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鸦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他盈满无助和渴盼的双瞳,并未有任何表示。
弹珠虽美,却远不如易岺的眼睛。
易岺的额头慢慢流下几滴冷汗,唇色也变得苍白。那些绑匪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然后把满腔愤怒宣泄在他身上。如果现在不逃走,那么接下来他将被推入污浊的深渊。
他飞快斟酌着劝说的话,甚至做好了用一颗眼珠去交换自由的准备。
那只小乌鸦却忽然迈着小方步走到易岺脚边,锋利的爪子只是轻轻一划就勾断了缠绕在他脚踝上的绳索。然后它又走到易岺身后,同样勾断了对方手腕上的绳索。
它忠实地执行了这笔交易。
它甚至飞出气窗,绕到外面那间库房,用爪子帮易岺打开了反锁的门。
看见这扇豁然洞开的门,以及从门外投射进来的银白月辉,易岺差点喜极而泣。
“谢谢你小乌鸦!回家之后,我一定把全世界最漂亮的弹珠都买来送给你。”
小乌鸦飞在半空引路,易岺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并许下诚挚的诺言。
“嘎嘎。”小乌鸦叫了两声,似在呼应,又似在告别,然后它便越飞越高,彻底消失在星芒点点的夜空中。
第2章
十五年后,一名身体瘦弱,面容苍白的年轻女子脚步虚浮地走进城西公园。
她低头看着手机,口中喃喃自语:“厕所旁榕树下……难道不是这里吗?”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公厕,而公厕周围是一片绿地,绿地上矗立着几株修剪得宜的松柏,根本没有榕树。头顶的烈日洒下灼灼金芒,树上的蝉儿在金芒中急促嘶鸣,炎热的天气和嘈杂的环境令人心头发慌。
年轻女子浑身都是冷汗,似是十分不舒服。她捂住腹部,慢慢蹲了下去。
就在这时,头顶的烈日消失了,周围的蝉鸣也戛然而止,一片阴凉从空中落下。女子抬头一看,表情顿时骇然。
只见公厕旁竟不知何时长出一株巨树,它的树冠延展开来足足有数千平米,竟然广袤得遮天蔽日。它投下的阴影把周围的一切都吞噬了,繁茂的枝叶间溢出团团浓雾,朦胧了边界。
女子站在原地左右环顾,竟然看不见树冠的尽头,也看不见头顶的天空。这里仿佛自成一界,而这棵榕树便是支撑这个世界的天柱。
莫名出现在手机里的短信竟然是真的!兰华城黑暗圣地的传说竟然也是真的!
这是一棵从古至今被异教徒奉为神明的树,在树下献出灵魂便能实现所有愿望。
年轻女子捂着腹部跌坐在地,眼中涌出酸楚的热泪,嘴角却带着解脱般的笑容。
她看向手机屏幕,那上面显现出一条宣传短信:【你可曾被人伤到体无完肤?你可曾被人逼到走投无路?你可曾被背叛、被出卖、被抛弃、被毁灭?
如果你曾,那么请来城西公园厕所旁榕树下,小乌鸦将竭诚为你服务!】
这条短信是在今天忽然冒出来的,发送号码是一片空白。
倘若换一个人,他必定会认为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骚扰短信,没什么好在意的,但年轻女子却只是看了一眼就着魔般地陷了进去。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尖一般扎在女子心头。她早已被人伤到体无完肤,也已经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曾无数次地被背叛、被出卖、被抛弃、被毁灭。
她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算作是一个人。
还是姐姐说得对,她顶多是一团烂泥!一团被人捏圆搓扁,随意践踏,扶都扶不起,也抹不上墙的烂泥。她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浪费空气。
年轻女子低喘着笑了两声,目中全是自嘲和苍凉。
她低下头翻找包包里的东西,完全没注意到弥散着浓雾的枝杈上,一只小乌鸦正歪着脑袋静静打量她。
很快,女子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把水果刀,刀刃被精心打磨过,非常锋利。
女子握住刀柄,来来回回在手腕上比划,仿佛在寻找从哪里割开。
她是兰华城土生土长的人,她自然也听说过黑暗圣地的传说。在这里自杀的人,会有神明吞噬掉他们的灵魂,然后帮他们去复仇。这是一种等价交换,或者说献祭的仪式。
无论生前曾遭受多么巨大的伤害和冤屈,神明都会一一了结。祂会让扭曲的灵魂获得永远的平静。
女人便是来自杀的。她没有办法拯救自己,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不,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神明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祂听见了她灵魂深处的绝望呐喊,然后如约前来。这个雾气弥漫的异界就是神明的居所。神明此刻正立于云端之上,静静观望祂的信徒。只要这信徒献上足够的诚意,祂就会降下神迹。
想到这里,女子不再犹豫,手上一个用力便要划断自己的动脉,然而在刀刃入肉前的一秒钟,她竟猝不及防地晕倒过去。
一只小乌鸦扇动翅膀,扑簌簌地落在女人身上,小短喙叼起水果刀,脑袋用力一甩,便把刀远远丢了出去。
然后它仰起头,冲大榕树嘎嘎叫了两声。
榕树的枝杈也跟着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它的鸣叫,然后便有两根枝条探下来,茂密的叶片轻轻扫过年轻女子的脑袋,像是温柔的长辈在抚慰受伤哭泣的小辈。
女子晕倒时仍然紧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松开,露出恬淡安详的睡颜。她似乎正沉浸在一个美梦里。
叶片继续轻抚女子的脑袋,把她隐藏在脑海中的一切记忆都提炼成一颗小小的光球,从颅顶取出。
然后,这些叶片就托着光球,递送到小乌鸦面前。
小乌鸦向后蹦跶了几下,似在躲避光球,却被几根枝条抓住小细腿儿和小翅膀,禁锢在原地,然后又被掰开短喙,硬把光球塞进它本就鼓鼓囊囊的小肚子里。
“嘎嘎!”小乌鸦气急败坏地叫了两声,再张口时竟然变成了脆生生的女音:“好苦好苦!呸呸呸!”
“苦也要给我吃掉。”巨大的树冠中回荡着一道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
小乌鸦用翅膀捂住肚皮,短喙一开一合,发出yueyue的声音。它快吐了。
“这个女人的记忆怎么这么苦呀!”小乌鸦黑豆般的眼珠里沁出几滴泪。
“乖,爸爸给你吃糖。”一根枝条从树冠里伸出,叶片上托着一颗粉红色的糖果球。
小乌鸦连忙把糖果球叼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碎。
叶片顺势揉了揉它圆圆的小脑袋,慈爱地说道:“去吧,早点完成这位信徒的心愿,你就可以早点回来陪爸爸。没有你在身边叽叽呱呱说话,爸爸会很寂寞的。”
“好吧好吧,我去了。”小乌鸦原地转了一圈,竟幻化成晕倒女子的模样。这幻化不是简单的看着一样,而是从长相到记忆,乃至于体表的每一颗痣、每一条疤、每一道伤,都原原本本地复刻。哪怕是女子最亲近的人来了也找不出破绽。
小乌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人类身体,表情有些嫌弃,却还是捡起女子的包包和手机,准备离开榕树爸爸的领域。
“芽芽,去了外面别欺负小猫小狗。”大榕树不放心地交代。
小乌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也别偷亮晶晶的东西,尤其是商场里那些珠宝。偷东西是犯法的,被人类抓住了,爸爸还得去警察局捞你,那很丢人的!”大榕树不厌其烦地交代。
“我不会被抓住的,你放心吧。”小乌鸦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
大榕树更不放心了。它用枝条抹了抹粗壮的树干。如果幻化成人形,它大概在扶额叹息。
“最最重要的一点,你千万别抠人类的眼珠子,那是要坐牢的!”大榕树尤为慎重地交代。
十几年前,小乌鸦差点抠走一个人类小孩的眼珠。从它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大榕树默默流下了满头冷汗。所幸那人类小孩非常聪明,懂得跟小乌鸦周旋,否则就变成瞎子了。
如果成精之后没有大榕树的管教,小乌鸦一定会变成无恶不作的魔头。
眼下,这只魔头正一边疾走一边不耐烦地说道:“安啦安啦,我不会抠别人眼珠子啦!我已经见过世界上最美的眼睛,一般人的浑浊眼珠子我才看不上呢!戴了再漂亮的美瞳我也看不上!”
“看上了也不能抠,否则爸爸打你屁股!”大榕树故作凶狠地威胁一句。
然而小乌鸦已经走出浓雾,不见了身影。
“切,我才不会抠。当我傻呢,抠走了眼珠子,它们就烂掉了,还会发臭。”站在公园门口等车的乌鸦少女嘴里嘟嘟囔囔:“我会把那个人弄到手。我要让他日日夜夜待在我身边,用漂亮的眼珠子时时刻刻看着我。”
想到多年前那个眼瞳里盈满泪光,美得宛若梦境的少年,小乌鸦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几辆汽车忽然停在小乌鸦面前,一名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子从车里跳下来,身后跟着几名黑衣壮汉。
他们迅速将小乌鸦包围,然后抓住她的手脚,抬上最前面那辆车。
原本拳头已经硬了的小乌鸦立刻卸掉防备。这个女人她认识。
路边的民众大声呵斥:“你们干什么?绑架吗?我们要报警了!”
“我是她姐姐!她要自杀,我不把她绑回去,她要是死了,你们负责啊?”高挑女子把小乌鸦的衣袖卷上去,露出她满是刀痕的手臂。有些刀痕已经愈合,留下丑陋的疤,有些刀痕还在渗血,可见是刚割开的。
而小乌鸦也没有挣扎。吃掉了年轻女子的记忆,她知道这人的确是女子的亲姐姐,两人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
高挑女子打开手机,调出姐妹俩的合照,展示给围观民众。
堵住车辆的民众这才退让到两旁。
小乌鸦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被抬上车,塞进后座。高挑女子钻进车厢,语气冷厉:“老赵,把车门全都给我锁死!”
咔哒几声轻响,这辆车的车门就全都锁死了。
高挑女子举起手机,咄咄逼人地问:“这条短信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你要走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什么叫做对不起我,让我忘了你?你是不是又要自杀?为了那么一个垃圾玩意儿,你三番四次地寻死,你贱不贱?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自己不去上大学也要供你上大学,自己一天打四份工也不让你在外面吃一点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为了一个杂碎这样糟蹋自己,你他妈脑子进屎了?如果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爸妈死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扔进土坑里和他们一起埋了!你对得起我吗?啊?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吗?啊?”
高挑女子表情是狰狞的,语气是凶狠的,眼里却盈满无助的泪光。
她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执迷不悟的妹妹怎么办了。
“去易氏医疗科技中心。”高挑女子朝司机老赵冷声下令。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低声下气地说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在心理学这一领域,没人能比得上你。你被你爸送出国的那几年,我帮你做了很多事。你要搞你后妈,我也出过力。
我能有今天的家业的确多亏了你的提携,可我实实在在帮过你,这个你无法否认吧?治好我妹妹,咱们就两清了,可以吗?易先生,我待会儿当面给你磕头,这样行不行?”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高挑女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放心了。
小乌鸦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后排座位,全程没说话,表情是脆弱而又哀伤的,黑漆漆的眼瞳却会在不经意间放射出狡黠的光芒。
第3章
浴室里的水声停止了。
片刻后,布满水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块浴巾,湿漉漉的头发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流下,流过宽阔的胸膛,紧致的腹肌,劲瘦的腰,最终没入两条深邃的人鱼线。
做完实验留下的刺鼻气味,终于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男人常年待在研究室,不怎么照射阳光,因此皮肤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健康并未受到影响,反倒比普通人更注重体育锻炼。他看似消瘦,实则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拥有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
他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头发,摆放在他身后的一面穿衣镜映照出他的背影。
原本也该是一片苍白的光裸脊背,此刻却蔓延着一团触目惊心的黑色油墨。这油墨是由纹身师以疼痛为代价,一针一针刺入皮肉而来。这蘸着血的每一针,最终都绘成了一只双翅展开,利爪曲起,做飞扑状的乌鸦。
乌鸦是瘟疫之鸟,也是死神的信使,更是灾难来临的预兆。
而男人背上的这只乌鸦,其邪恶的气息比种种传说更为浓烈。它锐利有神的双眸凝着淡淡的血色,异常锋利的爪尖像是能轻易剖开一切活物的肚腹。
谁也无法想象,在如此苍白的一具躯体之上,竟会烙印着这么一幅狰狞可怖的纹身。那巨大的,纯黑的,延展开来的鸦羽,像是一双恶魔的翅膀,正从男人体内破腔而出。
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男人最终竟穿上了一件白大褂,彰显出他神圣的职业。他是一名医生,而医生还有另外一个充满温情的称号——白衣天使。
天使的身上镌刻着死神的信使,这样的画面既怪诞又充满着危险的气息。
男人吹干头发,戴上金丝眼镜,原本如刀刻一般深邃且极具侵略性的俊美五官,只在转瞬间就变得儒雅而又温和。
谁也无法相信,这种气质上堪称翻天覆地的改变,竟然只是因为遮住了一双琥珀色的锐利眼眸。
就在这时,男人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林秀松】三个字。
“在我的办公室等着,我五分钟之后就到。”男人语气淡淡地吩咐。
挂断电话之后,他打开抽屉,取出手表、袖扣、领带等物,慢条斯理又认真细致地戴上。
五分钟到了,男人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步的林秀松连忙迎上去,干涩的嗓音充满焦虑:“易先生,我妹妹和几个保镖在你的办公室里,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一聊好吗?”
气质温和儒雅的男人随手便打开了隔壁一间办公室的门。
“请坐。”他率先坐在主位,过于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