周看了看。
她有点怀疑夏洛克是不是有千里眼,不然他怎么知道她刚起床而且还没有吃早餐。
珍妮用最快的速度消灭完盘子里的炸鱼和薯条,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就想往门口跑。
桌上的手机却再次响起来。
珍妮接通。
“把牛奶也喝掉。”
听筒里是福尔摩斯先生依旧洞悉一切的淡然嗓音。
珍妮:“……”
认命地将牛奶也喝得一滴不剩,珍妮在暖洋洋的晨光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有爱的人,有爱的食物。珍妮觉得很开心。
可惜爱的人不在眼前,所以她得赶紧去找他。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丢在桌子上的手机第三次叫起来。
珍妮以为又是夏洛克,高兴地接起来。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珍妮贝利维尔小姐。”
像这么客气又有礼地叫她珍妮贝利维尔小姐的人并不多,珍妮在脑海中搜索了一圈,确定自己的确不认识这个声音,可是对方却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还有她听到这个声音时,心头猛然涌起的感觉也让她很惊奇,就仿佛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气场通过无形的电波传送过来,笼罩积压在她胸口。
原本因为美味早餐和夏洛克雀跃起来的情绪一瞬间沉寂下去,珍妮慢慢靠向身后的椅背。
她说:“是,我是珍妮贝利维尔。你是谁?”
对面的人很轻很温柔地笑了一下,“你太让我伤心了珍妮,你竟然真的把我忘了。”声音却听不出丝毫伤心,“不过没关系,你连夏洛克也忘了,也许我应该原谅你。”
意味深长的语气,意有所指的话语。但珍妮却只在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一种东西——这个人,很欠揍。
“你是不是伤心我不知道,也不在意。但是我没有忘记夏洛克。”珍妮很不客气地说。
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不耐烦地轻轻敲击了几下。珍妮没有发现,这是夏洛克经常做的动作。
“如果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那抱歉,我很忙,再见。”她快速而流利地说完,连语速都有点像夏洛克了。
显然对面的人很了解她,知道她说“再见”,是真的再见。
那个一直不紧不慢,闲庭阔步般自信懒散的声音终于有了几分急切,赶在珍妮挂断电话之前拦住她。
“显然夏洛克没有告诉你我是谁。”
珍妮果然停住了。
听筒两端同时沉默了几秒钟。
“你是谁?”珍妮不想跟他捉迷藏,言简意赅地问道。
“我想,我应该是夏洛克的朋友——至少我这么觉得。如果你没有失忆,就会记得,我们曾经也是很‘亲密’的朋友。”
珍妮强忍着才没有做出翻白眼这种不雅举动。
来到人类的世界之后珍妮就发现了,人这个物种很神奇,特别喜欢将一些明明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东西搞得很复杂。
比如“朋友”这个词,珍妮原本以为自己知道“朋友”是什么意思,后来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因为在语言艺术博大精深的人类世界里,有一些人跟你说是“朋友”,很可能并不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而自称是“敌人”的人,又极有可能是“朋友”。
这种毫无规律又毫无道理的文字游戏,真是让她好好一只猫晕头转向云里雾里头晕眼花。
不过珍妮这会儿倒没有晕,不光不晕,还格外心明眼亮,头脑机敏。
她准确地判断出,此刻自称朋友的这个人,恐怕是“敌人”。
“夏洛克的朋友我都认识。”珍妮沉着地说。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别傻了,我的小猫咪。我们都知道,除了我,你至少还有一个人不认识。相信我,”笑意加深,“她一定是夏洛克的‘朋友’。”
她?
珍妮忽然觉得笼罩在胸口的那一阵压抑陡然加重,头脑中似是要挤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但却像被什么拉扯着,始终无法拼凑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