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盛子打了个哆嗦, 赶紧低头:“奴才告退。”
等他退下, 胤禛望着窗外, 突然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如同数年前中秋之夜,被人推入河中的那种冰冷。
他扶住桌案,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支撑摇摇欲坠的身躯。
刚刚失去了他的皇阿玛,而现在, 又要失去了自己的额娘了吗?
***
深夜, 魏瑢在书房里。
无论外头怎么样风云变幻,她作为一个还有几个月就要出嫁联姻的格格,生活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每天枯燥地学习着琴棋书画和各种礼仪规矩。
给康熙守灵这种荣耀轮不到她, 只在长春宫内设了桌案,每天固定时辰对着乾清宫的方向跪拜就行了。
这天晚上,她如平常地洗漱完毕,看了会儿书,准备去歇息。
突然后头窗户传来了响动。
有人在敲窗户。
魏瑢来到窗边,透过缝隙,一眼就看到了胤禛。
魏瑢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胤禛第二次潜入长春宫找自己了。
他知不知道这种行为非常糟糕!一不小心就会连累得他身败名裂。
她推开窗户,刚想说什么,可看清楚胤禛的表情,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地变成了:“你怎么了?”
胤禛的表情苍白又脆弱,看着让人心颤。
她打开窗户,胤禛却并没有翻窗进入,只是站在窗外看着她。那眼神带着死寂的阴郁,阴郁的冰层下却又燃烧着灼烈的火焰。
被他眼神看得发慌,魏瑢忍不住再次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这种阴郁寒气,就算是替康熙哭灵守孝辛苦,也不可能变成这样吧。
毕竟康熙也走了好些天,再加上之前重度昏迷的那些日子,再痛苦也应该走出来了。
胤禛咬牙,“我只是难受,原来亲人的失去是这么的难受。”说话的时候,他双手掰在窗台上,青筋暴露,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魏瑢情不自禁伸出手,覆盖在他的手上。
纵然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她已经决心放弃这段感情,安心出嫁和亲了,此时此刻,却控制不住地怜惜着他。
“你信佛法,当知道,世上总有无奈之事,便是血脉亲缘,也终究有走到尽头的一日。”
魏瑢只以为他还是伤心康熙之死,温声开解着。
胤禛低着头,“我只是难以相信,血脉亲缘,天下间都说是至纯至善之情,也会变成恶缘吗?”
魏瑢觉得话题有些不对劲儿,血脉亲缘变恶缘?难不成是他终于发现太子弑父的真相了!所以控制不住内心的崩溃?
魏瑢想了想,“纵然是血脉亲缘,有时候也会扭曲恶化,毕竟孩子不能选择父母,而父母也无法选择孩子。”
胤禛苦笑,“便是成了恶缘,这世上只有儿女的过错,岂能是父母的罪过吗?”
“那也未必。”魏瑢蹙眉,“子女生于世上,又不是他自己要求出生的。”
在这个时代,孝道是占据绝对的大义。任何人胆敢非议孝字,等同谋反,大逆不道。
但后世的人就没有这么多束缚了,很多父母并没有那么爱孩子,当然反过来也一样。不然那什么父母皆祸害之类的豆瓣小组是怎么来的。
在魏瑢看来,太子与康熙之间,闹到最后,并不都是太子的错,康熙对儿子的不信任,对成年儿子的忌惮,也占了很大部分。
“也许就是缘分不佳,送子观音送错了人吧。”魏瑢努力用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说法开解着。
“多谢你的体谅。”胤禛低头,吃吃笑了起来。大约他真的就是被送错了的那个。
魏瑢看着他眸中隐含癫狂的模样,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太子人设崩塌,对他来说有这么崩溃吗?
冷不防,胤禛扣住她的手,将人往前一拉,两人隔着窗户,抱在一起。
将头埋在她肩膀上,胤禛声音带着哽咽,“我没有想到,大概期盼地太久,事到临头却是这般结果……”
他声音渐渐低沉模糊。
魏瑢身体僵硬了一瞬,渐渐放松下来,仔细分辨,
“为什么要这样……”
“我尽力了,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只有你了!”
“幸而还有你!”
……
魏瑢突然觉得心疼起来,为他这般崩溃的痛苦。这种感同身受的滋味让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喜欢他的。
这段激烈的情绪来的突兀,结束的迅速。不必魏瑢说什么,胤禛很快恢复了冷静,放开了她。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所有过的最激烈的感情表达了,魏瑢甚至能看得出,他眼眶泛红。
坚强冷静的人露出脆弱的一面,总是格外让人心疼。
魏瑢只觉得心脏抽紧。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亲的。”胤禛再次重复道。
“你要怎么办?”魏瑢问道。
只是一个拥抱,一份心疼,原本坚定的和亲的念头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无论是从太子那边下手,还是从策妄那边下手,都有可行之处。倘若两条路都走不通……”胤禛凝望着她,“我可以带你走。”
他抬手抚摸着她脸颊。
这是他最眷恋的一份感情了,万万不可能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如今的他,在日渐沉稳的表象下,依然有股冲动的热血。
“只是……”魏瑢还想说什么。
没等开口,突然被接近的身影堵住了。
感到唇边传来的温热触感,魏瑢瞪大了眼睛。
他亲地专注入神。
魏瑢只觉得心脏乱跳,到嘴边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等回过神来,胤禛已经离开了。
微风送来最后的承诺,“我不会放弃的。”
***
魏瑢扶着窗台,另一只手按住自己胸口,心脏狂跳,半响才冷静下来。
等真正冷静了,她开始思量某人今晚的异常。
胤禛从来都是个理智冷静的人,早在康熙落水那一夜,自己就告知了他太子有弑父的可能,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才对,今天怎么会这样失态?
为康熙驾崩,更说不通了。先不说他们父子之间的情分,守灵哭了这么些天,再怎么样的悲痛也该随着眼泪流出来了吧。
是德妃!思来想去,魏瑢竟然只能找到这一个可能了。
他和德妃吵架了?
普通的吵架,不会这样崩溃吧,而且两人的性子都偏冷清,不可能大吵的。
为什么要这样?
她猛然想起,最初胤禛接近她,是因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不可能久活,所以想着询问她修炼鬼仙的方法。
他从前几年,一直有人想要谋杀他。
在膳食中下毒,对马匹动手脚,甚至中秋节那日,还被人直接推入水中。
这个人,不会就是德妃吧!
这个念头闪过,魏瑢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再次加速。
但又觉得不对。
如今的胤禛与德妃之间,虽然母子感情淡漠,但也没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地步。
魏瑢百般纠结,只能下次再问了。
***
养心殿里,
服侍的宫人都退下了,只站着索额图一个,说话再无顾忌。
“梁九功此人该尽快处置了。”索额图提醒道。虽然自从康熙驾崩之后,梁九功表现地特别乖顺,但他们不可能放心。
太子蹙眉,“处置他容易,但如今时机不对。”
前些日子这老狗将皇阿玛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勒杀了,虽然放出话来,这些人是服侍不周,畏罪自尽的,还是引动外头议论了一阵子。
皇阿玛刚去,身边服侍的人就接二连三身亡,肯定惹人猜忌。
这还只是些不重要的小角色,梁九功是服侍他的亲信,又有救驾的功劳,若这么突兀地死了,更要轩然大波了。
本来还想着给他安个殉主的名声,偏偏这老杀才前几日,遇到个人就哭着喊着说要守皇陵,要守一辈子,现在让他“殉主”,反倒落了行迹。
“等他去了皇陵吧。”太子咬牙。
梁九功是一定得死的,涉及到弑杀君父这等罪名,再亲信的心腹也得靠边站。那日跟随他去桥边的心腹就在前日下手弄死了。
见太子已有计划,索额图也不再多说,又问道,“殿下,如今三阿哥该怎么处置?”
太子眼中闪过冷色,三阿哥自从贬斥之后,不甘心背负弑父的罪名,几次三番在府邸中哭诉不说,昨日又有探子查到,他竟然暗中接触了几个那晚跟随康熙出行的侍卫,试图探听情况。
索额图忧心的也是这个,虽然当时侍卫都被屏退,看不见桥上风光,但练家子天生耳聪目明,听到个一星半点儿就不好了。
偏偏也不可能一口气将七八个侍卫都弄死。
比较起来,将三阿哥这个刺头儿弄死,简单多了。
太子犹豫着,终于狠心点头。
两人一合计,很快有了计划。
索额图下去执行。
第82章
送走了索额图, 太子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向后仰倒在椅子上,以前总觉得这位置光鲜地不得了。如今真坐上来,才觉步步艰难。
尤其内心深处蒙着深深的阴影。
这些天他时常从梦中惊醒, 梦里都是皇阿玛落在冰窟之中, 瞪着自己的模样。目眦欲裂, 震怒愤恨, 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太子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从小皇阿玛待他何其关爱,都历历在目,转眼却变成这般。
因为内心的折磨,短短一个月,他形容枯槁, 消瘦地厉害。
在外人眼中,只以为他是侍疾加上操持大行皇帝葬仪,才累成这个鬼样儿的,都赞他纯孝忠义,唯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大概一辈子都无法甩脱那个梦魇了。
相比起来, 每天忙碌朝政, 反而是一种解脱。
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 太子冲着殿门呼道:“来人,将今日的折子搬过来。”
立刻有新提拔的管事太监进来,奉上茶水。两个小太监抬着装奏折的箱子上来。
里面每一本记录的都是朝政大事,为保机密, 箱子的钥匙只有他这个皇帝和朝廷重臣才能掌握。
取出奏折堆放到御案上, 几个小太监退了下去。
太子将那些烦躁阴祟的情绪抛到脑后,开始专注处理朝政。
这个庞大的帝国,一天积攒下来的政务就有很多。
其中要紧的之一, 就是新登基的准格尔汗国的策妄阿拉布坦可汗抵达京城。
那一战之后,准噶尔虽然臣服大清,归为藩属,也只是名义上的。一般朝贡只需派使节前来就行,这次策妄亲自来京城,算是给足了朝廷脸面。
按照规矩,不仅要隆重接待,还要赐婚。
说到赐婚这件事,太子最近才知道,那准备用来与策妄联姻的郭络罗氏的女儿,竟然就是曾经住在长春宫的常在魏氏。
想起这个美人儿,正是他喜欢的那款,还曾经有点儿心动,太子遗憾地摇摇头。
他是知道轻重的人,不可能为这点儿色心去耽搁朝政大事。
先让礼部照规矩好好招待着,正式的朝拜,等他继承大统再举行。太子想着。
策妄这个新可汗的朝贡,标志着准格尔汗国正式臣服于大清,这可是纵横草原的霸主国度,不同于蒙古南洋等部族小国。
这场朝贡是具有极大荣耀的事情,将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等自己登基称帝,正好领受这份荣耀,更添声势,稳定人心。
批阅好了几本奏折,再拿起下一本,看了几眼,太子脸色露出怒色。
将奏折狠狠往地上一扔。
巨大的声响将殿外候着的几个小太监吓了一跳,战战兢兢也不知是否该入殿收拾。这时,一个人走过来。
太监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冲着殿内通传:“太子爷,雍亲王求见。”
太子怒火稍平,对着殿外道:“进来吧。”
胤禛进了大殿,看到地上的折子,冷静地弯腰拾起来。
无意间扫了一眼内页,似乎是几个弟弟联名上的折子。他霎时内心敞亮。
前几天,五弟几个找过他,想着联名上奏,等太子登基之后,将各自的母妃接到王府奉养,以尽孝心。
他拒绝了,五阿哥几个人就自己上了折子。
胤禛目光垂下,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人之常情,太子何必如此愤怒。是诸皇子的孝心戳痛了他私心?还是觉得几个弟弟不信任他了?
太子心里确实非常膈应,坐在这个位置上,他非常心虚。
几个弟弟迫不及待想将母亲接走,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信任自己吗?
只是这些隐秘的情绪万万不能宣之于口。
太子抿了一口茶水,笑道:“刚才看折子手滑了一下,四弟替孤搁下吧。”
胤禛应了一声,表情不动,将那本奏折放到了一摞顶上。
太子叹了一口气,“皇阿玛刚去,你也辛苦了。”
“为皇阿玛守灵,本是分内之事。”胤禛平静地回了一句,紧接着转过话题,“臣今日是来求太子一件事的。听闻近日策妄可汗即将入京,不知太子可定了人接待。”
“怎么着,你可有想要举荐的人?”
“是臣自己想着一试。”
太子有些意外,转念一想,招待这等贵客,属于轻省体面又有功劳的差事。
他只当胤禛想着从今次的荣耀中分一份儿,笑道,“你本来就同礼部招待过他,既如此,这差事就交给你了。”
又想起,那几个混账弟弟联名上表,四弟比他们还年长,却没有上表,可见他才是真的体谅孤啊。看胤禛越发顺眼起来。
两人又说了片刻话,胤禛才躬身告退。
出了乾清宫,胤禛表情逐渐冷下来。
如果说之前对魏瑢所猜测的太子弑父之事半信半疑,从这些日子太子细微的表现,让他越来越不受控制地往那个方向猜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