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夏洛克应该是喜欢她的吧。
可是他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女人?
所以他其实并没有喜欢她,或者至少不是像她喜欢他那样的喜欢?事实上他也确实从未对她说过喜欢,一直是她在说。
珍妮觉得脑仁有点疼。
人类太复杂了,她想不明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讨厌那个女人。夏洛克坚持去救那个女人,让她很生气。
或许不止生气,还很伤心。
这跟她有没有受伤,是否因为这件事丢掉一条命没关系。事实上打中她一枪,让她丢掉一条命的是敌人,既然是敌人就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丢掉一条小命是她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
可是心里的伤是不一样的。让她的心受伤的是夏洛克,这才是她感到伤心的真正原因。
伤心归伤心,珍妮自觉走出咖啡馆的时候脸上的神情还算平静,风度也维持得很好,甚至还非常大气超脱地向那个女人道了一句谢,没有失了分寸。很值得炫耀一番。
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值得炫耀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败得很惨。
她跟夏洛克表白的时候曾对自己有过一个判断,她说自己不笨,因为她知道夏洛克讨厌笨蛋。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特别笨,浪费了七条命也没有让夏洛克喜欢她,而现在她只剩两条了,还冒出来一个人在旁边虎视眈眈。珍妮忧虑地觉得,要让夏洛克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上自己,这两条命,可能不大够用。
珍妮并不相信艾琳艾德勒。
她知道那个女人一定隐瞒了一些事情。比如,她就算当时真的被子弹击中,极其不幸又不值的为救“情敌”死掉,她至少还应该有个两条命吧。
可是珍妮清清楚楚看到,被夏洛克颤抖的双手抱在怀里的自己,那是一具完全没有任何生机的尸体,她当时一定已经用完了所有尾巴,不可能再活过来。
看着这样的自己,珍妮心里一阵疑惑,又一阵惊叹。她也太奢侈、太能折腾了吧,九条命都不够死。
可是这也不对,她现在明明还剩两条尾巴啊,怎么当时就死得透透的呢?
所以这中间一定还有被她遗忘的事情。这些事情那个女人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事,让她几乎丢掉了所有性命。
抛开这些先不提,珍妮至少可以确定,那个叫艾琳艾德勒的女人刚才给她看的那段视频,是真实的。因为她心里的疼痛和难过那么真实,就像打中她的那颗子弹一直留在她胸腔里,现在终于得到机会再次搅动血肉,毫不留情地又杀死她一次。
寂寞的街树在人来车往的初春傍晚静静站立,宽阔笔直的柏油路分不清是从远方延伸过来,还是绵延不绝地延伸至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珍妮想,人类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他们可以将大自然改造得这样面目全非。
珍妮回到贝克街的时候,夏洛克正神情平和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从他身后可以看到刚刚亮起的街灯映照在窗帘上的阴影。
他穿的是那件她最喜欢的紫色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照例解开,露出让人垂涎的脖颈。珍妮知道,他脖子右边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有两颗颜色很淡的黑色小痣。她以前总是喜欢追着舔它们。
夏洛克不让,但她总有办法得逞。
每每这种时候,他一贯冰冷傲慢的面具就会出现一些颤抖的裂缝。
珍妮被他身体轻微的颤抖鼓励,闹得更凶。他被追的没办法了,就会“生气”地将她压在沙发上或者床上……
往常这种时候,珍妮一定已经跑过去扑倒他身上了,可是现在,珍妮停住脚步,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只要逮到机会就要亲近他。他没有拒绝,珍妮就以为他也是喜欢的。
可,万一她理解错了怎么办?
珍妮不是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她也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还有太多事她没有想明白。
夏洛克放下报纸,修长手指搭在沙发扶手上习惯性地敲了敲,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
珍妮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是不是顿了一下。
他目光笔直地看着她。但是这目光中的意思,珍妮一时无法理解。可能这目光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因为长着一双眼睛,就总得朝着什么地方看。也可能它包含的意思很多,很多,只是珍妮看不懂。
她突然想,也许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
夏洛克是珍妮见过最聪明的人,鲜少有人能真正懂得他,珍妮知道自己也不能。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就像他们妖类的世界,夏洛克那么聪明也肯定不能完全懂得一样。只要他们愿意一直在一起,就能一点一点慢慢去了解。
今天比昨天了解得多一点,明天又比今天多一点。日积月累,她总能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所以以前遇到不能理解他的时候,珍妮每次也就困惑一小下就过去了。可是这一次,她好像过不去了。
珍妮明白,这只是她此刻的消极情绪在作怪。这种时候做出的很多判断通常都不能作数。
夏洛克深邃漂亮的灰色眼睛一直凝视着她,珍妮看到他瞳孔深处有什么光亮闪动了一下,同时他紧抿的唇角也动了一下。
珍妮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些什么来印证她的不确定。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如果他开口说的是她不想听的,立刻转身就跑。虽然这显得没出息,但在他面前她一向都没出息贯了,不差这一次。
就在这时候,哈德森太太突然在楼下喊了她一声。
珍妮如蒙大赦,丢下一句“哈德森太太叫我”,掉头就往楼下奔去,速度之快简直像直接翻滚下去的。
夏洛克微微张开的嘴唇重新抿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
在他面前,珍妮清晰得就像一张白纸,根本不需要观察推理,所有一切就已经跃然纸上。
这天晚上一直到很晚珍妮都没有再走进二楼客厅,更没有走进夏洛克的房间。
直等到楼上的灯光熄灭,她才轻手轻脚地摸过去。
客厅里黑暗幽静,珍妮独自站了一会儿。
她已经习惯每天晚上和夏洛克一起睡,她以前觉得他一定也习惯了。可现在看来,这是她理解上的又一个错误。
她这么晚不来找他睡,他连问都没有问她一下,自己一个人就睡下了,一点都没有显得不习惯。
珍妮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偷偷走了几步,停到他卧室门前。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终于越门而入,想看看他睡得好不好。
走至他床边之前,珍妮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希望他睡得好,还是期盼他没有她陪着睡得不好。
卧室跟客厅一样静无声息,台灯照射下来的幽微光线里,珍妮看到他躺在床上,那些她喜欢的黑色卷发绕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白日时总显得异常锐利让人无所遁形的双目,此刻正轻轻闭合着,看起来居然有几分乖巧。
他睡得很好。
屋里的窗帘没有拉严,依稀可见窗外一角深紫色夜空,夜空中挂着半个被窗口挡住了的孤冷寒月,抬头去看,仿佛是被什么齐齐切断。
人类世界里的夜晚带着寂寥,没有草虫低鸣,阜螽跳跃,更没有萤火虫在夜色中寂寂又热闹地闪烁迷人亮光。
珍妮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和夏洛克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她曾经以为这个目标就快完成了。现在却蓦然发现,她对自己的成绩恐怕有诸多误会。
之前已经说过,在珍妮单纯的认知里,从21年前夏洛克第一次出现,到她后来决定找他,又到现在找到他,她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他喜欢她,或者不喜欢她,也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简单明了。
她从来不知道,还能有第三个人纠缠进他们两人的关系中。在人类的世界里,事情还能这样发展确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让她十分长见识。
珍妮呆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便又呆愣愣地越墙而出了。
发呆得太入神,她也就没有看见,她闪身离开的一瞬间,原本闭目躺在床上应该处于熟睡状态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清醒的双目中没有半点睡意。
*
珍妮是在清晨时分离开贝克街的。
她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呆坐了很长时间,企图将这些一团乱麻一样的事情理一理。
可惜什么都没有理明白。
珍妮想起小黑以前教导她的时候说,一法通,万法通。小黑说,她虽不算十分聪明,但所幸也不笨,通晓个一法半法还是能做到的。
珍妮此时却有些担忧小黑对她的判断跟她自己对自己的判断一样,恐怕不大准确。照现在的情况看,她更像是一法不通,万法皆不通。
清晨第一缕曙光照射在脸颊上。
她一夜未睡。
鉴于面对的情况太复杂,珍妮决定找一个外援。
长久以来,睿智的哈德森太太一直充当着珍妮的“军师”这一重要角色。
珍妮觉得见多识广的哈德森太太很靠谱,虽然两人密谋的诸多计划在执行阶段总是频频出现意外,但总体来说,大方向上没有偏颇,成绩也很喜人——至少那个女人出现之前确实如此。
此刻困扰珍妮的这件事,她却不想找哈德森太太帮忙。夏洛克太聪明了,他一定会发现的。
想来想去,珍妮选定了德瑞斯。
之所以选择德瑞斯,珍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珍妮觉得,德瑞斯好歹也算是一个人类吧,好歹也在人类的世界里活了几十年吧,对她此刻的境况,好歹也能给出一两条建设性意见吧。
退一步说,如果他给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她还能再换人不是。
荣幸入选的德瑞斯:“……”
出发往德瑞斯家里走的时候,珍妮已经在心里列出了第二人选。罗西米尔。
见到披着一身露水蹲守在他家楼下的珍妮时,德瑞斯吓了一跳,拎在手上的垃圾袋差点扔出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德瑞斯问,“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晨光朦胧中,珍妮没说话,无精打采地从地上站起来。
跟在德瑞斯身后的阿达马看见她这幅鬼样子,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是不是被那个卷毛侦探甩了?!”幸灾乐祸的语气一点不加掩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珍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德瑞斯先开车将阿达马送去学校。
阿达马下车以后,趴在珍妮车窗前人小鬼大地说:“相信我,长痛不如短痛,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大吃一顿,好好庆祝一下自己脱离苦海,然后努力寻找第二春!”
珍妮咬着牙将双手关节按得噼啪响,阴恻恻地说:“我脱没脱离苦海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你再不快跑,马上就要掉进苦海了。”
阿达马哈哈笑着跑走了,珍妮放下手,重新安静下来。
德瑞斯握着方向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吃早饭了吗?”
珍妮慢半拍地抬眼:“啊?”
德瑞斯摆摆手:“算了,先去吃饭。”
两人的早饭是料很足的大汉堡,一人一个坐在公园的水池边抱着吃。
天气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时间虽然尚早,公园里已经不少人,散步的,遛狗的,遛娃的,晨练的……花样繁多。
珍妮惊奇地看着德瑞斯的大嘴,他的嘴咧开,可以将几乎一半的大汉堡整个吞进去。
德瑞斯三两嘴解决完一个汉堡,又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珍妮手里的还没动。
眼看着德瑞斯的大嘴跟天狗食月似的,又将圆滚滚的汉堡咬出来一个缺口。珍妮咽了口口水,琢磨是不是等他吃完了再咨询自己那桩麻烦事。
德瑞斯却先开了口,边吃边看着她问:“好了,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珍妮正襟危坐,捋了捋思路,将自己手头知道的一些事情详细地讲给他听,包括一年前她丢了一条命导致失忆,以及伤好后再次回来,夏洛克对她很好,她原本觉得他们两个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结果突然冒出一名第三者,且这个第三者其实一年前就存在,只是她忘了……种种前因后果一股脑全都向德瑞斯讲述了一遍。
只不过为了不节外生枝,将一年前丢掉一条命改成了“重伤”,将故事里的自己,改成了她一个朋友,将夏洛克改成了她这位朋友喜欢的男人。
德瑞斯就着珍妮的故事将第二个汉堡吃完,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
珍妮虔诚地等着他帮忙解析一下此刻复杂的状况。
德瑞斯打了个饱嗝,才慢悠悠开口:“若照你的说法,你——这位不怎么有眼光的朋友喜欢的这个男人,平时性格冷漠,傲慢自我……”
德瑞斯还没说完,珍妮打断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性格冷漠、傲慢自我了?”
德瑞斯翻了个白眼,“OK,你没说,我说的!你,朋友喜欢的这个男人,平时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好了,别打断,让我把话说完,”见珍妮又要开口,德瑞斯先一步堵住她,“可是他却一反常态不怕麻烦地去救你口中的‘那个女人’,至少说明‘那个女人’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他喜欢‘那个女人’吗?”珍妮进一步求教。
“我不知道,但人跟人之间的喜欢通常都是从那点不一样开始的。”
珍妮觉得在这一点上德瑞斯说的很对,就像她喜欢夏洛克,在她眼里,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珍妮努力想从脑子里找出些什么来推翻德瑞斯的论断,“可是,他对我……对我那个朋友也很好啊。”
“我想也许是愧疚感作祟,”德瑞斯耸耸肩,“毕竟你那个朋友差点死掉,也许那个男人是想做些什么以作补偿。”
珍妮愕然看着他,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
半晌低声喃喃:“原来,是因为愧疚吗?”
原来,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中,还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复杂因素。
她的声音太低了,德瑞斯没有听清。
“什么?”
珍妮摇摇头,神情恍惚地从水池边站起来,慢慢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