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琅华看了眼死气沉沉的沈昱,最终还是点头首肯。
太医奉上纸笔,由楚琅华匆匆写下两行,折叠成印,交给了一直守在沈昱身边的亲信。
“这是我的小印,可直入宫廷面见陛下,若是陛下不见,就请庄娘娘。”
楚琅华垂着眼说道。
立即有人奉命飞奔而出,在众人心焦,入夜时,万华丹从宫内传了出来。
沈昱用了之后,如先前那位太医所言,病色逐渐褪去,最后一张脸上就剩下过分的白皙。
“咳……”沈昱很快清醒过来,睁开眼就见楚琅华捏着他的脸在看什么东西。
旁边有太医在问楚琅华一些问题,楚琅华一边看着沈昱面颊、脖子,一边回答,等到一只手搭上了她的手腕,楚琅华才发觉沈昱清醒了。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看着楚琅华里面闪烁着许多点星,他拧了下眉,然后汩汩的血从唇角流了下来,这回是新鲜透红的血液,太医照常沾了一指轻嗅,确定里面没有某种特殊气味之后才向楚琅华道喜。
“侯爷已然无碍,郡主大可以放心了。”
看着他伏首的背影,楚琅华松开了捏住沈昱双颊的两根手指,轻轻笑了一下。
放心?
楚琅华并没有说什么,她刚起身,衣袍就被身后的人牵住了一角。
她回过头淡淡睨着沈昱,跟他说,“你不会死了。”
沈昱摇了下头,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很快又是一阵血从胸腔涌出。
他的唇色从未像今日这般殷红,红到楚琅华觉得生艳。
他另一只手抬起,难受似的抚摸着自己的额头,牵着楚琅华衣角的手也并未放开。
楚琅华扯过,却怎么也扯不动。
“松手。”
她居高临下,看着沈昱指缝间透出的眼眸一缩,又将话重复了一遍,“我说松手。”
“你,不开心?”沈昱愣了一瞬,衣角就从手里滑出。
而他问出这话的时候,楚琅华已经走出去很远,远到他怎么也追不上。
大量如潮的血色从口中涌出,直到将泪珠子都洒在了血水里,沈昱才停止了动作。
第32章 景越
长泽侯在京中遇害, 不过多时,监正司就来人在两府之间行走查探。
新上任的令言官是位样貌清秀的年轻男子,日升天光亮得恰到好处时, 令言官景越走进了侍婢为之打开的大门。
见到郡主时,她端坐堂中, 知他来此,却是眼都未抬一下。
“下官景越, 见过宝庆郡主。”
景越拱手朝楚琅华一拜。
“景大人何事?”楚琅华问他。
景越就将监正司所查长泽侯中毒一案向楚琅华全盘说出,“因郡主曾到访过长泽侯府,故下官等斗胆前来叨扰郡主。”
说话时, 他忍不住抬眼看了下楚琅华, 对方静坐高位, 不动如山, 两边半垂下的纱幔, 让景越不由想起庙中供奉的神仙妃子。
楚琅华面上没什么表情,小声说了句,“确实叨扰了。”
景越闻言默默跪了下来。
“望郡主见谅, 下官等也是奉命而为。”
“奉谁的命?”
景越半声不含糊, “陛下有旨,令我司彻查长泽侯一事,望郡主通融。”
据传闻, 长泽侯病危之时,正是他面前的这位宝庆郡主向宫里求来了“万华丹”, 长泽侯才得以保住性命。
万华丹乃是皇室至宝,有化毒充体之奇效,宝庆郡主既向陛下求得灵药付长泽侯,两人又是青梅竹马之谊, 按道理来说,今日监正司来访,事关长泽侯,宝庆郡主不该是如此淡漠疏离的态度才对。
但偏偏,郡主心情不佳,景越虽是初见郡主,却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他垂首,又向楚琅华说道:“不过二三小事想请教郡主,还望郡主体谅下官。”
楚琅华没有立刻给予他回复,几息过后,景越听到前头发出清脆的一声,然后是楚琅华的声音响起。
“何事?”
景越顿时舒畅了一口气,整个人都不自觉放松起来,以他最习惯的姿态问道:“敢问郡主在长泽侯出事前后在哪里?又是与何人在一处?”
他虽跪着,但也算是挺直了腰板,眼神停留在楚琅华面上一动不动。
楚琅华只简单答了两句,接下来如景越所言,他紧接着问了楚琅华两个不慎重要的问题后,就向她请辞。
“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愿郡主永安无虞。”
因这监正司新任令言官意外地好糊弄,且举止不卑不亢、从容有度,楚琅华不禁从低沉阴郁的心绪中稍稍抬起头,目光落在景越一礼之后抬起的脸上,微微一怔。
深青官服袖角,鳞鱼展尾,他的手撑起衣袖自上而下,鱼尾随着他的动作下沉。
捂住下颚,露出的上半张脸神似沈昱,只是他眉飞入鬓,眼睑更垂,等到景越将手放下,楚琅华也回了神。
“你的祝词很好。”楚琅华漫不经心说着。
永安无虞,倒是没人这样同她说过。
景越笑了一下,眸子因此弯成了一道月牙,“郡主谬赞了。”
虽已行过拜礼,但景越却未着急离开,他站起身,猫着腰上前小走几步,停在离楚琅华仅一桌之隔的位置。
景越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案桌上,四指张开推给了楚琅华。
“郡主先前传令监正司的事情,已有了眉目,这是监正大人托下官送来的。”
语毕,景越躬身往后退去,在过程中,他抬了下眼,却忽然对上了楚琅华的目光,景越很快低下头,动作轻便地朝她拜了拜。
景越走出正堂,步有流星,面上更是神采奕奕。
楚琅华心中生出几许烦闷,移开目光后就低垂下眼睛。
景越奉上的是一枚信笺,开启处有朱红的油漆上印,楚琅华扯断漆封,将信笺打开,底张落金,字迹新美,像春雨打落的花。
内容平平无奇,一切尽在楚琅华所料之中。
在这份便笺中所报,储风居建于前年,主人是京外人,寥寥几字,就是监正司所查到的全部。
为此监正大人,特意在便笺的最末出写了对郡主的歉辞。
由此,越发可见储风居的可疑。
楚琅华从桌下的暗口中拿出了另一封密报,这是前些日子楚隽离开时留给她的,里面清楚地写了贺谒云造访储风居、储风居自立冬后出入的人员。
“沈昱”这个名字赫然立于其中。
这其中有太多的谜团是楚琅华解不开的,她将它们点上火光,烧成了灰烬,然后轻轻一吹,无穷无尽的尘埃就落在了地上。
沈昱从身重剧毒到病中养伤,楚琅华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身上出了两道毒素之外,还有一道危机心脉的刀口。
本是旧伤,却因新毒加旧毒而牵动了心肺一脉。
楚琅华曾去看过他一眼,沈昱坐在榻上,只以手捂唇,妖异的艳红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在地,紧接着沈昱就是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心中所有倾泻而出。
行脉的太医都说沈昱这一遭痛苦异常,虽有万华丹保命,但此后定要伤了身子。
楚琅华也是在这以后没去看过沈昱。
除了铺天盖地的血气让她不适之外,用来救沈昱的万华丹也是她心里面难过的关卡。
沈昱是被救活了,但却是以万华丹为代价,也不知叔父是下了多少决心,庄娘娘又为她求了几次,才愿将万华丹交给她。
楚琅华满心纠结,她是可怜沈昱被人算计,重毒在身,在人命面前,她也选择了救他这条命,但是这并不代表楚琅华不在意万华丹,不在意叔父的感受。
所以她不愿见他,沈昱多次相请,说要当面言谢楚琅华赐丹之恩,她都婉言回绝。
而楚琅华也没想到,沈昱身在病中,居然会想见她,想到久久成执,直到念想成真。
沈昱身形不稳地站在长廊中,有冷风从四面呼呼而来,沈昱轻咳了两声,较之先前倒是没吐出什么血水。
楚琅华拧眉看他,“你身体不好,何故要来此?”
沈昱却摇了摇头,惨白的笑若空中疏云,“多谢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要谢也该三跪九叩、入宫拜谢。”楚琅华回道。
楚琅华的语气里多的是如云一撇而过的轻淡,沈昱听了掩下唇角,微光明转的眸子忽地暗了下来。
“万华丹是宫廷之物,昱深知自己受之有愧。此次若非郡主,昱恐怕要身死京兆,陛下圣心垂下,昱自当怀感激之心,来日定会亲自登殿叩谢君恩。而今日昱只愿同郡主……”
“那你能告诉我,是谁想要杀了你?姜目花之毒,又是谁给你下的。”
不等沈昱将自己如纸般浅薄的话说完,楚琅华打断说道。
她言语铮铮有节,意向分明,默默看着沈昱一遍遍的吸气,最后无奈地微微吐气,上下起伏的胸腔带动了他越发凌乱披肩的发缕。
“我不知。”沈昱垂首,露出一截皓白的脖颈,他没有裹着大氅,甚至身上连厚衣服都没有一件,顿时柔弱憔悴之姿俱显。
凉气入怀,沈昱捂住了胸口,慢慢抬眼去看楚琅华。
只是这一眼,沈昱愣住了,似乎是没见过楚琅华这副眉眼生厌的模样,他的唇瓣微动,越发努力的解释,但说出来的话没能成句。
“是……我,不知,我……宝庆……不是,是……”
楚琅华挑了下眉,不知沈昱究竟想说什么。
身体不好,就在府内好生养着,何苦要晃到她的眼前作乱?
他不知,此时楚琅华最不愿见到他吗?
“长泽侯还是请回吧,待监正司查清楚,我自会亲自向长泽侯言明。”
楚琅华半侧过身子,大半张脸掩盖在了天光之下,沈昱虽看不清她面上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淡漠疏远的态度恰恰落于他的心中。
沈昱捂住胸口,一丝血自然而然地从唇角留下,却见楚琅华眉目微动,随后一丝厌烦浮于脸皮,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楚琅华厌烦血腥的怪味儿,只是甫一开口说了浑浊不清的两个字眼:“抱歉。”
大量的血水就“呼啦”一下从沈昱的唇齿间喷涌而出,如泄了力气的云彩飞溅人间,点点阵阵铺落他的衣。
他的眼前开始发黑发昏,一口气没上来,脚步踉跄地跌在了身前。
在还有最后一分清明意识时,沈昱轻轻摁住了她的脚尖,手指翕动抚摸着鞋尖处小小的一块百鸟锦花纹样。
楚琅华移开脚,往后淡淡退了两步,沈昱因她细小的动作,而像是失了重心,原先半跪着的姿势一时松散,沈昱登时伏地。
长发松软铺了一地,随着沈昱流下的丝丝缕缕的血痕也缠到了楚琅华的鞋尖处。
一朵血花突然开在了楚琅华的裙角,眼见沈昱跌在她的裙下,楚琅华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气到了还是觉得沈昱可恶。
没话说了,就开始装死,自己不爱惜自己,又为何要指望楚琅华关心他的身体?
楚琅华扬声叫来了人。
“送长泽侯回侯府,召太医来再为他一探。”
很快有人领命退下,长廊内卷过一阵风,将血腥味儿冲淡了,也似乎冲没了沈昱曾经留下的痕迹。
第33章 多事
沈昱病体因行动不便, 故而暂时安置在了郡主府内的客房别居内。
宫里匆匆赶来的太医直入客房为沈昱平脉。
楚琅华坐在美人靠上,眼见太医远远地朝她行礼之后,不速之客紧跟其后, 却没再跟着太医进内,反而折了脚步向她走来。
楚琅华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 随后撇开目光,往里面移动了些许位置。
“你来做什么?”
容谡今日穿了一身大红, 明亮的色彩在郡主府中飞扬,不见他的面庞还好,但若是像楚琅华一般见到了, 那就是如鬼魅一样诡异的干瘦面孔。
他顺势慢腾腾地坐了下来, 却在松下力气时被楚琅华叫停。
“你离我远些。”
容谡登时抿唇, 心中生了不快, 动作一顿再顿, 还是遵了楚琅华的意思,离她远些。
他倚在衔接美人靠的梁柱上,半仰着头, “万华丹一事, 沈舒白知是他逾越了,所以今日特意登门欲向郡主表意致歉。”
容谡不咸不淡的解释着,他顿了一下, 继而接着说道:“那郡主又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才会让沈舒白气血攻心呢?”
他久久没听到楚琅华的回答,正想偏过头去看她,却听楚琅华轻笑出声。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你何干?长泽侯都未病床惊起, 如此怨怼地同我说话,容大人还真是会使令箭。”
楚琅华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方锦帕,闲闲盖在了身后盛开的一树庭花上。
不必她去看容谡,就知他此刻心情定然不佳,本是以兴师问罪的姿态来与楚琅华展开谈话,却被她这么一堵,任是谁都恐怕开心不起来。
容谡明知她不想和他多说话,却偏偏腆着脸,咄咄逼人,“沈舒白从未让你救过他,是你自己请宫万华丹,怎么?事后后悔了,便要将这怒气撒在沈舒白身上,你是要硬生生将他逼死才开心是吗?”
楚琅华拧起眉,语声中有着奇怪不解,“他的确没求着我救他,但是你、你们不都将希望寄于万华丹上了?我本不愿,是人命当前,你们向我求来的他的一线生机。如今不过是冷言他几句,这便受不住了?”
“再者,又与你何干?”她抬头看向了容谡,笑着说道:“不过有一句话沈昱说对了,万华丹是天家之物,不是他能受得起的,他心中内疚自责,本就是应该的。你又何须将这作为开解他的借口向我言说。”
“你……”容谡一时间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比起道理,容谡更觉得她的态度、言语万分可恶,小声说了句,“若非是你,沈舒白怎么会受伤。”
楚琅华没听个仔细,只听到“沈舒白”三字,她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不想去探究容谡说的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