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忙什么?我能来给你帮忙。”孙鹤当做没听到她后一句话。
“我娘要生了, 我要教小鱼认字,要上山跟小羊他们一起去看猪、拔草, 要放牛羊,要出去钓泥虾……你要是想玩也能跟我们一起”, 她大大咧咧地掰扯她的“没时间”,对于他说的帮忙,很是不以为意:“你也帮不了啥忙,每天给我家送来的草都还是你阿奶帮你割的。”
“那是我阿奶不让我割,她说她割草喂兔子时顺带就能割一筐,不用我再跑一趟, 我也会割草的。”孙鹤感觉到小葵看不上自己这个行为, 不免急切地辩解。
“噢,那行吧。”她听了不是很在意, 村里来认字的小伙伴都是自己去打草,经常把竹筐拎到家门口放着,等学完字了一起去地里割草,又热闹又好玩, 她不懂孙鹤为什么每次都不去, 自己一个人独自回家, 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搭理。
“姐姐, 你去哪了?这个字怎么念?”屠小鱼在屋里喊人。
“我弟喊我了,我进屋了,你也快回去吧,好晒。”她随意摆摆手,一蹦三跳的往屋里跑。
孙鹤看着那时时刻刻都活泼有精神的身影拐进了屋里,也转身往村里走,听着路两旁屋里传出来的又认了几个字的炫耀声,他抹把脸上的汗,不明白他们怎么都那么开心,而自己却对什么爬山摘野果之类的都提不起精神。
“回来了?”孙婆子抬头望望天,问:“今天咋回来这么早?”
“放假了,许夫子说她这几天就要生了,就不让我们去了。”他走到堂屋放下他阿爷给他做的细灰盘,看着上面残留的树枝划过的印子,转身去了猪圈,这里面养了二十多只兔子。
“你这傻孩子站这儿做啥?日头这么晒,这兔圈臭哄哄的,进屋坐着,这绿豆水还有些热,待会儿再喝。”孙婆子端着小木盆叨咕着往堂屋走,还回头喊她孙子赶紧进屋。
“阿奶,以后我给兔子割草吧,你别去了。”他突兀地说。
“那咋行?不用你,哪有男娃子打草,养牲畜都是女人的活。”她坚定地拒绝了他,看着神色有些呆愣的孙子,皱眉询问:“是不是又有人说你啥了?别理会那些狗崽子们,嘴里喷粪的玩意儿。”
“阿奶,没人在背后骂我了,我就是看打猪草的都是小孩儿,给许夫子家送的青草也都是他们自己割的。”他耐着性子说,听到他阿奶嘴里骂的“狗崽子”很是不舒服,以前在瓦子岭,都是别人骂自己“狗崽子”,回到这里了很少有人这样骂,反倒是阿奶张嘴闭嘴的不是“狗崽子”就是“王八犊子”,但他也知道阿奶都是为他好,强忍着没有指责她。
“你早该去割草了”,张蔓扛着锄头推门进来,对屋里的人说:“人家小葵有爹有娘有阿爷,还经常提着竹篓去割猪草,哪像你似的,天天窝在屋里当少爷。”
早上天还没亮她就出门下地去除草,现在衣裳都汗湿贴在肉上了,包在头巾里的头发也冒出来几缕黏在湿漉漉的脖子上,夺过儿子手里的杯子往嘴里灌绿豆水,缓过气了说他:“明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喊你起床,你跟着村里的孩子去给兔子打草去。”
“不用他,我又不是死了干不动了。”孙婆子不着痕迹地翻白眼,被气的喘粗气还压着火气平和地说话。
“那你明天也跟我下地拔草去”,她把草帽塞到孙鹤手里让他给自己扇风,继续噎她:“你现在没死还能做饭洗碗养兔子,把没爹的孙子往死里宠,那你要是死了呢?什么都不会干的他怎么娶媳妇养孩子?靠我?我要是累死了那你孙子岂不是要饿死?”
孙婆子矮墩墩的身子被气地发抖,指着凳子上的女人说:“我给我孙子留的有二三十亩地,怎么都饿不死他。”她想着现在还得靠着这个儿媳妇,好歹没说“你死了我孙子也死不了”。
“地呢?你二三十亩田地在哪?要不是我怕苦了孩子,我要是不回去你们老两口还住在窝棚里向人家讨米讨面。”张蔓压抑着怒气,强喘几口粗气,转而轻声说:“你要是为了小鹤好,就别让他啥都不干,他就是一个乡下娃,就该山上山下的割草砍柴,学着养家糊口。”
“我只有小鹤一个孩子,你也只养成了一个孩子,他却在有老有小的年纪没了命,娘,我跟你都是苦命人,我们不会养孩子没事,那就照着别人的养,你看许夫子,她家是啥条件,小葵和小鱼哪个年纪不比小鹤小,人家又是割草又是放牛放羊,小葵娘就是教书的也没整天把孩子拴在家里时时刻刻写字啊。”张蔓缓和了语气用另一种方式劝她婆婆,她知道小鹤阿奶吃软不吃硬,但每次看她啰啰嗦嗦地把小鹤捆在身边就来气,恨不得骂上十天十夜出气。
孙鹤站在两人中间,不声不响地左右张望,他觉得他娘说的难听却又有点道理,但又对村里孩子们的活动提不起劲儿,感觉待在家里也挺好的。想起他娘说把自己照着小葵那样养,心里莫名有些窃喜,他开口打破屋里紧绷的气氛:“我从明天开始打猪草,跟着小葵他们上山砍柴。”
低头见到他娘眼中的欣喜,闻着她满身的酸汗眼眶不免泛酸,眨巴着眼睛看向地面,抬头对他阿奶说:“奶,你明天跟我娘还有我阿爷一起下地拔草吧,早点去早点回来,都不挨晒。”
孙婆子心里再不舒服,在她宝贝孙子面前也答应了下来。
晚上孙婆子在屋里向她老头子抱怨,抹着眼泪说:“我命苦啊,生了儿子没养住,他走了我还得被儿媳妇指着鼻子骂,对孙子再好他也是跟他娘一条心,我…我想咱们的儿子啊……”
孙老头没有说话,长久沉默后,眼睛湿润地望着房顶,拍着老婆子的手,说:“咱们得领情,儿媳没带着孙子改嫁改姓,帮我们要回田地,还给我们养老,儿子是她的,她想怎么教就怎么教,咱们就多干活少说话,就凭她那身胆气,总比我俩强。”
“你别插手了,小鹤决不能像他爹。”孙老头语气低沉地叮嘱她。
“你怨他?”孙婆子不可置信地支起身子,重复道:“你怨咱们的儿子?”
孙老头翻了个身没说话。
“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你怎么能怨怪他?”孙婆子没得到反驳,伤心又失望地掉了一晚上的眼泪。
孙老头睁大眼睛盯着模糊不清的墙面,想着他那记不清面容的儿子,从小把他捧在手心养大,发脾气时哄着他,要啥给啥,结果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脖子埋黄土了还得跟着儿媳背井离乡,看人脸色吃饭,出门了还得受外人的指指点点,祖宗传下来的房子被人扒个干净,家里的田地租给了外人,族人也跟自家断了关系。
听着背后的抽噎声,他无声叹口气,喑哑地说:“我不怨他,我怨我自己,睡吧,明天还要下地除草。”
说罢他闭上眼睛,没再留意身后的动静。
孙鹤被唤醒后,混沌地坐起身,看着窗外昏暗的夜色问:“娘,出啥事了?喊我干啥?”
“你昨天说今天去给兔子割草,你忘了?快起来吃饭,待会儿天亮了太阳就出来了,晒人。”
“不是晚上啊?”他下床穿衣裳,晕头晕脑地说:“我都没听见鸡叫。”
“你那睡着了打雷都震不醒,哪会听见鸡叫。”张蔓看他人走出房门了,才放心离开,“醒了就别睡了,饭菜在锅里,我跟你爷奶下地了。”
“好。”
张蔓不住瞟向身旁的婆婆,都要分道了她还跟着自己走,忍不住说:“娘,我爹在北山头的七分地拔草,我跟他不在一个方向。”
“我知道,我跟你一起,我孙子昨天说让我跟着她娘一块儿下地。”
“……”你孙子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用如此听他一个小孩儿的话。
一直到天光大亮,张蔓直起腰活动身子的时候,才看清她婆婆那红肿的眼皮,这是跟小鹤阿爷吵嘴了?
她低头当是没看到,但还是忍不住瞟两眼,眼皮肿地撑起了下垂的上眼皮,看着还挺显眼大的,忍不住又瞟了几眼,刚好被她婆婆猛抬头抓个正着。
“……娘,原来小鹤的眼睛随你啊!我说怎么还有双眼皮,我跟他爹都没有。”张蔓打着哈哈缓解尴尬。
“嗯,他全身上下,也就眼睛随我。”孙婆子也当不知道自己眼睛肿了。
*
小葵拉着小鱼提着竹篓出门,跟一起认字念书的小伙伴叽叽喳喳地往荒草地去割草,在她之后出来的是一群牛羊,家里的狗走在最后面。
阿扇眼馋地望着小葵家的机灵狗,再一次地问小葵:“你抱住你家狗的头,让我摸一摸,太聪明了,每天去放牛,比我弟还聪明。”
“不行,我家狗记仇,我担心它背着我咬你,但是你要是想坐在牛身上我倒是能答应你,我家牛也懂事。”小葵往后望着安分领路的大黑牛。
“算了,我家牛也懂事,听得懂人话,而且我娘不让我骑牛,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小葵转头看向只比自己高半截指头的阿扇,说:“我娘昨晚还说我是个小丫头呢,你也还小。”
“你还小,我比你大四岁呢。”
“那也小,你看我弟,他四岁了,还好小,又矮。”
“所以说你还小,傻丫头。”阿扇摸着小葵头顶的小啾啾。
“咦,你们看,那是不是孙鹤?他竟然也来割草了!”走在前面的人一声惊叫,引得两边的人都相互打量。
孙鹤有些不安地直起身子,有些怀疑这些草是不是他们瞅好了的,眼睛飘忽不定地张望,想要寻找留下的标记,虽然他割之前已经翻找一边了。
“孙鹤,你也来割草了?那我们一起吧。”小葵挥舞着手对她的小伙伴们说:“我昨天喊他来自己割草,不让他阿奶帮忙,他今天就来了!”
她觉得是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不免有些得意,要知道之前有人约他一起割草他都没搭理。
“行,那就一起,明天我们也去你家喊你,你可别来早了。”之前惊呼的男孩对他说。
“好,我在家等你们。”孙鹤抿嘴答应,开始期盼明天。
▍作者有话说:
一更
谢谢支持~好多营养液啊,高兴。
第七十九章 [VIP]
孙鹤跟着他们一起割草, 听他们说着谁家的大鹅啄人都能哄笑一阵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正想着他们说的大鹅是谁家的, 笑声突变, 所有人都捏着嗓子“嘎嘎嘎……”
这一听就知道是他们都在模仿小葵的笑,小葵一点都不恼, 一声“嘎”笑能转三个调,把其他人带跑偏了她又笑的停不下来, 孙鹤看着这群人笑得七歪八倒,也笑了起来, 一张嘴一个“嘎”就蹦了出来,惊得他赶忙捂嘴,看没人发现他出声,才松下猛然紧绷的神经,还好,没人听见就不会有人嘲笑自己。
回去的时候, 孙鹤发现他把筐子里的草给塞太满了, 挎在胳膊上走的时候很是吃力,走一段路就提不住了, 看着其他人挎着筐子也是绷紧了肩膀,但他们还能边走边说笑,他咬牙再次给提起来,一歪一歪的闷头跟在后边。
“呼~呼~”孙鹤实在走不动了, 他把筐子砸在了地上, 对被惊回头的人说:“草塞的太实了, 我拎不动了。”
“噢, 你等一会儿,我来帮你。”胖胖的小子拎着他的竹筐往前快走一段路,把竹筐放下又跑回来握住竹筐的另一边,说:“抬着走就轻很多,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第一次割草就装这么多的。”
“不用一起抬,我把草拽一半扔了就行了,我家兔子也吃不了这么多草。”孙鹤抬着另一边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边走边说。
“啊?那你待会儿再扔,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许夫子家的牛羊了,你把不要的草扔给它们吃。”
“好。”孙鹤应了下来,看着这个大嗓门的胖子问:“你割一筐草够家里猪吃吗?待会儿还出来吗?”
“我家就一头猪,够它吃”,他转头打量孙鹤,眼睛骨碌转一圈,极小声说:“我们待会儿还要再出来割一筐草,你猜是为啥?”
我怎么知道?孙鹤心里想着,但还是顺着问:“为啥?”
“给许夫子家的猪割的,但许夫子要生娃娃了,没有时间晒草,所以我们打算帮她把草晒干,打成捆放在那没人住的老屋里,你要不要来?”他问。
“去。”孙鹤点头,又问:“我看没人住的那老屋门被锁了,咋放得进去?”
“翻墙啊?你不会?果真像他们说的有点呆。”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小声,但还是被孙鹤听到了,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闷声闷气地说:“谁说的?我都读书认字了,不呆的。”
“噢,也是,你都会写字了。”小胖子觉得他说的对,就嘴里漏了消息:“小蛋子说的,噢,小蛋子就是你表哥,我们给他起的浑号。”
浑号这两个字是他们从许夫子嘴里了解到的,从那之后,村里的人都被他们给起了浑号。
听到是表哥方旦在背后说他呆,孙鹤不知道为何反而松了口气,大概是跟他们关系不好,也可能是在瓦子岭被族兄弟骂惯了,对亲戚反而没有期望。
“我待会儿在哪等你们?”孙鹤转移了话茬。
“村头,我们背着小葵干的,你也别给她说,我们从村头往外走,有个秘密基地,能晒草,不会被人发现。”
“好,我待会儿在村头等你们。”
不用等明天,孙鹤已经加入了村里的孩子王大队,背着村里的大人,每天早上出村割草晒草,又偷偷摸摸的学会了翻墙,把干草运到满是蜘蛛网的老屋,堆放在没有坍塌的草棚子里。
而屠小葵完全没发现村里的小伙伴故意躲着她,因为她也在背着家里人偷摸干事。
“爹?娘?阿爷?我带着小鱼上山了啊,去找小羊小祥小米玩。”她站在门口胡乱喊一通,想着三个人总有一个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