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默默注视白汽氤氲中的故人,眼神逐渐柔和,忽然,她的手背被轻轻碰了一下。
她回头,对上双温和的眼眸,少年望着她,温声问:“师尊,你还好吗?”
江念:“我好啊。”
沉默片刻,她抿了抿唇,又说:“你别担心我,我知道这是假的。要是你想出去,我这就破开幻境,带你出去。”
谢清欢摇头,“我不想出去。这里很好,”他微微笑了笑,“秀儿?”
江念像被踩到尾巴,抵住他的嘴,“不许叫我秀儿!”她笑了下,弯起眼睛,“不过下次遇到你师伯,可以试试喊他一声石头。”
谢清欢问:“那我还能活吗?”
江念摇头,惋惜道:“估计是不能了,为师会为你备好棺椁的。”
谢清欢嘴角微微翘了翘,莫名为这句话心动,他还未回过神骤然加快的心跳是为什么,就被江念拉到了巷子里面。
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打量着被烟火燎黑的灰墙,水滴石穿的青砖。
沸水烧得白汽氤氲,世人的欢笑闲谈浸在这抹烟火气中。从前他居高山之巅、白云之定,住过白玉仙宫,梧桐玉树,却从来没有这样被拉入烟火中,看到除开漫漫仙途、高山松雪外,另外一种红尘人间。
山中子向其他人得瑟新来的小美鸟,羡艳的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让少年冰雪般的容颜赧得添上抹绮艳之色。
他低垂眉眼,端正坐着。
江念在他碗里塞了一个馄饨,“试试看?”
谢清欢对上少女的眼睛,怔怔咬了口,眉头微微拧了拧。
江念:“你不喜欢吗?”
谢清欢茫然道:“没有味道。”
江念这才想起,他们身在虚假的幻境里,少年自然不能尝出她回忆中的馄饨是什么滋味。她咬了口馄饨,无奈笑一下,“我尝起来也没什么味道,过去太久,差不多忘干净了。”
看她食不知味低头吃馄饨,谢清欢隐隐后悔不该直接点出,他想说几句话安慰江念,但向来口拙,不知如何说出口。
还没等他想出一句话,江念干完一碗没有滋味的馄饨,重新振作精神,玩心大起。
她拉着谢清欢到街上去买灵果,蜃兽与山中子跟在后面。
山中子在后面跑:“念念,你慢点呀,你身上没带灵石,等会怎么付钱?别被别人给扣住啦。”
跑到一个灵果铺,江念财大气粗,选了一包最新鲜的水灵果,让老板给包上。
山中子肉疼地在后面付款,递过去两块灵石。
江念习惯性地表示:“不用找啦。”
山中子震惊地看着她,“不用找?念念,你以为自己家里有矿吗?”
江念笑了一下,“何止?师父,以后我们七好门的入学学费就是一座矿山。”
山中子:“嚯,年轻人真能想,我做梦都不敢这么做啊!”
反正是在幻境中,江念拉着自己的徒弟在街上走来走去,看见合眼缘的东西就买了,山中子跟在她身后付款,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她瞥见街上有件衣料店,挂着件银白长袍。
江念瞥眼谢清欢,对他身上一色青衣有些审美疲劳,准备踏入店内买件新衣。刚迈出一步,她就被山中子拉到一旁。
山中子为难道:“念念,那条披风你还在吧?”
江念:“在呀。”
山中子:“……要不,你把披风还给人家吧,这只鸟太娇贵,我们养不起啊。”
第68章 仅此而已
山中子掏出自己空空的袋子, 很无奈地说:“你看他吃只吃那么好的灵果,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只看得上最贵的美玉坠饰。”
他沉沉叹口气, 瞥眼站在人群的少年。
人来人往, 少年风姿澹澹, 遗世独立,翩然如画。
山中子看着他, 又觉得实在不是这只鸟儿的错。最好的灵果、最美的衣服、最贵的美玉也配不上少年。这是只极好的鸟儿,可惜他们养不起。
老头心中又气又无奈:谁让徒弟把人家抢过来, 还扒拉走他的羽毛呢?但山中子向来偏心到没边,以前江念闯祸, 炸了别人的摊位,他总是提溜着裴翦过去给人当沙包打一顿。
念念怎么会犯错呢?肯定是她师兄怂恿的!
这是老头的口头禅。
现在也是如此,就算觉得自己徒弟不该,到了他嘴里,就变成少年如何矜贵娇气。
山中子昧着良心挑剔,“其实你仔细看看, 他也没那么好, 对吧?”
江念歪头,“我觉得挺好。”
谢清欢察觉到他们的目光, 偏头望来,阳光洒落在平静宁和的眼眸里,衬得他清雅如谪仙。
山中子眼睛发亮,强行揪错, “不漂亮。”
江念:“这还不漂亮啊?”
山中子摇头, 几番打量, 终于找出一点可以说的地方, “不漂亮,脸色太差了,病怏怏的,一看就不是好鸟。”
江念却想起,初遇的时候少年还是雪肤红唇好容貌,这样常年战损debuff,全怪她在渡劫的时候乱了他的心神。
七杀宗有传统,渡劫后她会送徒弟一样宝贝,她送了君朝露隔绝神识的无为障、送慕曦儿金风玉露双剑、送陆鸣鬼道至宝黄泉图。
她送给小徒弟……一颗破损的金丹。
想到这里,江念轻声叹了口气,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其实他以前挺美的,是我弄伤了他。”
如果说原来容颜有十分,现在损减到了八分,但也还是很好看。
山中子“啊”了一声,“你抓他的时候这么激烈吗?是不是用了什么御兽的邪术。”
这下他就算是再昧着良心,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什么,“你怎么、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谢清欢乖乖站在那家衣料店前,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精致美丽,眉眼清冷,不像活人。
老板探出头,几次想出来迎他,但被他身上冰冷的气质所摄,又偷偷把脑袋钻了回去。
江念远远望着他,从他的身影里看出亘古与寂寥的气质。
好像壁画里一个飘渺的背影,或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她从前觉得少年高高在上像庙里的泥塑,现在望着人人看他,却不敢接近他的这幕,又想,也许之前只是没有人敢靠近他而已。
他看上去这么清冷,像月亮上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众人偷偷仰望他,却不敢接近他。
也只有江念,会一把他从云端拉下来,孜孜不倦把这张白纸染上红尘的颜色。
她对渎仙乐此不疲。
谢清欢的目光穿过人群,与她对视。
片刻,他露出一个极轻极淡的笑,眼神看起来柔软极了。
好像一瞬间有了七情六欲,变成鲜活柔软的人。
江念心跳快了两拍,偏头看了山中子一眼,唇角抿出细微的角度,然后朝少年走过去。
山中子揉揉鼻子,心道不妙,徒弟又在打什么坏心眼了。
江念慢慢穿过街道,走到少年面前。
她不懂为何周围的人都对少年又敬又怕。他明明这么乖、这么温柔而善良,还会变成圆滚滚的小鸟,会跳掌心舞、会用柔嫩的小爪爪抓住她的手指,还……非常忠贞柔软。
江念弯起眼睛偷笑了一下,然后故作烦恼状,凑到他耳畔小声说:“唉,你师祖不喜欢你,想要赶你走呢。”
谢清欢霎时睁大眼眸,下意识望向山中子。
山中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见美人眼尾发红,幽幽望着他。
他突然就明白什么叫最难消受美人恩了,美人眼睛一红,他觉得自己也太不是人了!居然赶小美鸟走。
谢清欢攥了攥掌心,轻声说:“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山中子听见他的声音,又是一恍惚,差点就扑过去抓住他道歉了,老头被美色冲击得晕头转向,但手往下一摸摸到空荡荡的钱包,霎时就醒来了——
没钱!没钱养什么美鸟!
他强行别开目光,不管一脸受伤的小美鸟,说:“咳咳,念念,你把羽毛还给人家吧。”
江念“哦”了一声,从储物袋里拿出翠羽披风,还给谢清欢。
谢清欢没有接,定定看着她,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山中子捂住发痛的胸口,长叹一口气,“小鸟,你哪里都好。”
就是……养不起了罢了。
这就是穷酸小宗门的悲哀了,明明有了上好的灵兽,结果败在一颗水灵果上面。一颗灵果难倒英雄好汉。
山中子眼神闪烁,不敢看他,只怕自己一看就心软,给家里迎回来一个财神爷。
“念念,快,还给他。”
江念“哎嘿”一声,对逗哭她徒弟乐在其中,把披风塞到谢清欢怀中,也不管他收不收了,就硬塞。
山中子:“小鸟,这事是念念不地道,不该在路上把你抢回来,不该扒走你的毛,要不水灵果白送你也不收钱了,你去找个大宗门待着吧?”
江念张大眼睛,吃惊地问:“什么?师父你还想收钱?”
这也太黑了吧。
山中子心疼地“嘶”一口气:“不收、不收!我没那么心黑。唉,小鸟,你这么好,是我们这样的小地方配不上你,你应该去九华山那种大宗门的,他们一定会欢迎你。水灵果就当路费吧?”
谢清欢看眼怀中的翠羽披风,小声说:“若我不想走呢?”
江念:“你不是一直想去九华山吗?”
谢清欢抬起红红的眼睛,无声望她一眼,然后垂下眉眼,什么话都没有说,抱起轻软华丽的披风,落寞地转身离开。
他转身的瞬间,江念好像看到他眼尾有一滴晶莹滴落,但又恍惚是错觉。
江念一怔:就、就这么走啦?
一说起九华山,他就要走!
她边觉得自己故意弄哭人家不地道,又一边觉得,亏她还以为这只小鸟忠贞好鸟,结果真试着松开手,他就要飞到九华山去了。
就有点气。
看着他的背影没入熙攘的人群,江念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双手绞在一起,踌躇立在衣料店门口。那条银白的衣袍还挂在里面,云纱制的,上面用墨绿的线绣有松柏,金线绣云纹与鹤纹,十分华美,只有神姿高彻的仙君,才配得上这袭银袍。
江念站在店门口,皱着眉,有些心烦意乱。
山中子小心问:“念念?”
江念幽怨地看他一眼,继续发呆,一会心想徒弟也不一定是真走了,只是去幻境外面真等自己而已,一边又想,九华山,又是九华山!九华山到底有什么好的嘛,干嘛这么喜欢九华山。
山中子叹口气,“念念,要不我们去把鸟儿追回来吧?”
江念凶巴巴地说:“不许追!”
山中子忍痛说:“哎,不就是几颗水灵果嘛,也不是养不起,只要我们天天出去抓妖兽卖钱,或者去接一些委托,或者……总之,赚钱的法子千千万,养一只鸟总是有办法的!”
他抓住江念的手腕,牵着她往前走,“走吧走吧,难得见你这么喜欢一只鸟,唉,费钱就费钱吧,反正念念以后是要求大道登仙途的,比九华山的仙长还厉害,那肯定是得要有只气派的灵兽,是不是?”
江念:“我不要他。”
山中子继续拉她,碎碎念:“斗气做什么呢?你看鸟儿多好,到时候别人骑剑,你骑鸟,嚯,多威风!”
然而一直走到街道尽头,他们也没有找到谢清欢的身影。
山中子仰头看远处仙人云集的登仙集,焦急地说:“鸟儿不会是飞到最上面找别的宗门了吧,那可就难办了。”
上面哪个宗门他们都惹不起。
江念终于想起蜃兽,在幻境中,蜃兽应该无所不知。她看蜃兽一眼,微微挑眉,属于魔尊的威压让青年脸色一变。
蜃兽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旁边小巷,“在那边。”
山中子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这小子,早知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蜃兽撇撇嘴,屈辱地一扭头
江念站在巷口,看见谢清欢时,微微蹙眉,心中涌现十分复杂的情绪。
他站在馄饨摊前,低头和老板说什么,然后接过老板递来的锅勺,捞起一碗馄饨,放在公鸡碗里。点点灵光在他周围萦绕,他看起来衣不染尘,却站在烟火中。
谢清欢捧起热腾腾的馄饨,致谢以后,手指掠过青色的光,点了点老板的眉心,收起术法,然后慢慢转身,看见了站在巷口的少女。
他大概没有想到江念会过来找自己,也怔住了,神色变得又委屈又欢喜。
山中子高兴地跑过来,“小鸟,你是喜欢吃馄饨吗?那不早说?喜欢吃馄饨好啊,馄饨又便宜,又好吃。”
谢清欢把馄饨放在桌上,对江念道:“这碗有味道。”
江念怔了怔:“什么?”
谢清欢摩挲光滑的遗骨,说:“过去的事,你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并没有,有一种古术……”他突然掩唇咳了咳,露出一个微笑:“你尝一尝,这碗是有味道的。”
江念低头吃了一个馄饨,薄薄面皮包裹饱满肉馅,一口咬下去,鲜美咸香的汁水迸开。这碗几百年前的馄饨,物是人非,做馄饨的人、吃馄饨的人早就不在世上,连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做梦梦见时也尝不出口味。
现在居然真的有滋有味重新摆在了她的眼前。
江念吃了一个后,放下筷子,没有再吃下去,而是沉默着看了眼谢清欢。
少年紧张问:“是不好吃吗?”
江念有许多话想说,开口却是:“你不是要去九华山吗?怎么留在这做馄饨?”
话音刚落,谢清欢定定看着她,眼圈又慢慢红了。
半晌,他才开口:“九华山……没有这样的馄饨,我不想去九华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