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生就了不起,我们老屠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读书人,我竟然能成为童生的阿爷,哎呦,我可要多活几年,说不准还能见到屠家再出个秀才老爷。”他坐在门槛上乐呵,等儿媳递出一张写字的纸,背着手走出了家门。
屠大牛看老头轻飘飘的脚,心里琢磨着这大儿子要真过了童生试,老头子就是喝风都不会觉得饿,跟老头相比,他这个做爹的倒是反应不大。
“石头,来帮我按个手印,我家大孙子明年二月份要去县里考童生了,要有村里人帮忙做保。”老村长前年已去世,现在后山村的村长是他儿子顾石头,年纪比大牛还大。
“哎呦,我们后山村要出个读书郎了,屠叔,你有福气啊。”顾石头从家里掏出红泥谨慎的在空白地方按个清晰的指印,指着旁边眼馋的二弟,说:“屠叔,我家人多,还差几个人?我们帮你按齐了,免得您老再费事儿。”
这屠老汉哪会肯应?家里有个出息孩子,他可不得在村里转悠几圈,让他那些老伙计都来羡慕他,小心扯走顾石头手里的纸,夺过他手里的印泥,斜眼瞥他:“你这小子忒贪心,不像你爹,印泥借我用用,过一会儿来还你。”
哼着小调出门,探头看哪里人多他往哪儿走,不论是老头小儿、姑娘婆子都被他炫耀个遍,手里的那张纸成了金钵钵,从村民手里转手无数次,被屠老汉挑中按手印的也与有荣焉,见人就夸屠家那个出息的少年郎,这个时候屠小鱼比他们亲孙子还亲。
“小鱼回来了?今天读书咋样?没人欺负你吧?”村口刨地的大叔看大牛接俩孩子回来,热情地关心小鱼。
“没有,没人欺负我。”屠小鱼对这突兀的问话很是不解,越往村里走打招呼的人越多,归纳起来就是:好好读书,明年一举成为后山村第一个童生。
一向淡定的小鱼被村里人嘱咐的脸发热,他那个不怕事大的姐姐还代他承诺:“一定会的,小鱼性子稳,看书多文章写得好,明年我们村就会有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童生。”
他捏着他姐的手臂让她不许再胡说,童生试他又没考过,就连夫子都不敢给他打包票,家里人已经热火朝天的把他的事抖个底朝天,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嘣着自己。
“小鱼回来啦!”屠老汉把那张盖了五个手印的纸递大孙子手里,眉飞色舞地说:“呐,担保人按手印都给弄好了,你明天给你夫子带去。”
屋里喜气洋洋的气氛让小鱼心里的憋闷消散了不少,也没说丧气话来冷场,折起纸塞进怀里,按住他阿爷的肩膀说:“嘘,我还没去考呢,别往外说,别把报喜神给我惊走了。”
“咱们不信这些,你从四岁就开始念书,肯定考的上,信你自己。”屠老汉不动声色地安慰孙子,却在第二天孙子前脚刚走他后脚出门,让村里人别再讨论,免得惊走了报喜神。
要割麦子了,张蔓蹲在水缸边磨镰刀,公婆在菜园里种菜锄草不在家,她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清理兔圈的儿子:“小鹤,你打算一直在家里养兔子?”
“养兔子咋了,我去年卖兔子也卖了四两多钱,加上卖草药的也五两半了,都快赶上我家收的租子了。”已经满十八岁的孙鹤穿着褐色耐脏的衣裳,脚上布鞋外套着草鞋,弯腰提着兔子腿看有没有揣崽的。
“大毛二毛去当衙役了,大胖跟大头还有铁蛋他们也都在镇上,不是在酒楼当伙计就是在饭馆做账房,阿香也在百草堂做跑堂,你们都是跟许夫子认字念书的,我记得你比他们认得字更多,要不你也去酒楼当个伙计?家里的兔子还有你阿爷阿奶养。”
跟小葵一起认字的那批小伙子一半已经从村里走出去了,还待在村里种地的都是不好好学或是在念书上不开窍的,除了孙鹤,孙鹤会写会认的字不少,他第一年卖兔子就去书铺里买了本书,现在每天还拿出来读一遍,遇到忘记的字还会拿去问许夫子。
可是没用啊,他认的字再多也用不上,张蔓不甘心,儿子能写会算就是不肯出门做工,窝在家里养兔子挖草药,如果没有大毛他们对比,小鹤每年挣五两多银子她再骄傲不过了。
“我在家养兔子也不差,不用跟外人打交道,也不用看人脸色吃饭,家里地里的活儿我也能搭把手,你看我养兔子已经积累出经验了,将来我也能像小葵爹一样,养兔子发家。”他开玩笑说,没有发现他娘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一圈兔子还不抵人家一头猪的钱,你怎么发家?不想看人脸色吃饭就要像我一样在地里累弯了腰,你养兔子能养一辈子?现在不觉得,五年后十年后,跟你一起认字的,人家在外人五人六的,你就是个天天怕忘字的庄稼汉,你把所有的字都能记住又如果?你考不上童生,将来也拿不出银子供你儿子念书。”
张蔓大声嘶吼发泄心中的愤懑,十八岁的大小伙天天窝在家里,出去割草采药也是一个人独自出门,见着村里人了也不打个招呼,也就跟他一起认字一起玩的小伙子见面了能说能笑,他这个样子都没人来提过他的亲事,她托媒婆介绍的姑娘不是瘸就是呆,还有就是家里姐妹多的,老实地打一棒子都不敢骂出声,她都看不上更何况她这能写会算的儿子。
“娘,我们就是庄稼人,还是在村里租地种的人家,童生要是那么容易考,后山村的祖坟都埋成山了能才出一个读书人?酒楼里的伙计一年也就六两银,他们比我也就见得人多点,跟我一起认字的不也有种地的,你就是想太多了,我就是个平常人。”
还是个不会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平常人,孙鹤在心里补充。
年少时有一群伙伴,每天的时间排的很紧,认字割草田野地头瞎跑,长时间接触的除了他们就是家里人和许夫子一家,说笑打闹他都玩得开。然而在长大后,嫁人的、娶妻的、去镇里干活的,人都走散了,他猛然发现他独自一人时跟不认识的人或者说是相熟却很少说话的人没办法流畅聊天。
心里排斥,打心里觉得“去哪?吃饭了吗?吃的啥饭?卖草药挣钱吗?”这些问题无趣,而且他曾听到当面对他笑的人背地里称他为“阴恻恻的孩子……可能随爹。”
从那以后他不愿再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有人的地方他就避开,固守一个圈,以前的朋友走进圈里聊两句他高兴,没人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做事也安适。
那股火去了之后,张蔓也冷静下来,问:“既然都是平常人,那你也该娶媳妇了,再耽搁两年可要交罚银了。”
孙鹤没说话,揪着兔子尾巴不应声。
“你是不是对小葵有意思?别惦记她,清醒点,村里人配不上她,她二婚三婚都看不上你们。”张蔓说狠话想让儿子有羞耻心,借此安心找媳妇。
“我知道,有合适的姑娘我就成亲。”
“那你多出去走走,见人了多说话,别闷头做事,免得外面人说你性子怪。”张蔓不知道别的女人年纪大了是不是她这样,她这两年性子越发急,尤其是儿子闷不吭声的时候,她恨不得钻进他肚子里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孙鹤看他娘板着脸出门,估摸她走远了,他也背着背篓出门,站着门口想了一下,拐上了和往日割草不同的方向,这天他没在辰时初和酉时初听到熟悉的牛铃铛响,熟悉的人影也没再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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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VIP]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 孙鹤的亲事还是无人提起,张蔓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像她家这样的条件, 孤儿寡母上面还有两个黄土埋脖子老人, 更有小鹤爹杀人被衙门砍头的名声在外, 小鹤年纪越大越是难娶妻,然而家里最不着急的人就是该娶妻的人。
张蔓怀疑是不是后山村优秀的后生太多了, 导致媒婆也挑三拣四了,腊月初她收到瓦子岭的租她家地的人交的租子, 考虑是不是该搬回去。
“爹娘,小鹤这么大了我们是不是该搬回瓦子岭?小鹤娶妻也该有房子, 我们租人家的房子住谁家姑娘肯嫁?”张蔓觉得她找到了没姑娘看上她儿子的原因,没房没地,没姑娘愿意嫁。
孙家老两口有些不情愿,在后山村的日子比在瓦子岭好过,没有孩子追着吐唾沫星子,也没人提去世的儿子, 但为了孙子, 老两口没反对。
“不回瓦子岭。”孙鹤放下碗筷说:“盖房子就盖后山村,瓦子岭的人我都不认识, 离镇上更远,我没法挖草药,卖兔子也不好卖。”
张蔓说家里的地在瓦子岭,后山村没卖地的, 他们住后山村会一直租地种, 孙鹤听了搂起袖子说:“娘, 你看我都不是种地的人, 二十多亩田地我也种不来,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每年收六七两租子,在后山村租的地刨除吃的和租子还能卖个一两银。”
张蔓看他态度坚定,虽然心里觉得胳膊没肉也能磨得出来,她没守寡前也不觉得她是个种地的人,现在也种十几年了,但也没再说回瓦子岭,凶恶的婆家村跟和善的娘家村相比,最不想搬回去的就是她。
媳妇没影只能先盖房子,这些年家里过的抠搜,在小鹤能赚钱之前,家里每年最多只用二两银子,十五年攒下了近百两银,刨除准备留作娶媳妇和急用的三十两银子,她去找村里的村长顾石头。
“村里虽然有空地但也是有主的宅基地,你要是想买就去跟主家商量,村里现有的空房子也就堰边的和你家现在住的。”顾石头也知道她家的情况,她身上这件衣裳满是补丁,算不上是村里最穷的,却是最抠的。
顾石头跟她分析说:“堰边赵家的房子虽然破但房子大地皮贵,买地皮还要把房子买下来,扒了再盖你也出不了这个价钱,现在你要不是同人买宅基地,要不就是跟屠家商量买下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再不然就是住在村头的山脚下,那里无法开垦的荒地,二两银能买下三亩荒地,就是挖树根费时间费劲儿。”
有主的宅基地都是家里老人为儿孙准备的,不是家里出大事没人会卖给外人,而山脚下的荒地下面满是树根草藤,离山又近,树根挖断了来年还会再窜,张蔓更心动现在住的房子,但屠家又不是缺钱卖房的人家。
站下娘家门口看屠家的几只狗在门外扑咬打闹,她没敢再往前走,“小葵娘,在不在家?”她眼睛盯着瞅过来的狗,大声朝屋里喊。
“张蔓?怎么有空来找我了?进来说?”许妍听到动静走出来,这些年跟张蔓偶有碰面,但也就打个招呼的情分,一个常年在地里忙活,一个把去地里干活当乐子放松,两人同村相熟却又渐渐陌生。
“你家狗长的真唬人,我生怕它扑上来了。”她边走边避着外面的狗子,走到许妍身边了快跑两步进了院子里。
“大黄!”许妍呵斥一声伸着脖子的狗,家里养了这么多年的狗没咬过人,它们进村了也是避着人怕挨打,就是在自家门前看着凶,像张蔓这走路鬼鬼祟祟的越发激起狗的凶性,她要是正常走路别跟狗对视它们也不发恼。
“你家养的这狗应该栓着,咬了人不得了。”进屋了张蔓还有些心惊,左右打量着屋里可别卧的也有狗。
“不咬人,平时就在家门口卧着晒太阳,山上有狗它们经常往山上跑,就有时候跟着我们家里人去村里走一趟,每天有来认字的孩子它们也不惹。”许妍替家里狗解释,问她:“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
“是这样的,小鹤都十八了还没娶媳妇,家里也该盖房了,我去找村长他说村里没多的宅基地,赵家那破房子我也买不起,山脚下那荒地我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挖到啥时候了,他提到你家的老宅一直用不上,我来问问你,那个房子卖不卖,我家孙鹤年纪太大了,重新盖房子再匆忙娶媳妇我担心遇不到好姑娘。”
她知道她现在在许妍面前已经没情分了,往年她给自己出主意也是可怜自己,有点同命相连的同情,所以她这番话着重提了村长和孙鹤,一个在村里有地位,一个在许妍面前有情分,而且她说的也是实话,也不是瞎编。
许妍听了挑眉看她一眼,有些抱歉地拒绝:“可不是巧了嘛,你今天不来找我,我过段时间也要去找你的,村里的那个老宅大牛说要卖给我侄子了,我那大侄孙也到了要成家的年龄,山上房子小,打算在山下安个家。”
“你大哥不是在余庄盖房了嘛,怎么还要在我们村买房子?”张蔓急切地问,许妍亲戚也要买房她肯定挣不过。
“分家了,我们山上猪养的多,我大侄子一个男人忙不开,现在他两个儿子也在帮忙,山上也住不开,刚好在村里买房娶媳妇,晚上下山睡,白天在山上忙活,实在不好意思,你来问晚了。”
宏义的确是从家里分出来了,山上两百多头猪猪他忙的脚不沾地,才开始两年他每年过年回去住小半个月,但听说是待家里就拌嘴,后来他就除夕回去吃个团圆饭,初五一过就往山上跑,时间越久矛盾越大,听小米说她阿爷还埋怨说两个村这么近宏义都不回家看他,每年过年见面就阴阳怪气地指责他,去年过年老头子惦记宏义手里的银子,两人大吵一架,宏义娘提出了分家。
“你看,山脚下上山更方便,要不房子卖给我,你侄子在山脚下盖房,二两银子就三亩荒地,能盖个大院子。”张蔓争取道,在山脚盖房要请人刨树根,而且说不准住个两三年又有树根窜过来了,搞不好会弄塌房子,她家经不起这个损失。
这就不识趣了,许妍冷笑一声,说:“张蔓,为什么不想在山脚下盖房子大家心里都清楚,你当我傻来糊弄我就过分了,你回去吧,房子我不卖你,地基整好了盖房子就几天的事,不论你是盖房还是搬家,明年四月份房子要给我腾出来,离现在还有六个多月的时间,怎么都弄得好,请回吧。”
张蔓怎么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变脸,这么些年她没跟村里人吵过架翻过脸,又免费教村里孩子认字,是公认的好脾气,现在突然冷言冷语打的她措不及手,直接放话撵人让她胀红了脸,讷讷无声好一会儿,她站起来说:“今天我来找你小鹤不知道,你能不能……”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大人之间的矛盾我从不迁怒到小孩儿身上。”许妍送她出门,看她走到张家门口了关上大门进屋。
之后两天她留意村里的风声,在半个月后她早上送俩孩子去镇上看到小鹤拎着锄头在离路边几步远的地方挖树根,地面的枯草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烧成了黑灰。
“小鹤,新房盖在这儿啊?”许妍大声问。
“嗯,这儿挺好的。”他抬头碰上小葵含笑的眼睛,下意识地想拍腿上的黑灰,拳头紧握,笑着问:“今天不下雨不下雪,夫子怎么还送她俩去镇上?”