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尸体扑倒在地上,触发机关,很快就烧成一捧焦炭。
江念盯着脚下的尸体,半晌,她抬起脚,一脚把尸体踢飞,又拿出手帕,慢慢擦干净长剑上的血珠,让它重新化作一支碧色簪子,插入自己的发髻上。
靠着墙壁缓了片刻,她定定心神,慢慢走出牢房。
青鸾已经被镇在魔渊之下,如果她想要救出青鸾,必须到法阵中心,拔出那柄由七个峰主魂火组成的七星之剑。
她让天枢神魂受重创,加上地底的清露草被他们一把铲了,看天枢的伤势,活不了几天的样子。
也不知道九华山的人会不会来找她报仇,或是讨要清露草救命。不过就算他们不找上来,她也总归是要找上去的。
江念来到十殿阎罗外,暗黑的广场上,四角摆放四凶狰狞的雕像。
“嗯?”她疑惑地拧了拧眉,那几个逆徒呢?
一簇幽绿的鬼火飘到她面前,一闪一烁,从中传来陆鸣的声音。
“师尊,”陆鸣小声说:“我与师兄师姐在将军坟等你。”
江念挑眉,“长出息了,不再这里等我,倒要我去迁就你们。”
陆鸣哽咽两声,擦擦泪,“我们不太方便。”
江念心中奇怪,倒想看看他们怎么不方便,跟着鬼火飞到将军坟。
将军坟一片荒凉封印,鬼气森森,荒魂残碑,枯草杂乱生长。
鬼火带着她飞来飞去,最后绕到靠近黑角林的一片破败的村落中。尸傀在村落中无意识地走来走去,江念飞近,经过一颗枯树时,忽听数声尖锐的“哇——哇——”。
树上栖息的乌鸦受惊飞起,在天上盘旋,密密麻麻形成一片乌黑的云。
江念心想,这儿鬼气浓郁,倒是个修鬼道的好地方,陆鸣不把这块风水宝地藏着掖着,叫她过来做什么。
鬼火带她走过荒村,来到村后的乱葬岗前,枯树寒鸦,鬼火飘摇。
江念四处张望,没有看到几个徒弟的身影,奇怪道:“你们在哪呢?跟我玩捉迷藏?”
陆鸣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师尊,在这里!”
江念转过一个荒坟,看清眼前景象后,倒抽一口凉气。
坟头后松软的泥巴地里,蹭蹭蹭冒出三个脑袋。三人把自己像蘑菇一样埋了起来,只剩一个脑袋在上面,乍一看,就跟三个断了脑袋摆在地上,齐齐看着她般。
还有点小惊悚。
江念揉着突突作疼的太阳穴,沉声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学蘑菇?”
陆鸣泪眼涟涟,“师尊,对不起!你砍死我们吧,只要拿剑气一削,我们脑袋就掉下来了,我们坟都给自己挖好了。”
江念气得手在抖。
她怎么就收了这几个憨批?
当年,她是怎么觉得他们修魔天赋异凛,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修魔奇才?
陆鸣小声恳求,“如果我们轮回,还能回来吗?那个时候我继续当鬼修,尸体都埋了这么多年,应该也能炼成凶尸了。”
江念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闭嘴。”
陆鸣闭嘴了,安安静静当一块垫脚石。
江念瞥向君朝露,坐在石碑上,“来吧,跟我说实话。”
君朝露脸色惨白,“师尊,当年……我濒死之际,确实遇到了清微真人,为真人所救。”
“清微?”江念脸色沉凝,低头想了想,对他道:“继续。”
君朝露眼神恍惚,“仙门不容我,我亦恨透仙门,真人他救了我后,便、便让我到七杀宗来。”他小心瞥了眼江念,但马上又补充:“可是这么多年,我已经对七杀宗忠心耿耿,师尊师伯教我最好的功法,给我最好的仙器与灵丹,从来没有人待我这样好过。”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他低着眉眼,眸中水光隐隐,“那日我渡天劫,师尊挡在我身前的背影,我永世难忘。”
江念有些心虚地摸摸嘴角,别开脸。
君朝露低头,认真说:“在七杀宗,就像是在家一样,轮回数世,朝露一生犹如一叶小舟,湖海飘摇,直到来七杀宗,才像是终于靠岸。”
“总归是朝露欺骗在先,师尊取我性命便是,可是下次轮回,我还是,”他顿了一顿,真挚地说:“还是想来七杀宗,与师尊师伯重逢。”
陆鸣在旁大声道:“俺也一样!”
江念被君朝露勾起情绪戛然而止,瞪了陆鸣一眼,又看向慕曦儿。
“曦儿,”她对着唯一的女弟子,总要宽容温柔许多,“那你呢?”
慕曦儿轻咬朱唇,泪珠从粉白面上滚落。她抬眸看着江念,没有施展媚术,依旧风情万种。
“师尊,我也是、也是清微真人送过来的。”她抽泣几下,小脸苍白,“可是我现在好喜欢师尊,不想离开七杀宗了。本来,仙门也对我不好,从前没有人对我好,只有真人救过我。”
她抽抽搭搭,哭得梨花带雨,“我是很感激真人啦,他要我的命都行,可是师尊,我更喜欢你。要不师尊就和真人在一起了吧,这样我就不用为难了,反正……”
“曦儿!”君朝露厉声制止。
慕曦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口快,小心翼翼瞥眼面无表情的江念,歪头用地上的杂草擦擦泪珠,蹭得娇媚绝色的小脸上全是泥巴。
江念实在看不过去,拿出手帕,捧着她的脸,把她的脸擦干净。
“哭什么哭?修风月道还把自己弄得这么丑,这是修风月道的样子吗?”江念板着脸训她,话音刚落,慕曦儿呜哇一声又哭了出来,哽咽声断断续续的。
慕曦儿哽咽着说:“师尊,你真的对我最重要了,师尊帮我挡天雷的身影,我一直都记得。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世上只有师尊好,没师尊的孩子是根草。”
她眼眶通红,抽搭道:“师尊还为我建无边风月,送我太阳花,师尊就是我的太阳!九华山,九华山根本不算什么!”她抬眸望着江念,真诚道:“若是师尊让我对真人做什么,下什么合.欢蛊,把真人绑到师尊床上,我也不是不行的。”
江念手一顿,把手帕一丢,盖住她的脸,“你可真孝啊。”
陆鸣:“俺也一样!”
江念望过去,陆鸣眨眨眼,“话都让师姐师兄说了,我没什么想说的,头就放在这里了,师尊直接砍掉算了!”
江念抬脚踩了踩他的脑袋,问:“你呢,你也是被七杀宗感化,想留下来吗?”
陆鸣想想,点了点头,又道:“而且师尊还说我是万年难得一遇的修魔奇才,我不修魔,好像对不起师尊的期待一样。”
江念:“……不。”
你师尊对你没有期待。
陆鸣扬起脑袋,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师尊来吧!大力一点,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江念大力抬起脚,踹在他的脑袋上,“砰”一声脆响,陆鸣安详地闭上眼睛。
世界清静了。
江念看向君朝露和慕曦儿,这两人一看陆鸣的惨状,神情变得惨淡而黯然。
慕曦儿红着眼嘱咐遗嘱:“师尊,我很喜欢琼花那丫头,我死了以后,把无边风月交给她好不好?还有我那群男宠,他们一心恋慕我,要是我死了,说不得会有几个痴心的做傻事,师尊,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可千万要看好他们啊!全收了我也不会介意的!”
说起这个,她可就精神了,“玉清弟弟身段好,又乖又俏小奶狗,师尊应该会喜欢,诣修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是老人,他不守男德,我死了后肯定想爬师尊的床,师尊你得防着他一点,还有……”
江念抬脚一踹,干脆利落把她踹晕,然后看向君朝露,“有什么话想说吗?”
君朝露低垂着脑袋,“没什么了。”
江念蹲下来,把陆鸣和慕曦儿拔萝卜一样拔/出/来,擦干净他们脸上的泥巴。
“朝露,”她神色严肃,“你师伯在沉水河中冲击化神,陆鸣与曦儿又太稚嫩,无法担起重任,”她神色稍稍黯淡,“我有一件必须去做的事,若我不在时,七杀宗就交给你了。”
君朝露猛地抬起脸,“师尊要去做什么?”
他又像意识到什么,忐忑难安地望着地上两个躺得安详的人,“师尊不怪我们吗?”
江念朝他笑了笑,也许是和谢清欢在一起待久了,她也变得犹疑而心软,看着这时的君朝露,没有多少被欺骗的愤恨,反而是想起记忆里那个惨死一轮又一轮,还执拗地想给她折下海棠的少年。
她蹲在地上,拍拍他的脑袋,想说什么,但到嘴边,又化成一声叹息,“要是我早一些遇到你们就好了。”
其实在回忆中,看见清微顶着熟悉的脸出现时,她有一瞬被愤怒冲昏头脑,想厉声质问君朝露他们,数十年相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是她一低头,就见双.腿被废的少年躺在污水浊流的街道上,眼神空洞绝望。
那瞬间,江念冷厉的神情霎时柔和,本来坚硬如铁的心肠,像被什么击中,顿时软了下来。她再次抬头,看着青衣仙人从云中走下,心中竟怀有一丝神恩浩荡的感激。
她所在意的人,不必再在冰冷寒夜之中惨死,终于可以脱离无望的轮回,可以看见新生的朝霞。
江念想起她师父说过的话。
师父说修魔太疼了,鬼道要被万鬼食肉,轮回道惨死一遭又一遭,风月辗转,承受许多骂名。可是有的人生来命不好,活着要比修魔更疼上数倍,和过去一比,当魔修也变得十分快活了。
她看向荒坟中立着的心魔,眼神变得很复杂,最后替君朝露擦擦脸上的土,露出难得的温柔,“其实,我让你们‘快乐学习’,让你们初入道就修炼到晕倒才罢休,让你们修炼路上吃了许多苦,不是害你们。”
君朝露肩膀颤抖,哽咽着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师尊。”
被人踩在泥底、在绝望中挣扎过,他们才知道珍惜每个变强的机会,知道只有站在高处,才不会再受别人欺负,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江念惆怅叹口气:“但是你们以后出息了,训练琼花寒雪她们的时候,别这样了。确实太疼了。”
她心疼。
他们七杀宗这几个,就好像几只伤痕累累的兽,聚在一起相互舔舐互相取暖。但世上有他们这几人就足够了,不必再多了。
“我天天骂九华山,可我也羡慕过他们,”好像是一个轮回,她坐在徒弟身前,说出师父当年说过的话,也约莫体会到为人师的复杂情绪,“你看他们能修人间正道,有这么好的灵气资源,可以偷懒可以玩闹。我想,为什么我的徒弟就要受这样的苦呢?一次次练剑到晕倒,被厉鬼追杀,与妖兽搏斗,受伤都当成家常便饭,可真疼啊。”
君朝露喉咙里发出一声泣音,“不疼的,师尊,不疼的,我们愿意。”
江念瞥了他一眼,“哭什么?谁会心疼你?眼泪是世上最不顶事的东西了。”
她听到耳畔小动物般隐忍的呜咽,心微微抽搐,想,可她还是很心疼啊。她从来没有这样和徒弟袒露过心扉,说完,觉得自己也太脆弱,把魔尊的脸都丢了,不好意思地别开脸,站起来拍拍衣上尘土。
“你爱在这当蘑菇就当蘑菇吧,我先走了哈。”
君朝露泪如雨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颤抖着喊了声“师尊”。
他竭力定住心神,问:“师尊想去干什么?”
江念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干清微。”
第101章 她想送他
一见江念离开, 坟头砰地炸裂,君朝露从土坑里爬出,拍拍身上的灰尘, 从怀中拿出一块通信玉简。
他抬腿踢了踢陆鸣与慕曦儿, 这两人一脸安详, 睡得很沉。
确认他们不会醒来,君朝露才靠着墓碑坐在地上, 捂住脸,肩膀微颤。
过了会, 他慢慢放下手,捏着玉简, 恍惚道:“真人……”
谢清欢对这个称呼有一瞬的陌生,“师兄?你的声音……在哭吗?”
君朝露马上否定:“没有!没有的事!”顿了顿,他认真叮嘱,“真人,快去沐浴焚香,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点。师尊要来找你了。”
谢清欢茫然放下玉简, 不懂君朝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到江念要来, 嘴角往上翘了翘,低头看眼今日穿的银袍雪衣。
这是登仙集里江念为他买的, 自从发现江念更喜欢他穿白衣后,他便不怎么换上以前的青袍了。
谢清欢望向窗外,蓝天高阔,白云悠悠。
这儿有他很喜欢天空, 有他很喜欢的颜色, 也有, 他很喜欢的人。
他仰起脸, 浮现一抹苍白的笑意,忍不住又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害怕经历的一切,又是蜃夫人织出的一场幻境。
指尖的伤口粗暴弄破,血珠滴滴答答掉在白玉铺成的地面。
谢清欢笑了笑,感受到疼痛时,才能确定如今所处,并非一场美梦。可是他却觉得经历的一切,比蜃夫人过去织的梦要美好许多。
他忽然生起一股晕眩,靠着墙壁,揉了揉眉心。
青鸾生于天地间,力量与天地同源,如今天道的力量被异物抽走,他也感受到有些虚弱。
“头疼?”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下意识轻轻“嗯”了声。
江念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想起一开始金丹碎裂也咬牙不吭声的少年,心想,徒弟好像被她越养越娇。她狠狠心,没有走过去,依旧站在原地。
谢清欢睁开眼,“念念?”
江念:“朝露他们都告诉我了。”
谢清欢脸上血色陡然消失,轻“啊”一声,眼中茫然与震惊交错,怔怔望着江念。
江念面无表情,好像在宣判他的死刑,“骗我很好玩吗?清微真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