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也不过就是一个世纪以前的故事。
“所以你是给了公猪伯蒂一个比喻,”克莉斯就道:“认为它英勇地冲击了我的车驾,如同普修米尼国王一样,展现了敢于反抗的精神?”
“不,我是给了普修米尼一个比喻,”谁知蒲柏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认为他不自量力地冲击教会,如同一头猪一样蠢。”
克莉斯一个晃神,差一点踩到自己的长裙上,她这时候才发现,蒲柏穿了一件修长的裙子,这裙子显得她腰肢柔软,四肢修长,但克莉斯偷瞄了她几眼,却不由自主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你在笑什么,”蒲柏压低了声音,她带着克莉斯迎合着节奏愈发激烈的舞曲,并且还要注意不和其他人碰到,她向来不太喜欢和人近距离接触:“克莉斯小姐?”
“没什么。”克莉斯快速回答道。
“我认为你一定有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蒲柏已经看到了克莉斯错误迈出去的脚,但他并没有像康斯坦丁一样生拉硬拽,而是顺着她的步伐也前进一步,在舞池中央出乎意料地跳出一个优美的‘s’步,引得了众人低低的赞叹:“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宁愿不说话,也比说出来被人当做辛辣的讽刺强,”克莉斯似乎叹了口气:“刚才我的无心之言似乎给我的未婚夫造成了困扰,令他十分生气。”
“然而我并不会像他一样小肚鸡肠。”蒲柏低下头来看她。
在这一刻克莉斯忽然没法说出任何话来,当那双仿佛晨星一样明亮的目光凝视着她的时候。跃动的烛光在这张脸上投下一片奇妙的剪影,汗水、欢笑、芬芳的酒饮,还有摩肩接踵的人影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了,克莉斯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左右着她,席卷着她,而这种力量大概来源于她的腰间,那里有一只炙热而骨节突出的手,当它做出示意的时候,克莉斯的躯体仿佛就不受自己的指挥,而跟随它的指挥了。
克莉斯决定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她移开了目光,调整了情绪,微微一笑:“看看今天的舞会,所有人都穿上了自认为最美丽的衣服,包括我的那位未婚夫,看起来他恨不能将所有的珠宝都点缀在他的礼服上,像一只美丽的、正在开屏的孔雀……”
“没错,”蒲柏也笑了一声:“很久以前,在地中海诞生的阿密帝国就有一个这样的风俗,贵族们喜欢将母孔雀投入一众公孔雀中,最先开屏的公孔雀就会被杀掉,取出雀胆,因为他们认为毫无节制的炫耀是可耻的,当然他们自己却将这种戒律抛之脑后。”
“可公孔雀开屏,只是为了求偶,”克莉斯惊讶道:“并非为了炫耀。”
“是吗?”谁知蒲柏却抬眼示意了一个方向:“你确定你的那位未婚夫是为了求偶吗?”
克莉斯顺着她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见康斯坦丁似乎站了起来,穿过人群,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但并没有如愿——不多时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克莉斯就看到他明显眼前一亮,随即人影就消失在了舞厅。
“即使他的确为了求偶,”蒲柏道:“求的也不是你。”
克莉斯瞪了她一眼,然而后者却用一种克莉斯难以接受的语气道:“很多东西偷偷在你的眼皮底下进行着,但你是个睁眼瞎。”
克莉斯:“……我不是。”
蒲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不是,”克莉斯努力证明道:“比如你这身裙子,我就知道是艾玛给你的。”
这句话总算让蒲柏挑动了一下眉毛,但她并没有其余克莉斯以为会表现出来的情绪。
“艾玛有一件舍不得穿的塔夫绸裙,现在却穿在你身上,甚至她还给你改动了一下袖口,”克莉斯道:“什么时候我的贴身侍女和你有了一定程度的接触?”
克莉斯似乎有个印象,她记得蒲柏刚刚来到城堡,在众人面前第一次露面的时候,侍女艾玛对她表现出了古怪的情绪——似乎对蒲柏的出现,感到了极大的惊讶和不解。
“我认为在城堡的女主人对她的臣民十分苛待的时候,”蒲柏轻描淡写道:“侍女们在极力补救女主人的刻薄。”
“哦是这样吗?”克莉斯的牙根痒了起来:“看起来我的侍女们十分勤劳而且善解人意,我认为她们应该再为你缝制一件合体的内衣,毕竟女人们总是以自己优美的曲线为傲,只要乐于展示,就一定会展示出来,但如果没有的话,我想真是可惜了美丽的裙子。”
她轻飘飘在蒲柏看起来有如平坦平原的胸口扫了一眼,充满意味地啧了一声。
第31章 命运已经伪装
很快舞曲结束,舞池中央意犹未尽的人们甚至一秒都没有等待,就立刻交换了舞伴,同时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乐师们,猜测下一支舞曲究竟是欢快的弗吉雅曲还是悠扬的小马特调。
乐队的乐师似乎也感受到了众人的期待,特别是指挥家塞万提斯,他今天终于可以重新指挥乐队,闲置的大半年时光让他多次思考自己的职业生涯究竟还要不要继续——
他可是博尼菲颇有声名的乐队指挥家呢,不出所料受雇于领主大人,但自从领主驾临博尼菲,大半年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一次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女领主似乎并不喜爱宫廷娱乐,虽然他依旧享有薪俸,但这并不能让他开心,不能实现价值的塞万提斯和他的乐手们,以及小号手和管风琴家,竖琴和鲁特琴的演奏者,总算在今天一展才能了。
但就是这种久违的激动,让塞万提斯出现了差错,在他的指挥棒下,乐手们不假思索地演奏出了短诗曲,当短促而简单的旋律飘荡在舞厅的上空的时候,甚至连跳舞的人们都没有察觉出不对来。
然而这是宾主问答的歌曲,即使克莉斯想要歌唱,作为宾客的康斯坦丁也早已不见了身影。
就在这时,一道宏亮而悠长的声音响起,让沉浸在舞曲中的所有人精神一振。
“清泉在山中激荡,白头鹰在天空飞扬。”就见蒲柏展开歌喉,傍若无人地唱道:“欲·望如此疯狂,让我的心儿为之荡漾,拨开迷雾,是否能见天堂?”
他的歌声并不能称之为十分美妙,甚至还有一点点磨砂一般的粗硬,但却仿佛独具魅力,似乎有独特的情感倾注其中。与之相比,想要表达自己忧郁气质的康斯坦丁就像是无病呻吟之人,而蒲柏只是站在那里毫无节奏地敲打竖琴的琴弦,但却让众人目不转睛。
“空空如也的行囊,小刀、提灯和牛虻,伴随游子飘荡。”蒲柏的歌声越发高昂:“高山之下,深谷中央,曾有一个姑娘!虽然她并不美丽,却有人记她在心上。”
众人情不自禁鼓起掌来,为她所描绘的美丽故事而触动。
塞万提斯擦了把汗,他的失误阴差阳错得到了补救,而且因为这个侍女的歌唱,他的乐声似乎更上了一层楼。
“那一切的过往,皆为序章,那璀璨的星光,永恒徜徉。”蒲柏的目光从轻颤的琴弦上收回,别有意味地对着不远处的克莉斯眨了眨眼睛:“命运已经伪装,鱼儿在水中游藏,英雄的普修米尼将会回到他的故乡,将一切埋葬。”
乐手们在最后一句的结尾加入了鲁特琴,悠长而略沉重的琴声中,似乎能看到英雄迟暮而王者归来的一幕,这一切的意境震撼了克莉斯,她忽然意识到唱歌的这家伙虽然嘴上嗤笑着普修米尼国王的愚蠢和不自量力,但她心中却具备认同和赞赏。
真是一个矛盾的人啊。
一天的舞会让众人精疲力竭,夜场散去,克莉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脱去厚重的礼服,克莉斯立刻趴在了床上,就像被抽掉精钢支架的玩偶,可谓瘫软如泥:“我的一双脚肯定肿得像塔丽做的白面包!打赌!一个金盾!”
侍女们面面相觑,平常热衷于赌博的她们此刻居然一声不吭,仿佛这个赌金并不能吸引她们一样。
“五个金盾!”克莉斯伸出自己的五个指头,诱惑道:“五个金盾,怎么样?”
然而侍女们纷纷叹了口气,告诉她:“……您的靴子根本脱不下来,小姐,完全可以看出,您的脚确实肿的像白面包。”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捏住她的靴子,费力拔着,还需要一个侍女压住克莉斯的大腿,这才勉强将克莉斯的一双脚从狭窄的靴子里解救出来。
“啊……”克莉斯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当然更松了一口气的是满头大汗的侍女们:“如果这样的舞会再多来几场,我大概会成为博尼菲第一个英年早逝的女领主。明天早上你们也无须起早,放你们半天假,让你们也缓解一下疲惫吧。”
她以为侍女们也很疲惫,然而并非如此,她们精神百倍,甚至在最后的舞曲中都步入了舞池,手拉手跳起了转圈舞。
她们无一不是极力盼望和说服女领主再多举办几场这样的舞会,好让她们精神愉悦、充满欢乐,侍女劳拉胆子最大,她直接向克莉斯提议每个星期天都来一场这样的舞会。
“你们胆子不小,星期天可是要做弥撒的时候,”克莉斯道:“你们是要跳舞还是要做弥撒?”
侍女们在这一刻仿佛被女领主的威严所震慑,今天这一天的欢乐仿佛烟消云散,她们大概又要回到清规戒律的世俗生活中来,然而当她们低头不语的时候,劳拉却道:“跳舞!”
“让弥撒见鬼去吧,”她压低声音,“我们想跳舞!”
克莉斯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就如你所愿。”
然而艾玛却从门口走进来,制止了这种欢呼:“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小姐有话要说。”
克莉斯把脸埋在柔软的被子中,像个大树懒一样在床上滚了半圈,妄图以此逃避即将到来的指责。
艾玛的神色果然有些松动,“……每次您都是如此,想要忽略我对您的忠心劝诫,然而这次不一样,如果您不肯听从我的话,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所异议,那将来一定会陷入后悔的沼泽之中。”
“为什么呢?”克莉斯立刻追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督西里亚的康斯坦丁呢?明明他是个肤浅、自以为是并且毫无建树的男人,难道要我和这样的男人共度一生?”
“我承认您说得对,康斯坦丁阁下的确是这样,”艾玛却道:“但他已经比这个时候大多数的男人要好得多,如果您询问那些您收揽的女人们,就知道酗酒、暴力、野蛮、毫无责任、甚至毫无底线才是男人们的常态。”
她顿了一下,道:“康斯坦丁阁下即使有万般不好,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个讲究体统的贵族,并且软弱而敏感。他已经包容您太多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允许未婚妻在公众场合嘲讽自己。”
“那么他看起来更像是另有所图,”克莉斯就道:“你说为了这门婚事,他似乎做出了巨大让步?”
“是的,”艾玛就道:“在婚约中,你们两人结婚之后,督西里亚将并入博尼菲的领土,而领主仍然是您,甚至包括你们将来所生的孩子,也会冠以母姓。”
克莉斯倒吸了一口气,第一反应是去摸索床头柜上的地图:“督西里亚将变成我的领土?!”
那可是一块富饶而且充满梦想的土地!
“他们当然要做出牺牲,不然他们怎么能从一众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呢,您可是凯特莱蒂斯……唯一的公主。”艾玛喃喃道。
克莉斯兴致勃勃地用大拇指测量着督西里亚的领土,最令她动心的就是漫长的海岸线,海洋能带来多大的财富她是知道的,甚至比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知道的更多。
然而良久之后克莉斯却还是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一个雄心勃勃的领主,我将无所不用其极,绝不会吝惜自己的婚姻,来换取领土的扩张和版图的扩大。”
就像她所知道的一个叫马基雅维利的人,在他名声昭著的《君主论》中所写‘一个君主,可以被允许使用任何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被指责。’
“我可以和富豪的遗孀结婚,堂而皇之地占有她们的财产,和王国的公女们结婚,获得她们的嫁妆,”克莉斯道:“然而我是个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怀着游戏花丛的心思,他们可以既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也可以和心爱的女人共筑爱巢,只要那个女人愿意成为他的情妇。然而我不能,不是因为女人就不能寻找情夫,打破戒律,而是因为我希望和我共度余生的人就是我一生挚爱的对象。”
克莉斯以为自己的真诚可以打动艾玛,让她明白自己的想法,毕竟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关心完全看得见,她一定希望女领主能过得更好一些。
然而艾玛只是犹豫了一霎,更多的是不为所动,“在很多时候您确实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但如果我们连命都保不住了,我们只能抓住眼前的一根稻草。”
“婚姻是救命的稻草?”克莉斯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什么叫,连命都保不住?
然而在放出了这样令人震惊的话之后,艾玛只是紧紧抿住了嘴角,她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督西里亚的大船只有他们的领主可以开航,那将是我们最后的避风港。”
她提起灯,“您该睡觉了,小姐。”
“等等,最后一件事情,”克莉斯唤住了她:“玛莎是你杀的,对吗?”
克莉斯终于捅破了一直以来她明知在心的东西,她紧紧盯着艾玛:“我知道你杀她是为了保护我……那么我有权利知道究竟是谁在威胁我的生命。”
艾玛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我也希望我知道答案,但答案已经随玛莎进入坟墓里了。”
第32章 红色头发
提灯里的灯光随着艾玛的脚步而逐渐幽微,逐渐远去了,被祝福了晚安的克莉斯却毫无睡意,她掩上房门,拨开麻纱的窗帘布,漆黑的夜空终于给了她一份宁静的思绪。
她听到了乌鸦在枝丫上粗哑而难听的叫声,她看不清乌鸦黑色的羽毛,或者尖嘴或者秃尾巴,但她知道有一种黑暗力量始终盘旋在她的城堡上空,如同这种鸟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