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抽空见我。”心中的焦虑淡去后,林秀松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几分紧张和惧怕。人人都说易岺和蔼可亲,温文尔雅,是最为典型的绅士,但是只有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剖开之后全是黑的。
想起曾经那些往事,林秀松垂下头,躲开了易岺的目光。
她曾被迫给易岺的父亲当过几年情妇。那个老东西喜欢虐待人,常常把她弄得浑身青紫,遍体鳞伤。但妹妹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家里的房子又被亲戚偷偷卖掉,拿不回产权。她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后来,易岺找上她,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再后来,易岺的父亲心脏病突发,死了。易岺的后母得了神经病,被关进了疯人院。曾经打压、谋害、放逐过易岺的那些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反倒是林秀松,乘着易岺的东风,创办了自己的潮牌公司,现在也算是知名女企业家。
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男人,她竟止不住的心里发憷。
“我,我先给你说说我妹妹的情况吧。”林秀松咽了咽口水,不无懊悔地说道:“是我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这种险恶,她早已在易岺身上领教过,所以这些年,她从不吃男人的亏。
“她男朋友是个垃圾,很喜欢在外面乱搞,从来不工作,整天就是泡酒吧打游戏,没钱了就伸手管我妹妹要。我妹妹不但包他吃,包他住,包他买各种奢侈品,还得当他的出气筒,动不动就挨打。”
林秀松压了压心里的火气,继续说道:“他下手很重,有一次拿凳子砸破了我妹妹的脑袋,害得我妹妹昏迷了三四天才醒,头上缝了十几针。我当时都快气疯了,强迫他们分手,还把我妹妹带回家关起来。你猜我妹妹怎么对付我的?”
她拿出手机,指尖微颤地点开了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里,一名年轻女子一边撞墙一边对摄像头喊道:“姐姐,求你放我回去。我要跟浩伟在一起!我不能没有他!”
女子是真的不遗余力地往墙上撞,一下一下砰砰作响,鲜血一团一团溅在雪白的墙壁上,画面触目惊心。如果再来几下,女子的头骨肯定会裂开。对于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生命,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想回到男朋友身边。
似乎没有那个男人,她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看见这段监控视频,林秀松的牙齿都咬紧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继续道:“后来我不得不把她放了回去。哪知道那个垃圾反倒主动跟她提了分手,还把她赶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住着我妹妹的房子,分手之后却把我妹妹赶走,呵——”
林秀松低笑一声,表情却特别狰狞。她磨了磨后槽牙,像是恨不得把那个渣男生吞活剥。
易岺一直沉默地聆听,并未半途插话。他的面容是温和的,眼神是抚慰的,倘若不曾见过他最冷酷的一面,林秀松一定能从他身上获得平静的力量。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太过温柔的男人,嘴角略一上扬,便会带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现在,林秀松却连看都不敢看他,只能自己努力调整呼吸,用压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我原以为分手之后,我妹妹就能慢慢走出来。但是并没有。她开始自残,一刀一刀往身上割,割得鲜血淋漓,然后拍照发给那个垃圾看。她想让对方知道,她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那个垃圾看见照片一点也没心软,还鼓励她自杀。你知道吗?他竟然对我妹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死给我看。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相信你。’他说他受过很重的情伤,再也不敢相信任何女人。于是我妹妹为了抚平他的情伤,就真的自杀了,一次、两次、三次,吃安眠药、上吊、烧炭,还每一次都会把自杀视频录下来,发给那个垃圾。”
林秀松的眼圈已经红透了,嗓音里也满是恐惧的颤抖:“我一次又一次把她救回来,她一次又一次的用死去证明她的爱。我太累了,也太怕了!我担心哪天要是照顾不过来,她就真的死了。我每天都做噩梦,梦里全是她的血。”
林秀松摊开双手,瞳孔里溢出惊惶之色。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后来,那个垃圾好像看见了她的诚意,又跟她复合了,我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他妈亲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竟然会觉得庆幸!我他妈也快被那个垃圾逼疯了!”
林秀松握紧双拳,带着切齿的恨意如是说道。
她抬起通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缓慢却坚定地提出要求:“易先生,请你把我妹妹的记忆抹除吧,或者干脆给她编造一个新的记忆。让她彻彻底底忘掉那个垃圾。”
林秀松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吧。她再这样下去会死的。那个男人会彻底毁了她!”
易岺伸出手,做了一个搀扶的动作,却并没有真的扶起林秀松。他交叠在一起的双腿偏了偏,似乎想避开林秀松的跪拜,却也没有真的避开。
他的温柔以及谦和有礼,都是一种假象。
他垂眸看着林秀松的发顶,淡淡说道:“你妹妹被PUA了,这是一种精神控制的方法。不需要抹除记忆,那样会对她的大脑造成一定的损伤。我会给她做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而你必须把她看管好,不要让她再跟那个男人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触,见面、发短信、打电话,全部禁止。”
“好的,我明白,我会管好她。”林秀松连连点头,紧绷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只要易岺愿意出手,妹妹的病就一定能治好。论起精神控制,易岺才是宗师。
两人聊完便起身往外走。
与此同时,小乌鸦,也就是乌芽芽,已经脱掉鞋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隔壁办公室的一张睡椅上。她把双手放置在腹部,来来回回抚摸了几遍,眸色暗了又暗。
她当然知道林秀竹的姐姐和那个心理医生在聊什么,无非是林秀竹为了男朋友寻死觅活那些事。
但两人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林秀竹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她又一次怀孕了,而她的男朋友于浩伟对她说:“你怎么像条母狗一样,一艹就怀孕?你自己算一算,这都是第几次了?要不这样吧,你把这个孩子连同你的子宫一起摘掉,我就相信你是真的爱我。等你从医院里出来,我就跟你结婚。”
林秀竹真的相信了。她找了一家黑诊所,把这个孩子,连同自己的子宫全都摘除了。在此之前,她已经为男朋友堕了四次胎。
从黑诊所里出来的时候,她下面还在源源不断地淌血,淌着她的血,也淌着孩子的血。她给于浩伟打电话,想说我们结婚吧,可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于浩伟和另一个女人的喘息声。
这喘息声,林秀竹曾无数次地听见过,甚至当场抓住过。她应该早已麻木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摸着自己鲜血淋漓却空空如也的腹腔,竟头一次对于浩伟产生了恨意,这恨意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汹涌而来。
得到这段记忆的乌芽芽五官拧在一起,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她用粉红的舌尖舔舔牙床,又戳戳腮帮子,把脸颊弄得一鼓一鼓的。直到现在,她还能尝到那段记忆留下的苦涩滋味儿。
一个未婚女性失去子宫意味着什么,连她这只小乌鸦都懂。其实拯救已经来不及了,林秀竹早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被于浩伟毁掉。
当乌芽芽想得出神时,一名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男人缓步走进办公室。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而易岺尤其擅长观察一个人的眼睛。
推开门之前,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双如枯井一般无波无澜的死寂眼眸,亦或者烧至灰烬再无一丝余温的冰冷瞳孔。但是并没有。
他看见了一双过于朝气蓬勃,过于明亮清透,过于灵性盎然的眼眸。女孩的脸庞是苍白憔悴的,身体是瘦弱不堪的,露在外面的手腕布满自残的伤痕,可见生理和心理状况都十分糟糕。
但是,仅凭这双眼睛,易岺就知道,情况与林秀松的描述完全不符。
易岺立刻转过身,冲守在外面的林秀松说道:“你进来看看。”
第4章
当易岺观察乌芽芽时,乌芽芽也在观察易岺。
她原本舒舒服服地躺在睡椅上,却在看见易岺的一瞬间猛然半坐起身,口中惊呼:“小弹珠!”
这个容貌俊美,气质儒雅的男人,不就是十几年前被她遗失的那颗小弹珠吗?他长高了,长大了,雌雄莫辨的脸庞早已褪去那点看似孱弱的青涩,变得成熟硬朗。他的身体也不似以往那般纤细,反倒格外挺拔精壮。
他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唯一不变的还是这双暗含幽蓝流光的琥珀色眼瞳。
不,这双眼瞳也变了。它们比多年前更神秘莫测,也更深邃迷人。
隔着玻璃镜片,乌芽芽专注地看着这双眼瞳。
她脱口而出的那声“小弹珠”令易岺微微皱眉。
不过,他并未在意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只是侧过身子,让林秀松进入办公室。
“易先生,怎么了?”林秀松紧张不安地询问,末了握住妹妹的手,柔声安抚:“小竹,这是易先生。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他能帮到你。你心里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会开导你。姐姐在外面等你,你别害怕。”
她轻轻抚摸妹妹枯黄干燥的发丝,眼眶和鼻头一阵发酸。
就在两年前,妹妹的头发还是顺滑如缎,润泽有光的。那时她多么健康,单纯,开朗,哪像现在,整个人瘦得都快脱相了。
把妹妹抱在怀里的时候,林秀松都害怕把人给揉碎。
看见林秀松发红的眼睛,乌芽芽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外面打工。
于是她立刻找回了打工人的自觉,鼻尖一皱,眼睛一眨,转瞬便流出两行泪水。她垂下头,默默吞咽着这些泪水,仿佛不愿意对姐姐有所回应,却又在数秒钟后苍白无力地答了一句“嗯”。
她仿佛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安排,都只是麻木的配合。反正她已经这样了,再也好不了了。
林秀松见不得她这副形如枯槁的模样,眼眸也跟着湿润了。她抱紧妹妹过于瘦弱的身体,哀求道:“你要相信易先生,他一定能帮到你。你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
她一下一下揉着妹妹的后脑勺,眼泪越掉越多。
乌芽芽不得不陪她一起演戏,也争先恐后地落泪。
她从不担心会在人类面前露出破绽,因为她对自己精湛的演技很有信心。一秒钟之内,眼泪说来就来,这样的功底连影后都赶不上!想到这里,乌芽芽忍不住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
林秀松抱着她,这样的小动作不会被旁人发现。
然而,站在一旁的易岺却露出兴味的神色。
经过林秀松的辨认,这个女孩的确是林秀竹,不是别的什么人。但她却又与林秀松口中的林秀竹完全不一样。
她的眼睛在流泪,一颗接一颗,仿佛无穷无尽。她的眉头始终紧皱,一副深切哀伤的模样。
但易岺知道,这些眼泪和哀伤都是假的。
一个真正被伤害到体无完肤,乃至于失去存活的信念的人,她的眼瞳必然是充满痛楚的,她的泪珠必然是浑浊冰冷的,如果捻一颗放进嘴里,还能品尝到比普通人的眼泪更苦涩的滋味。
易岺其实并不是心理医生,只是精通心理学而已。他的主职是科研。但他见过太多深陷于绝望之中的人,所以他知道伤到深处落下的泪到底是什么形状。
但林秀竹的眼泪不一样。
她只是单纯的掉泪,就像阴天会下雨,泉水会奔涌一般自然。她再怎么伪装也无法抹去这双漆黑瞳孔里过于澎湃也过于丰沛的朝气,以至于她落下的眼泪都饱含着清新的生命力。
易岺从不哭泣,更憎恶别人在自己面前哭泣。这些年,残酷的现实早已教会他一个道理——眼泪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他不讨厌林秀竹哭泣的脸庞。他甚至觉得这个人假装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十分有趣。
他缓缓在一旁落座,交叠起修长的双腿,静静观察这个特殊的病人。
感知到易岺的靠近,乌芽芽漆黑的眼珠子忍不住滴溜溜地转起来。她特别想看这人漂亮的眼睛,但她现在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人,她必须从雇主那里赚取魂力,所以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渴望,尽职尽责地做好林秀竹。
她把脸埋进林秀松的颈窝,将脏兮兮的眼泪全部涂抹在对方的衣领上。
易岺打开抽屉,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准备做问询记录。他始终盯着林秀竹,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双过于闪亮清透的眼眸,以及某些细小却难掩调皮的动作,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多次寻死觅活的自杀者身上。
【PUA深度受害者林秀竹】易岺写下这段文字,停顿片刻后又打上一个问号。在他这里,林秀竹的身份尚且存疑。
他思忖片刻,又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第二人格】,然后也打了一个问号。
林秀竹受到伤害之后分裂出多重人格的可能性很大,但到底是不是此类情况还需要进行深入的诊断。
定下治疗的基调后,易岺语气平静地说道:“好了,家属可以离开了。”
林秀松连忙抹掉眼泪,又用力抱了妹妹一下,这才推门出去。她肩头被乌芽芽枕着的那块布料,颜色比周围的布料略深一些,像是打湿了,上面还沾着一团亮晶晶黏糊糊的液体。
乌芽芽毫不愧疚地看着这团液体,也没有开口提醒姐姐。门关上之后,她从包包里取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涕。
演技太好了就是这样,容易入戏。
她不无骄傲地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易岺默默观察她,然后勾着唇角在笔记本上写道:【第二人格是否承受了主人格的心理创伤?】
他抬眸看了看正来回挪动腰后的靠枕,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的乌芽芽,继续书写:【完全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在易岺看来,这是一个未曾被伤害过的灵魂。她的色调很明亮。
乌芽芽终于把靠枕摆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发出满足的叹息。她今天心情超级好,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小弹珠。
她转过头,认认真真看向易岺,易岺却看向她布满刀痕的手腕。
诶,这个手太难看了,得藏起来!乌芽芽连忙把手缩进衣袖。
易岺却忽然说道:“不用隐藏,这不是绝望的印记,也不是痛苦的疤痕,而是你的潜意识在向外界发送求救的信号。你不是在伤害自己,而是在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