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逼我的话。”国王这么道。
第91章 滑稽戏
克莉斯亲眼看着王后跳起来掐住了国王的脖子, 这一刻他们纠缠在一起,像一对宿世的敌人,又像是角斗场的一场角斗, 让她不可思议的是,王后这么瘦弱的体形, 却能死死扼住国王的咽喉, 经过十几个侍卫的奋力拖拽, 才勉强分开了他们。
国王的威严荡然无存,他虽然保持相当遒劲的身材,热衷打猎和锻炼,但此时却暴露了他最终还是一个四十七岁的老人,他缺乏他的妻子那样的仇恨和决心,他的王冠被他的妻子打掉了,甚至一绺胡须。
“我要废了她,”国王喃喃道:“废了她。”
他的确有这样的心,而王后擅自找到了这里并且意图对他的孩子不测——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缺乏对陪伴他二十年的妻子的同情或者愧疚,他甚至缺乏最基本的感情,在抚摸王冠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想法都是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这个孩子会戴上他的王冠。
废除一个王后,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死了, 或者犯了谋反或者通奸的大罪。
“我要修改法律, ”国王道:“这不是你在做的事吗?”
然而这一次丕平却冷冷地看着他,告诉他法律再怎么修改,也绝不会允许国王离婚。
“那么就指认她通奸……”国王感到了烦躁, 他预算时间,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下定决心,即使兰蒂最终成为了王后,在加冕王后的仪式之前生下了孩子,这个孩子仍然是私生子的身份。
“通奸,”丕平的目光直视着他,那一直放在律典上的手指却压出了淡淡的青色:“如果罪名是通奸的话,王后是要被处死的。”
“我在让她平安离去,保有全部嫁妆甚至四分之一国库财产和被指控通奸而被处死的两个选择中让她做出选择,”国王感到怒火滔天:“你猜她会怎么选?”
王后一定选择跟他死磕到底。
“不可将罪加于无辜之人的头上,”丕平道:“王后不能被废黜。”
“你现在忽然提起了这句话,”国王为他屡次不能顺从自己而愤怒:“那么当初你劝我下定决心,铲除那些女人,并且做出割舍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想起来这句话?!”
“王后不能被……”丕平仍然是这句话,他火力全开,面对国王分毫不让,他的气势甚至让国王感到猛然一凛:“废黜。”
宫廷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王后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她的陨落似乎指日可待,侍女们无头像架在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是为了拯救她们的主人,而是为了没有提前讨好下一任主人而懊悔,她们琢磨着怎么才能打探到这个女人的喜好,并为此孜孜不倦。
阿里王子飞马回到了他的国家,甚至来不及告别,当然克莉斯觉得他也没义务跟自己告别,罗汉国和凯特莱蒂斯的战斗更加激烈了,王太子为了展现武勇,亲临边境,但他却死在了马蹄失足之下,轻而易举摔断了自己的脖子——
于是阿里王子似乎成为了罗汉国的新任太子,这个身份让他不得不保持警惕,看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凯特莱蒂斯,唯恐国王会反悔将他扣押在这里。
克莉斯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他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一个小小的丁香手链,制作精美,但此时却出现在教皇的桌上,被截地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克莉斯只是看了一眼,她以为那是教皇不为人知的爱好,什么精密手工之类的。
她来求见教皇,是听闻了格里高利被教皇成功抓获的消息——
格里高利被抓,以他的尿性,克莉斯完全料得到他会将一切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当然也会包括那本启示录是如何从教皇的书桌上被盯上,然后偷龙转凤出现在克莉斯手中的。
“你欠我一个解释,”教皇专心致志拆解着金丝铰链:“什么时候你和小偷之流搅合到一起去了,在意识到他们的作用之后,你似乎喜欢上了这条捷径。”
“是的,陛下,”克莉斯低着头承认,她不可能不做出这样的低姿态,因为她本就是入室偷窃的同伙:“我本可以利用您给我的承诺,那天打牌我赢了所获得的一个承诺,向您讨要那本书的。”
“原来你还知道,”教皇道:“但你宁愿搞这些不入流的、偷偷摸摸的东西。”
“所以小偷格里高利其实并非有意冒犯您,”克莉斯道:“是我驱使他这么做的……我确实干了一件坏事。”
“不止,”教皇看起来反而很有些心平气和,他似乎在循循善诱:“你再想想。”
克莉斯恨不能指天画地发誓,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有这一件!”
“你为了拿到那本书,”教皇从放大镜的反光中瞥了她一眼,哼道:“还使出了美人计,不惜以自己为诱饵,让我离开了寝宫。”
“这绝非我的计谋,”克莉斯脸一红,她决定在这上面死不承认:“我诚心诚意邀请陛下一同观赏天文,欣赏宁静的夏夜里……丁香花的香气,从您那里获得更有趣的见闻和指导,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绝非美人,能成功邀请到陛下您,完全是陛下您……”
“是我什么?”教皇停下了手中的运转,黑色的面具下,一双眼睛灼灼有光。
“礼贤下士和屈尊……”克莉斯咳了一声道。
教皇似乎不满意极了:“你的回答让我很不满意,克莉斯,如果你这么说,那我应该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样的高高在上和傲慢,就像我对待我的主教和世俗的国王的。”
克莉斯紧急转动着脑筋,她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如同风箱一样被扯得呼呼作响:“那您一定怀有好奇和兴致,就如同国王欣赏自己笼中的夜莺,有时候夜莺婉转的歌喉和美丽的羽□□比大臣们的喋喋不休,更能赢得国王的喜爱。”
“我记得刚刚有人道出了实质,某个人并非美人,”教皇似乎又一次开启了嘲讽:“那么这婉转的歌喉和美丽的羽毛从何而来,我认为她需要照照镜子,借着水银的反射看清楚自己究竟长了一张怎么样平平无奇的脸,还有那毛茸茸的、山狐狸尾巴一样的头发。”
克莉斯被说得一噎,但她立刻不服气起来:“但您不应该忽略她的品质,我认为勇敢流传于她的血脉,顽强蕴于她的内心,她的确没有玫瑰的香气,更没有那种美丽,但她拥有玫瑰的倒刺,时刻守卫着心中的信念。”
“看起来的确扎手,”教皇啧了一声,似乎有些笑意:“浑身带刺……似乎不论什么人以什么目的接近她,她总是率先竖起这样细密的倒刺,耀武扬威,提醒人们她拥有武器,很不好惹。”
克莉斯瞪大眼睛否认道:“并没有!”
“咚咚——”教皇的门被敲响了,打断了这一刻滑稽又亲密的气氛。
“陛下,”侍臣道:“胡夫国王求见。”
胡夫国王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神色有些憔悴,黝黑的眼神却透出决心来,看得出来宫廷似乎要在他手上发生变化,尽管内外的阻力很大,但他必须要贯彻他的意志,而他此来,正是为了寻求支持的。
“教皇陛下,”胡夫行礼道:“愿上帝保佑您,愿您的光辉照耀我。”
“当然,看起来你像个迷途的羔羊,告诉我你因何而苦恼,胡夫国王,希望我能给你正确的指引。”在这一刻教皇的举止甚至语言都发生了变化,完全没有和克莉斯方才说话的那样轻松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循循善诱、威严和压迫。
躲在教皇宽大的书柜之后,悄然凝视这一切的克莉斯不由得有些恍惚,她不能意识到究竟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人是原本的教皇,还是刚才那个用轻松语气开玩笑的人才是教皇——或者两个都是,区别在于他面对了谁。
胡夫似乎也感到了一些东西,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我首先要感谢陛下您降临马灵,这是凯特莱蒂斯无上的恩典,从索罗三世陛下之后,再没有一个教皇陛下光顾属国了,您为马灵带来了主的荣耀和祝福,让我深表感激……不过我却不能更虔诚地侍奉您,为我的宫廷乱糟糟如一盘散沙,各种事情层出不穷让人头痛。”
“我也听说了,胡夫,”教皇轻飘飘道:“你的宫廷流出许多传言,比如你对你的王后不满,因她多年不能生子……并且你打算以此为由,废黜她。”
“的确如此,陛下,王后让人失望,”胡夫很想从教皇的脸上揣测出他的态度来,但很不幸,面具隔绝了视线,“但并非因为她不能生子,陛下,她从嫁来凯特莱蒂斯的时候,就患有一种长期的、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疾病,精神方面的疾病,无法治愈甚至得到缓解的疾病,她无法履行王后的职责,她备受折磨,她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我,使我们的夫妻关系像冰霜一样冷冻。”
克莉斯皱起眉头,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疾病到今天才让他受到折磨吗?!
“啊,令人遗憾的消息,”谁知教皇却用一种劝诫的、老成持重的语气安慰道:“不过你要善于忍受,胡夫,不要同她计较什么,女人们的确不可理喻,长得不如玫瑰花罢了,偏偏拥有玫瑰花的倒刺,主说,要对你的女人好一点,要按主说的做,胡夫。”
胡夫似乎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他下意识道:“圣经里我从未听闻这句话……”
“女人和骡子都是财产,”谁知教皇振振有词:“你都舍不得对你的骡子挥一鞭子,又怎能对女人横眉冷对?”
第92章 经典
书柜之后的克莉斯死死捂住嘴巴, 害怕她一旦放松,就忍不住爆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她确定教皇百分百是故意的,而且她还百分百确定教皇一定看过那个经典故事《绥芬的教士》。
《绥芬的教士》是马基留流传最广泛的作品, 甚至超越了《木偶复仇记》,而且深受欢迎, 它讲的是一个绥芬的教士传教布道的故事, 这个教士心眼正直, 一板一眼,他对圣经的理解往往另辟蹊径,所以在他为信众布道解惑的时候,就发生了许许多多令人捧腹的笑话。
故事特别有趣,死板的、按部就班的教义被灵活运用,而且效果出乎意料,让这个教士名扬天下,那快要破碎的家庭被他挽救了,那僵硬的兄弟关系被他化解了,那争夺羊群的案子被他阴差阳错给断了出来,以至于欧洲大陆的百姓们在遇到难解之题的时候,往往在祈求上帝之后,会不由自主哀叹一句话:“要是绥芬的教士大人在就好了!”
眼前简直就是经典再现。
看教皇这谆谆教导的语气, 这装作听不懂的劝诫, 还有国王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克莉斯相信教皇完完全全就是故意的, 他不可能不知道宫廷最近发生的事情和国王的来意, 但他就是善于糊弄和讽刺国王。
教皇向书柜的角落看了一眼,似乎是专门为了让某个人开心,他甚至又道:“主用亚当的肋骨做了夏娃, 天生就不能对她们要求更多,胡夫,而且她们拥有嫉妒之心也是从伊甸园坠落之后与生俱来的,她们嫉妒、小气、蛮横、聒噪、贪婪,喋喋不休,天生要拖累男人的后腿。所以要对她们容忍,胡夫,才能体现出你的美德和高尚来。”
胡夫觉得自己是因为不诚实,让教皇看了出来,才有这样的讽刺的,他立刻单膝跪地,向教皇表达惭愧和忏悔:“我应该受到鞭笞,陛下,我万分惭愧,是王后不能让我满意,她不能生子怀孕,而并非她的疾病让我们隔阂,我需要一个继承人,她却不能带给我。我撒了谎,陛下,我不想让人议论我和她,说我淡薄感情,说她不能生育。”
你只想快一点离婚,用这样的借口,克莉斯心道,她对国王本来就淡薄的亲情更加稀释了一些,在她更加仔细地观察到他的为人之后。
她不知道王后究竟有没有所谓的精神方面的疾病,虽然看起来她的确常常陷入歇斯底里,但那一定是国王的冷漠让她变成了那样,她渴求一个孩子,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而这本该是两个人承担的东西。
二十多年里无子,也不过就这样过下去了,现在国王忽然冒出来一个私生子——还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私生子呢,克莉斯冷冷地想,无子就成了王后的罪过。
“起来吧,胡夫,让我为你宣讲主的恩典,”教皇沉重地叹了口气,为他示意道:“旧约中提到,雅各两个妻子,利亚生了六个儿子,而拉结始终不能怀孕,后来她虔诚地祈求主为她免去耻辱,于是神让她生了约瑟。想生孩子的愿望是合理的,胡夫,若诚心祈祷,主必将听到你的祈祷并且赐予你孩子,还有哈拿,同样因为不能生育向主祈祷,主就让她获得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胡夫国王意识到教皇仍然充满了讥讽,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拿出能打动教皇的东西了,真金白银的利益——
他一咬牙:“如果陛下不反对我废黜王后,离婚再娶,我愿意为您献上阿基坦国,让它成为您的赋税之国。”
克莉斯猛地捏住了手指。
在无法渗透这个公国,派过去的领主接二连三的丧亡之后,国王胡夫看起来似乎接受了那里即将并入博尼菲的结局——
没想到他手腕更加高明,也根本没有放弃,现在他狡猾地用名义上的一块土地,试图换取教皇对他的支持。
这是个好算盘,但克莉斯不同意。
阿基坦国,是她的。
教皇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听说,阿基坦国,盛产金银……”
“Indeed,陛下,”胡夫国王点头,露出了笑容:“大大小小的金矿,领主的宫殿比马灵王宫还富丽堂皇,据说墙壁都撒了金粉。”
“你擅长割舍一些东西,以获得别人对你的支持,胡夫,”教皇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听说你能继承凯特莱蒂斯,也是通过一些交易,获得了支持?”
国王胡夫离开了,克莉斯立刻从书柜背后走了出来,她的脸色看起来很愤怒,嘴角也绷得紧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