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琪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的病床边伸手抱住了他,这个动作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他的右肩已经伤了,连手都因为在翻滚时护着她而刮出了很多血痕,她得避开这些伤口触碰他。
“我不走,”她在那个安安静静的拥抱里对他陈述,“我等你。”
“我就在这里,除非你先走了,否则,我就一直在这里。”
相同的措辞,交换的位置,不变的真心。
他的气息很不稳定,那是剧烈的情绪波动导致的,她感觉到自己的肩窝有些热意,或许那是他的眼泪,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她于是知道他并不想被她发现端倪,因此选择保持沉默并装作毫无察觉。
直到他终于恢复平静。
直到他终于愿意对她讲述过往。
他告诉了她很多事。
譬如当时去海南的毕业旅行结束后,他在机场接到了家里的电话,那个时候他刚刚知道家里出事了,他爸让他赶快回去。现在想想,他回不回去其实都没什么用,他爸妈肯定也知道,只是为了相互再见一面而已,毕竟等之后他妈坐了监狱,要再见面就不那么方便了。
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变故显得有些太过沉重了,而侯峰的去世更让支撑世界的最后一根柱子折断了,他不仅悲伤痛苦,而且日夜愧疚。
是他害死他爸的吗?
如果当时他没有试图从家里离开,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
他不知道。
他很想去见他妈,可是苏芮妮当时还未被判刑,在看守所中不能接受家人探视,只有律师才能进去。他于是只能委托律师进去告诉妈妈他爸去世的消息,一边独自处理侯峰的后事一边等待律师的答复。
律师很快给他带回了消息,说苏芮妮只给他留了三句话:
第一,妈妈做错事了,所以要受惩罚,不要为妈妈不平。
第二,爸爸的事故不是你的错,不要背上负担。
第三,听袁叔叔的安排到国外去,永远不要再回来。
很清楚的三句话,可是对他来说却有重重的疑问。
为什么不是他的错?
为什么要出国?
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吗?
没有人给他回答,甚至没有人给他思考的时间,在侯峰去世后一连串的变故扑面而来:律师带来了一份承诺出让皓庭股权的声明要他签署,并称这是他妈妈的安排,提供了录音加以佐证。他并不贪图这份资产,但是他不明白他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此下意识地拒绝签字。
然后袁建新就出现了。
他匆匆忙忙地来了,以一个保护者的形象来到他面前,婉转而痛心地告诉他自己受到苏芮妮的委托来照顾他,并将接管他手上皓庭的股份,使这份财产免于受到其他人的争夺和倾轧,还说等他大学毕业以后就会把这些股份再还给他。
“梓皓,出国吧,”袁建新诚恳而焦急地催促,“听你妈的,快点走,现在就走。”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万一还有人要报复你呢?你爸都被人撞死了,你怎么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人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万一他们还想杀你呢?”
“你现在很不安全,你身边的人也都不安全!”
“梓皓……快走吧!”
最后的这几句话点醒了他,并再次唤起了那天侯峰在他面前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记忆。
那是他的错……尽管其他人并不会直接这么说,可是他知道那是他的错,因为他还太过幼稚,因为他不知道危险早已经在无形中降临。他被卷进了一个不知名的漩涡,那些残酷的事实背后牵扯着很复杂的斗争,而当时的他却还没有足够的判断力去了解,所能做的仅仅只是在无垠又神秘的命运迷宫里原地打转。
他同意出国了。
一切都很快——现在回头想想,当时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发生的,两周内他经历了母亲被捕、父亲过世、放弃财产和背井离乡,实在有些过于魔幻。
世界的变化太迅速也太猛烈了,以至于他的头脑都是一片麻木和混沌,只有在登上飞机之前才勉强短暂地恢复了一点清明,他在想,他是不是应该跟她告别。
告别?这个措辞太不恰当了,好像他还有机会再回来,好像他还有机会再去找她,好像他们之间还能有结果。其实应该说“分手”的,只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勇气面对这个语汇,仿佛如果把这点说破了,他心里最后的那点光亮也就熄灭了。
他该怎么对她陈述呢?
告诉她他家里发生的一切?那很奇怪,看起来简直像是在对她乞怜,好像在恳求她不要离开他,好像在试图用道德感把她绑在已经一无所有的自己身边,而这当然与他的本愿相违背。
他希望她能离开他,他希望她能有很顺利很快乐的生活,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曾经的他很有底气,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陪着她,以为自己能够负担她和她家人的生活,而实际上他不能,甚至他会为她带去危险和厄运,或者至少,他会为她带去麻烦和骂名。
他不会这样做的。
德牧是最好的护卫犬,它生来就是为了捍卫主人的安全,如果它发现自己生病了、受伤了、要死了,就会偷偷从主人身边离开,躲到一个对方找不到的角落里去。它知道它的主人会哭的,可是你要相信我,在伤心过后你会过得更好,我甚至希望你能责怪我甚至怨恨我、把我当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可恨前任偶尔回忆,这样你就不会跟我一起坠进那片吃人的沼泽……
“对不起”。
他在关机前的最后一刻向她发送了一条信息。
然后就是漫长而孤独的七年。
牛津是个安宁又美丽的地方,他在那里等来了苏芮妮被判十年有期徒刑的消息,得知皓庭迎来了新的CEO王冉,前几年袁建新和张敏经常会到英国看望袁嘉惠和他,每次都会提起王冉,抱怨对方是个心机深沉手段凌厉的小人。
他没什么反应,有好几年都浑浑噩噩的,白天按部就班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生活,但其实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早已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有夜晚独处的时候有一点真实,他会在梦里看到过去,以为侯峰还活着,苏芮妮还是苏总,侯峰穿着白大褂在医院加班,苏芮妮会经常抱怨丈夫回家太晚,而回家后侯峰总是伏低做小低头认错,每次都能把妻子哄得高高兴兴。
当然他也会梦见她。
梦到他第一次隔着操场见到她的那个黄昏,梦到与她一起坐在公交车上摇摇摆摆的夜晚,梦到她在家里偷偷跟他通话时刻意压低的气声,梦到她拥抱他时微微弯起的眼睛,甚至有一次梦到他们结婚了,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她穿着美丽的白色婚纱,对他说“我愿意”。
当然这些都是假的,醒来以后迎接他的只有英格兰漫长的黑夜,以及隔壁意大利室友响亮的鼾声。
渐渐的他也开始失眠了。
他终于知道了她被抑郁症折磨时究竟有多么痛苦,在黑夜中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到天亮是很折腾人的事情,他熬了一段日子,后来开始依赖褪黑素,再后来褪黑素也没什么用了,他于是只能在夜晚给自己安排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偷窥有关她的一切。
他在一中的官网上看到了她考省状元的信息,也知道她最终去了清华经管,他很为她高兴,后来又养成了随时关注清华官网的习惯,在他们学校一堆乱七八糟的公众号上捕捉一切有关她的信息,什么迎新活动,什么运动会,什么奖学金,什么支教实践,什么公益活动,什么评优表彰,什么论文发表……每一个有她的信息碎片都是他借以安慰自己的珍宝。
他还意外找到了余清的视频账号,都是做美食的,他的女孩儿也偶尔会出镜,一般只是一只拿筷子夹菜的手,最多是品尝食物时露出的漂亮下颌,这些也足够他在7000多公里外感到熨帖,好像他还没有弄丢她,好像他们还是在一起。
他会揪着这些细枝末节一遍一遍反反复复看到天亮,然后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要再次伪装成一个正常人去生活了。
浑浑噩噩的生活一直持续到4年前皓庭退市。
在这4年中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妈妈是真正的罪人,国内媒体铺天盖地的谩骂他都看到了,心里既心疼苏芮妮,同时也难以避免地对那些在事故中受伤害的人感到歉疚。皓庭退市时国内基本都是叫好声,说这种黑心公司就应该破产,媒体大肆报导大肆宣传,如同在宣扬正义公理的到来。
庞大的信息流中出现了几张照片,是王冉和袁建新同框的样子,混杂在一众更加重要更加有代表意义的图像中间很容易被人忽略,可却莫名抓住了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疲惫的狗勾…这次让她来救你吧
◎最新评论:
呜呜呜呜
狗勾真的 呜 我赌一包辣条 今天和好!
抱抱狗狗
我们猴子太可怜啦 和好好希望感情甜甜的然后一起让坏人受到惩罚
撒花撒花撒花
袁老头还真就杀人于无形
袁建新应该不是好人吧
所以当初小侯都没有和妈妈对话?我觉得显得小侯有点呆了,妈妈肯定不会做违法的事啊,个人觉得小侯太晚察觉有问题了。
生气
所以他爸并不是去看守所的
快好起来吧
所以狗勾应该也看到男二给小周妈妈打赏了…
好想养一只德牧
-完-
第113章 “清白”
[“事关一个人的清白,怎么会不重要?”]
不对劲。
王冉在面对袁建新时的肢体语言不对劲。
他与袁建新交谈时视线总是集中在对方的眼鼻区域,这是代表友善的视觉区,站立交谈时脚尖始终朝向对方,说明他认为袁建新才是一个团体的主导者。可在袁建新的描述中王冉却总是很强势的,他似乎一直在争夺皓庭的实际控制权,袁建新也一直在表达他对王冉的不满。
这个矛盾该如何解释呢?
疑虑是一根刺,一旦被扎在心上就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他终归是产生了怀疑,开始试图探求国内正在发生的一切。
然而这是很困难的:当时他所有的经济来源都来自于袁建新,一个现代人的所有行为都可以被消费记录还原,甚至他在第一次试图和皓庭的其他股东联系时就被袁建新察觉了,他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借询问他有什么生活需要的理由告诫他不要再和国内的人有太多联系,声称皓庭正处在动荡之中,他在这时候联系股东可能会惹上麻烦,毕竟股东中的大部分都将自己收益的损失归咎于当年苏芮妮行为的失当,他们或许会迁怒于他,要求他代表他母亲对董事会作出赔偿。
这个理由当然成立,可却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他终归还是个倾向于以结果定罪的人——皓庭退市后润元几乎是立刻就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这样强烈的负相关难道会是偶然吗?
他不相信,于是开始了困难而孤独地探查。
起初他从没有怀疑过7年前的大案另有隐情,毕竟他妈本人都反复承认了,他自然不会再针对这一点存疑,可是皓庭内部几番的变动都在提醒他过去的猫腻,而一旦他审视过去的视角发生了改变,所看到的结果也会跟着大相径庭。
譬如他查到了当初强拆丰远的工程公司并不是皓庭一贯合作的外包公司,检方后来判定这家公司有黑丨社丨会属性,而法人代表早已逃之夭夭,就像对一切早有预料一样。
他怀疑袁建新跟当年的案子有关,可是他没有证据,所有的财务报表和资金明细都不是他能接触到的,如果想着手调查当年的真相,唯一的选择就是想办法进入润元。
袁建新是很聪明的人,而如果润元在这个问题上真的不干净,那他难道会不提防他吗?
他必须想办法让袁建新降低防备,比如装作对商业经营和进入润元毫无兴趣。
袁嘉惠当初连续对他提过好几次希望他毕业后能回国进入润元工作,其中也有几回袁建新在场。他每次都婉拒了,并称自己喜欢医学专业,未来还是想做个医生过安稳日子,为了逼真他还在毕业前找了一家医院工作并拿了offer。
连续多年的伪饰最后终于奏效,最终他还是得到了进入润元的机会,可他知道袁建新并没有真的放松警惕,一个犯过罪的人终身都要活在紧张之中,这是必然的。
主持上市工作给了他最好的机会,他借SWD和君盛的压力从润元提出了很多往年的数据档案——其中还借了某人的力——当然这些东西并不能直接指向7年前的纷争,可是终归有些蛛丝马迹。他早就想好了:如果这次他能找到给苏芮妮翻案的决定性证据那是最好,如果不能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让润元上市,他心中已经笃定袁建新是有问题的,那他就一定要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然而还是有一些事情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原本以为只有苏芮妮涉强拆案这一件事跟袁建新有关,然而今天周乐琪的遭遇和7年前的侯峰太相似了,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他爸的那桩意外背后也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为什么苏芮妮当初会认罪?假如侯峰的死成为了某种威胁的佐证,那……
他忽然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面前的男人手是冰凉的,他的讲述有时并不连贯,偶尔会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停顿,周乐琪知道那是因为他太疼了,疼到思路和情绪都会被那些过于黑暗的记忆打断,他必须不断地平复自己才能把那些往事说出口。
比7年前她的伤口深上无数倍。
她是不太会安慰人的,起码没法像当年的他做得一样好,大概因为她本质上就不是一个达观开朗的人,因此她所能给予他的仅仅是一个安静的拥抱,以及在荆棘丛中不独自逃离的无声诺言。
“会好起来的……”
她在因眼泪而模糊的视线中这样告诉他。
“……你已经回家了。”
日光倾斜,另一边的北京也迎来了黄昏。
严林下班后匆匆从律所回了家,预备收拾收拾行李再转道去动车站,他之前答应了周乐琪要回一趟A市翻阅档案,不巧一拖拖到了现在,明天就是周一了。
他的房子也是租的,只不过比周乐琪租得近一些,在西五环,不太大,两室一厅,他和他爸一起住。
他在房间里收拾箱子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了拐杖的声音,一回头果然看到他爸严海正站在他房间门口,腿部的假肢卸掉了,那截裤管空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