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刚上大学,家里人要求她专心学业,二十岁以前都不打算谈恋爱。”
沈怡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已无聊地悄悄在裙边画圈,问:“那后来呢?她满二十以后是不是又说自己前途未卜,想找到工作再考虑感情问题?”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标准答案吗?不知道才奇怪吧。”
邱逸郁闷垂头,说明他已有备胎的自知之明。沈怡早过了装傻白甜的年纪,奉上御姐的辛辣。
“她拿你当过提款机吗?花了你多少钱,有数吗?”
“……也没多少,就两个爱马仕箱包,她找我帮忙代购,后来忘了给钱。”
“乖乖,邱逸,敢情你也是富二代啊?我上班这么多年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个爱马仕的包,你随随便便就送出去俩,照道理不该输给老杨啊。”
“不。我生在普通家庭,父母供我留学也不轻松。买包的钱是我打工存的积蓄。日本工资比国内高,普通人打几年零工就能存个几十万。”
邱逸知道解释会凸显愚蠢,话音坠崖似的一跌到底,奈何沈怡不停嘴地追问,又刨出数件屈辱史。
当跑腿志愿者,在对方无聊时随叫随到、通夜陪聊,甚至远赴美国做保镖翻译员,这些傻事倒还罢了。最令沈怡无语的是,去年小韩写不出毕业论文,直接找他做枪手。
邱逸是预备建筑师,具备一定美术方面的知识功底,但隔行如隔山,对她就读的壁画专业一窍不通。
当时他也正值博士毕业前夕,每天还得从堆积如山的学术任务里挤时间阅读大量壁画学的教材书籍,搜集资料,上网查重,生生抠掉一层头皮,熬掉十斤体重才替小韩写出能够通关的论文。
沈怡大四那年特缺钱,曾替一个物理系学生当过论文枪手。要说土木工程和物理学还算近亲,有力学这个纽带。可当时的她仍被那篇跨专业的论文逼死了十万个脑细胞,坐地起价索取双倍酬劳才肯交货。故而很能体会邱逸代笔时的痛苦,连带对他的鄙视水涨船高。
付出了这么多沉没成本,当然舍不得撒手啦。男人就是这样,投入得越多越会珍惜。可怜多少女人致死不明白这个道理,小韩年纪轻轻却已驾轻就熟。最难得的是能舍弃劳什子的审美,淘汰帅哥,选择家里有矿的丑男。这样拥有真知灼见,又保持踏实、稳健、务实作风的人活该过得舒坦。
邱逸对自身失败有着清醒认识,喃喃道:“她想在北京定居,需要自己的房子。我以为达到这个要求就能得到她的认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选我。今天到了她家才知道是我错了。就算我再奋斗十年也买不起那么豪华的房子,而她正是最好的年华,住在豪宅里才不会受委屈。她先生看起来也很不错,任何方面都比我优秀得多。看她找到更值得依赖的人,我想我应该祝福她,为她高兴才对。”
听来还有那么点忍痛割爱,虽败犹荣的意思。
沈怡腹诽:“男人就爱自我感动。”,想起闫嘉盛的日常用语:“我长得帅拿铁饭碗,家里还有钱,扔份征婚启示出去,应征者能从德胜门排到永定门。不看在孩子份上,会随随便便被你呼来唤去?”、“你凭什么说我自私?我自私能为了女儿为了我妈一直忍忍忍?去看看你那些熟人,有几个的老公比得上我?做人不知足,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
不能想,一想就上火。
她微小地啐了一口,拉着邱逸奔向健康话题。
“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民兴那边回信了吗?”
问者无意,听者有心。邱逸重现慌张,含着愧色向她道歉。
各中缘故又一次煽旺她的肝火。
“我不知道你和那面试的何工有过结,那天跟嘉盛随便聊了聊,没想到害你们吵架了。”
“闫嘉盛把我们吵架的事也告诉你了?”
邱逸小心点头,有如正在狼窝边移动的兔子,看到沈怡闪烁火光的瞳仁,真担心她暴露闫嘉盛描述的泼妇相。
沈怡恼的是丈夫亲疏不分,邱逸本来不知情,面试被刷也怨不到她头上,现在倒好,闫嘉盛主动送人头,可不成了自己亏欠他?
她强忍怒意,皮笑肉不笑地揶揄:“你俩可真好,什么梯己话都能说。”
邱逸发觉自己又犯了错,或将好友推入水深火热,忙补救:“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民兴上班,听说国营设计院收入不如私企高,竞争还特别激烈,没点背景新人很难出头。”
沈怡瞧他还算明事理,淡定地顺竿上:“这话真实在,别的院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民兴论资排辈真的很严重。新人进去只能做画图狗,练几年过渡到熟手画图狗,再耐几年混到主任画图狗。如果能考到一注证,就有机会升到专业负责人,干点校对审查的活儿。等年纪再大点儿,人脉全了底子深了,拼个副总工程师回来才能彻底告别画图狗行列。如果运气不好,又没考到证书,多半就只能从熟手画图狗做到资深画图狗,再到大龄画图狗、退休画图狗。这是绝大多数员工的人生轨迹,据我所知90%都会一条狗做到老,所以我才会逃离那里。”
邱逸露出当天第一个微笑,颊边莹莹的光泽仿佛融化的糖霜。
“堂堂设计院变狗舍,听起来真心酸,据说还有机会吃上公家饭。”
沈怡疑惑,须臾领会“吃公家饭”就是坐牢的意思,大笑:“没错,如果立场不坚定被甲方或者领导带进沟里,没准还会吃枪子呢。这点你们建筑师比我们结构师强,好歹背锅的几率小点。”
邱逸认真指正:“那可不一定,住建部出台了最新规定,以后建筑工程质量出问题,工程五方的项目负责人都将被追究责任。这五方的设计负责人通常都由注册建筑师担任。”
沈怡挑刺:“那是项目总负责人,普通建筑师不照样没事,哪像我们做结构的,一根梁没算对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她抬杠的模样再次逗笑邱逸,温厚地迎合她:“有人说建筑师常做白日梦,把造梦的任务交给结构和施工。这么一想后者是挺惨的。”
“岂止惨,是惨不堪言。就拿设计迪拜帆船酒店那个马丁约克曼来说吧,他为世茂集团设计了上海深坑酒店,那效果图一出来,我们看了都骂他神经病。在地质条件那样恶劣的负海拔地区造高楼,脑袋上的坑也够深的了。为了给这个疯子圆梦,也差点逼疯一堆做结构和施工的工程师,在坑里死去活来3年,好歹把那壁挂式酒店盖好了。试想如果工程不能如期完工,人们绝不会怪马丁约克曼的方案难搞,只会把工程师们当笑话,这不是歧视是什么?”
沈怡发现自己话匣子打太开,放跑了在押的怨怼,赶忙收住,清一清喉咙转话:“除了民兴,你还有别的选项吗?北京建筑设计这块缺口还是很大的,以你的条件应该不难找工作。”
邱逸点头:“华灿前天说,想让我去他爸爸的公司上班。就是筑美。”
他补充的四个字如同四道滚雷擦过沈怡的耳廓。
“筑美是他爸爸开的?”
她琢磨筑美是不是还有魏鼎铭之外的幕后boss,没想到真相是一记霹雳,端端击中她的头顶。
“他爸爸就是筑美的董事长魏鼎铭。”
第10章
沈怡愣了半晌,脑子像暴雨中的池塘落满密实的雨脚。
“华灿是魏董的儿子,那他怎么不姓魏?”
沈怡没见华灿与魏鼎铭同过框,筑美的员工好像都没拿他当少爷对待,更没人如此介绍过他。
邱逸也愣了愣,回答裹满犹豫:“他好像跟他妈妈姓。”
“那么筑美的总经理魏景浩是他哥哥了?”
“嗯,我也不太清楚他家里的事。那个,沈姐,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嘉盛那边该等急了。”
他借口岔话,沈怡不便追问,她的手机放在车里,正好能背着他给丈夫打电话,通话时顺便做一个小测试。
“我遇到点小麻烦,你现在出来一下。”
差生命格的闫嘉盛果断拒绝这道送分题,烦躁道:“小麻烦你自己不会解决?我正忙着呢。”
他的忙无非是在游戏里打怪升级,沈怡骂自己不该对他存幻想,瞬间抽干语气里的温度:“是你的好朋友邱逸,我在老杨家遇到他,他喝醉了回不了家,我又累得够呛没力气管,你不来他今晚就得在马路边过夜了。”
闫嘉盛立马急了,顾不上追问,催她赶紧发坐标,强调:“我马上来,你看着他,等我来了再走!”
过分双标令沈怡心态失衡,不能不迁怒邱逸,等闫嘉盛赶到便撂挑子回家了。
半夜,地震般的摇晃将她撞出黑甜梦乡,光亮好似千万根细针扎进眼眶,她气急败坏抽打搅扰者,暂时升起做寡妇的渴望。
“你是不是有病,干嘛打我!?”
“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你才有病!”
闫嘉盛的外套上还附着夜雾的潮冷,分明刚进家门,满脸如火如荼的急切。
“你知不知道邱逸今天为啥喝醉?”
“……你把我摇醒就想问这个?”
沈怡握紧床单,靠冷笑遏制暴力因子。
闫嘉盛没觉得自身言行不当,加紧催逼:“他平时很少喝酒,从没醉成过那样。我问他有什么心事他也不说,真急死人了。你们聊了那么久,他跟你说过什么,快告诉我。”
“他跟我有三毛钱关系?连你都瞒着的事能告诉我?”
沈怡明白邱逸不对闫嘉盛明言是不愿暴露自己当备胎的黑历史,帮他保密也算日行一善。
这会儿瞌睡虫被惊散了,她索性办点正事,拉住兀自瞎琢磨的丈夫。
“今天我和我们公司一个高管上工地,他说他认识你。”
“谁啊?”
“叫华灿,是邱逸的大学同学。”
“哦~~”
闫嘉盛滑过长长的反射弧,惊呼:“他在你们公司?”
家里有个现成的情报源,沈怡打算今晚就榨干他,坐直了询问:“是啊,还说以前跟你挺熟的,你觉得他那人怎么样?”
闫嘉盛和华灿已失联数年,歪头回忆:“人还不错,可虚荣心太强,挺爱装逼的。”
“怎么说?”
“他大一就开始健身,一到夏天老爱穿着背心到处晃,显摆那身腱子肉。”
“夏天穿背心多正常啊,有的人还打赤膊呢。”
“不是不是,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跟我和邱逸去逛街,正好遇上一家运动器材店做活动,会场摆了几台举铁机,说凡是能举到150斤的都有奖品。华灿去试了试,第一次过关了,他看现场妹子多,想露一手,让工作人员把重量调到200斤。人家怕出事,劝他别勉强,可他偏不听,非要弄。结果愣把后背拉伤了。”
沈怡失笑:“还有这种事?”
“骗你干嘛,更滑稽的是当时他怕闹笑话,硬是忍着装没事。等我们走出那条街他突然往邱逸身上一靠,整个人跟烂泥似的摊下去,我们扶都扶不住。医生说是背后肌纤维断裂,那得多疼啊,他都能忍住,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他这人有点假,不值得深交。”
闫嘉盛做人很有美国特色,对自己的缺陷视而不见,对别人的瑕疵指指点点。
沈怡觉得他对华灿的评价不具参考价值,探究真正关心的问题。
“邱逸说我们董事长是华灿他爹,可把我吓一跳。你想一个姓华一个姓魏,谁能想到是两父子啊,而且我进公司这么久,从没听人提过这事。”
“是吗?以前只听说他家挺有钱的,妈妈是哪个投行的高管,爸爸是做建筑设计的,原来就是你们老板啊。”
闫嘉盛的反应显示他也提供不出有效信息。下半夜沈怡不能合眼,总感觉自己像釜中游鱼,身下是正在咆哮的炉火。
近期她在职场遭遇的麻烦都不似偶然,一个全新的人际网为何会凭白出现敌人,危机根源或许与华灿有关。
此事拖不得,第二天她设计与马姐在公司卫生间里“偶遇”,向她发出邀请:“马姐,我老公单位发了几张酒店自助餐厅的餐券,中午咱俩一块儿去试试吧。”
马姐爱贪小便宜,千欢万喜咬住钩子。
有美食做烟、雾、弹,沈怡轻松套话:“马姐,听说您进公司二十三年了,除开几位老板,就数您资格最老。”
马姐举杯接住她倒来的香槟,不无自豪道:“我刚毕业就在筑美当前台,后来转到后勤,再转行政。公司进进出出得有上千号人了,我差不多全认识。说句玩笑话,他们都说我是公司的活化石。”
“哈哈哈,您可不就是筑美发展史的见证人吗?看着一家小公司变成行业领头羊,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那是,说到公司的历史,估计没几个人比我了解得全。”
马姐兴头一高,沈怡趁虚而入:“昨天我听说一个小道,技术研发部的华总是魏董的儿子。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马姐猛然住筷,紧张道:“您听谁说的?”
“一个朋友,不是我们公司的。”
马姐表情松弛,神秘兮兮说:“这话倒不假,华总还真是魏董的亲儿子。”
沈怡知道问对了地方,摆出八卦架势:“过去从没听公司的人提过,我只当是谣言呢。”
“华总没跟您聊过?”
“我们又不熟,他怎么会跟我聊这些?”
“我经常见你俩聊天,昨天又见您坐他的车回公司,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马姐的惊讶让沈怡涌出鸡皮疙瘩,预感已摸到了被害关键。
马姐趁机还人情,深切关怀:“沈所长,咱俩认识虽然不长,但处得很投缘,有些话早想提醒您,就怕您和华总关系好,不敢说。”
沈怡端然恳求:“我跟华总真不熟,硬要说有什么交情,就是我应聘时他在面试后拉了我一把,其余的都跟普通同事差不多。马姐,全公司就您跟我最亲,有话您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